一言既出，堂上宛如燒起來的炭火，劈里啪啦地響，各人面面相覷。
趙慕卿本來事不關己般低頭，一句「太子殿下」鐵盆似的重重砸在他腦袋上，他駭然昂首，眼神帶著點錯愕，敵視著立於百官跟前的趙昕瀾，拳頭握緊，指甲陷進掌心肉，渾然不覺痛。
在這一刻，四目交匯，趙慕卿微微跳動的眼角，對上趙昕瀾微彎的紅唇，以及她艷麗眉目間那篤定的笑意，惱怒油然而生。
趙慕卿顰眉閉目壓下怒意，連忙大步上前，掀袍跪在皇帝腳下，拱手道：「父皇，您若委兒臣以重任，為父皇與大嬴盡微薄之力，兒臣榮幸至極，自當竭盡所能擊退敵軍。可兒臣領兵經驗不足，恐未能勝此大任。」
皇帝還未發話，趙慕卿便緊張得搶先推拒，更是驗證了趙昕瀾先前的猜測，他將在皇宮有所動作，必須留京。趙昕瀾目的達成，雙手搭在身前，靜靜看戲，臉上笑意盡斂。
皇帝本意也欲派宗親帶兵，以振士氣，見趙慕卿不情不願，方才積壓的熊熊怒火重燃，氣得臉上的皺摺都在抖動。
始料不及，怒火還在醞釀之際，卻又有一人跳了出來，讓站在後頭佇立的沈伯安納罕，詫異地凝視著自作主張的趙慕恆。而站在前頭的趙昕瀾，神不知鬼不覺地掛起微笑。
「兒臣請求領兵至蘭州增援。」趙慕恆說。
趙慕卿臉色黑如墨水，他才當眾表明自己經驗不足未能勝任，轉頭比他年輕三歲的趙慕恆就跳出來自薦，趙慕恆這舉動變相是讓他顏面掃地。
趙慕恆許久未曾出面，皇帝還未來得及爆發的火氣，被這張新鮮稚嫩的臉孔撲熄了一半：「你？」
趙慕恆語氣少有地堅定：「父皇，兒臣嘗到蘭州處理疫病，逗留數月，對當地瞭如指掌。況且兒臣曾親自照料當地病員，對北燕無恥的行徑猶為不忿，勢必奪回蘭州。」他跪下叩首，前所未有地決絕。
皇帝手捏眉心，手肘撐在案上，閉眼沈思，思索許久，放開了手指，緩緩睜眼，眉宇間還是皺成一團：「八皇子趙珉為主將，楊駿為副將，率兵兩萬前往蘭州增援，即日啟程。」
他是在借蘭州給趙慕恆機會證明自己，也是在借楊駿給楊顯機會證明自己。
趙慕卿暗自鬆了一口氣，緊握的拳頭卻未曾鬆開。
朝會散後，趙慕卿回到東宮，踏上了那條他極為畏懼的漢白玉階梯。書齋門窗緊閉，飄進來的陰風無路可退。房中只有案上搖曳的燈火微弱，微黃的紙窗戶透出兩個埋首的人影，一個是這座宮殿的主人，一個是莫恩。
「殿下何必愁眉不展？現下已有五萬精兵調離皇城，成功在望。」莫恩倒了一杯茶，幾滴茶水從杯中濺出，跳落至案上。
趙慕卿搓著雙手，焦躁不安地轉動著拇指上的玉扳指，見莫恩遞茶，接過來抿了一口又放下了：「變數之眾，不可不憂心。先不說趙珉離京無法把控，先前讓北燕想辦法令蘭州旱災，他們卻弄了個疫症出來，要不是我派人去砸了那牆，恐怕就一發不可收拾了。還有，那喪心病狂的屠城是怎麼回事？誰允許他們這麼做的？現如今趙昕瀾看似也想插一腳進來⋯⋯想想就頭疼。」
「殿下，過程不必在乎，結果才是重中之重。」莫恩走到香爐前，點了安神香，灰煙蛇魅般盤旋空中，纏繞著兩人，趙慕卿眼前的燈火模糊不清，彷彿蒙上了一層紗，他很想要撥開，可源源不絕的煙湧至眼眶，眼睛澀得很。
趙慕卿拇指抹去了落在案上的水滴：「沒錯，一步之遙……」
安神香沒有讓他定下心來，反倒是越發不安：「對了，之前讓你盯緊趙昕瀾，有甚麼發現嗎？」
「殿下，不知為何，最近幾日絳雲宮守備格外森嚴，我們的人用盡辦法都窺探不了。」莫恩回道。
趙慕卿看著桌面被水浸得深色了些許的小點，陷入沉思。
趙慕恆出征前，回了趟易王府。沈伯安與趙昕瀾各懷鬼胎，卻不約而同找到易王府來，在門外不遠處碰了面。
「沈大人。」趙昕瀾走到沈伯安跟前，上挑的桃花眼含著笑，昂首目不轉睛看著他，卻不說話。趙昕瀾身材算是高挑，但立在沈伯安面前，卻只到他鼻子這麼高。
沈伯安後退一步，作揖道：「公主殿下，您怎麼來了？」
趙昕瀾輕輕笑了出聲，圍著原地不動的沈伯安繞圈踱步，目光由始至終沒有離開過他：「你猜啊？猜對有獎。」她說話尾音拉長，婉轉的音調水氣一樣撫過沈伯安耳畔。
沈伯安沒有理會，還是僵硬地佇立著，目不斜視。
趙昕瀾回到沈伯安眼前，兩人腳尖只有一掌的距離，她背著手踮起腳尖，還是未能與沈伯安平視，抬著頭說：「我猜，你來幫那傻小子，還是想托他給徐新送東西呢？」
沈伯安垂眸望著霸道地佔滿他視線的桃花眼，慌亂中吞了一下口水，她都猜對了。一陣微涼的風刮過，把趙昕瀾的碎髮吹至殷紅的唇上，她勾了勾嘴角。
她腳跟輕盈落回地面，靠近沈伯安耳邊：「徐新是挺好看的，可她不如你好看。」
沈伯安被她突如其來的調戲嚇得連連後退兩步，握拳掩嘴，刻意地清了清嗓，企圖轉移話題：「公主前來，也是為了助易王一臂之力吧。」
趙昕瀾抱著雙臂，也沒有再步步緊逼：「他不聽我的，非要捨棄現成的功勞跑去蘭州，我難道放任他去送死嗎？他可是我們的活籌碼。」
王府大門倏然敞開，趙慕恆站在門後，左手背在身後，向他們招手：「三姐，沈大人，進來吧。」
趙昕瀾瞟了一眼趙慕恆，轉身向大門走去。走了兩步，驀然回首，不懷好意地笑道：「你也猜對了，獎勵下回見面給你。」說完，便再也不回頭，消失在王府門後。
沈伯安驚魂未定般深呼吸，卻嗅到一陣清新的芬芳，是趙昕瀾殘餘在眼前的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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