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徐昭亭準時進宮,換上了官服,開始懶懶散散地曬藥。這幾天忽轉天氣,宮裡貴人們嬌生慣養,不少人都抵不住突如其來的涼意,些許著涼咳嗽,於是太醫院上上下下便開始忙得不可開交,進進出出的人多了,也就熱鬧起來了。徐昭亭不喜人多,自己找了個隱密的角落躲藏,沒人來擾,樂得清閒。
一個踏著碎步的小內侍急急躁躁跑進來,一看見李成就像在抓救命稻草般,生怕再也找不找另外一位得閒的太醫,緊抓著不放。「李大人,戶部尚書方修方大人剛才下朝時忽然咳嗽不止,還氣喘起來,陛下特許太醫診治,請大人去瞧瞧。」
李成敷衍道:「你沒看我在忙嗎?找別人去!」
小內侍慌張地跺了跺腳,搓了搓手,東張西望,目光最後落在一個偏僻的角落。他躡手躡腳走了過去,用蚊子般的聲音說道:「這位大人有時間走一趟嗎?」徐昭亭除了給陛下覆診之外從未出過診,忽然有人找上門,有些詫異,不知真的是趙慕卿的意思,不再讓人打壓自己,還是大家都自顧不暇,才沒人攔住他找來。
徐昭亭坐久了腿麻,出去走走活動活動筋骨也是好的,從小木凳上站起來,拍掉手上的藥草碎屑,說:「有勞引路。」小內侍看著徐昭亭,雙眼閃閃發光,恭恭敬敬地垂著頭把徐昭亭帶出太醫局。
徐昭亭被小內侍帶了進去後,第一眼看見的不是方尚書,而是旁邊站著那一張無比熟悉的臉孔,心頭一震,不敢置信。
那張面孔也看過來了,臉上波瀾不驚,彷彿所有一言難盡的情緒都匯集在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形成一雙漩渦。徐昭亭在他黑如夜空的漩渦裡,看到的不是滿溢她的驚愕,卻是釋懷。徐昭亭的心跳很快,快到幾乎令她整個人都要顫抖起來。
萬幸,他還安然活著。
然而,沒有時間讓她平息心裡的波濤洶湧,小內侍的話打斷了她的思路,只好草草把難以抑制的激動壓下去。「方大人,沈大人,這位是徐太醫。」
徐昭亭的視線這才回到方修身上,見他靠在椅子上喘著氣,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只好摒除雜念,先解決眼前麻煩。旁邊那位沈大人若無其事開口道:「徐大人,方大人今早還好好的,下朝後出了紫宸殿,忽然就臉色發白,咳嗽不止,身子也站不直,究竟怎麼回事?」
方修年近半百,花白的鬍鬚長長,腰都快直不起來。年邁的他身子骨本就不硬朗,剛才下朝吹了點涼風,竟站也站不穩,眾人只好先攙扶他回了戶部,再從家裡叫人來接回去。皇帝體恤,還特許太醫來給他診脈。
徐昭亭也迅速恢復了她漠然的外表,替方修診脈。「方大人長期氣血不足,受了涼,陳年頑疾一下子發出來了。」徐昭亭道。
方修的脈象都是老人的尋常症狀,根本沒有大礙,又是個裝病的,只好胡扯一通。隨即又讓小內侍拿來了紙筆,開了張藥方,邊寫邊道:「人參補氣,當歸補血,每日一服。」
那位沈大人接過藥方,徐昭亭感覺到藥方之下,有甚麼東西被塞進自己的手心,她若無其事緊握住手掌。兩人暗地裡交接,在外人看來,不過是徐昭亭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藥方,才放手交給沈大人,毫無破綻。
方修症狀雖重,但只是尋常著涼,徐昭亭交代醫囑後,逡巡便離開。回去路上,徐昭亭鬆開幾隻手指,往手心裡偷偷瞄了一眼,是一小片銀杏葉,葉面被人用指甲匆匆忙忙之下劃了個「子」字。徐昭亭立刻意會,心裡納悶他情急之下哪裡弄來這麼一片葉子。
還有,他為甚麼會在大嬴?看他見到自己錯愕不已的模樣,事前應是不知自己也來了大嬴。徐昭亭腦子裡亂得像頭髮絲打結,百感交集,從戶部到太醫局的路綿延婉轉,看不見盡頭。
興許太醫局裡果真人人忙得頭昏腦脹,徐昭亭出入一趟,竟然無人察覺。除卻去了趟戶部,又是無所事事的一天,徐昭亭看著眾人手忙腳亂,總覺自己活在另外一個世界。
徐昭亭百無聊賴,躲進了太醫局靜謐的藏書閣讀醫書,一下午翻了好幾本,又記下了數種奇毒的配方、症狀和解法。
入夜,徐昭亭躺在床榻上枕著手臂閉目養神,心裡有些忐忑地等待著子時的到來。
一片漆黑之中,徐昭亭看見了穿著粉色錦衣裙的自己。
本應是搖曳生姿的娉婷少女,本應配上絢麗奪目的金釵花鈿——眼前卻是一片衣衫襤褸,近乎衣不遮體;頭上沒有半點閃亮,只剩下被扯下的髮簪勾得凌亂不堪的髮絲。
如此慘況,眼下原該掛滿還未乾透的淚痕,我見猶憐——可眼前的少女卻是倔強得目眥盡裂,拚了命似的緊緊盯著地下,莫名令人心生畏懼。
她腳下是一具屍體,腹部爛成一片血肉模糊,像是餃子裡還未煮熟的肉餡,衣服卻是幾乎被煮過頭的餃子皮碎屑,旁邊地上躺著一把被冷卻的血液包裹著的匕首,匕首柄上的琥珀變得鮮紅欲滴。
她倏然一睜眼,深呼吸,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眼前又是木然的天花板。
京城裡有一棵銀杏樹,年紀比大嬴國祚還要大,百姓一直把它視為守護大嬴江山的神樹。每年九月到十一月左右,大片大片的樹葉會逐漸披上金黃外衣,金碧輝煌地飄落,是京城人人驚嘆的美景之一。
徐昭亭走在亥時末靜謐的京城之中,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只有零零星星的幾戶,紙窗後有淡黃的微光滲透出來,映出幾個剪影,顯得格外明亮。
今夜月朗星稀,廣闊無邊的黑暗中閃著幾顆璀璨卻孤寂的星星,明明全都散發著令人無法忽視的光芒,卻永遠不會察覺彼此的存在,煢煢孑立。
「阿萱。」
一聲如珠落玉盤,大珠小珠於肺腑跳動,喚起許多沉積的思緒,回音還在敲動心壁,迴環不絕。
或許她現在看起來,還是那副漠然平淡的模樣,只是她內心裡已經掀起驚濤駭浪,水都要滿溢,從眼眶裡漫出來。
徐昭亭徐徐回首,一個挺拔瘦削的身影出現在巷子的另一個盡頭。他逆著光,身後披著一片氤氳的夜色,朦朧的光束彷彿是他隱隱若若的翅膀,畫面讓人刻骨銘心。
那個人影起初踏著不疾不徐的腳步向徐昭亭走過去,後來三步兩步,最後直接小跑起來。他張開雙手,把徐昭亭擁入自己寬敞的懷裡,雙手緊緊環著她。徐昭亭像根柱子般站著,掙扎了幾下,良久沒有說話,迷迷糊糊吐出了一句「哥」。
他聞言,有些許尷尬,立刻鬆開了手:「許久未見,都要忘了妳不是小孩子了,已經是大姑娘。」其實他從未忘記,她的年紀,甚至關於她的一切,都是他一輩子刻在腦海的記憶。
剛才徐昭亭站在燈火闌珊處,一時思她心切,情不自禁,鬼使神差地抱上了她。半年來,李萱這個人音訊全無,對於他來說,簡直是失而復得。
「別這樣叫,那人已經死在半年前那場火災裡了。」徐昭亭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渾身透著 冰冷,不近人情的模樣,烏黑的眼眸在慘白月色的襯托之下,也沒有透出從前的熠熠生輝。
沈伯安茫然內心一沉,好像空了一處,他那個不時突然莞爾一笑又靦腆的小妹妹不見了,已經死在那場火裡。
「哦,這樣啊,我依舊名叫沈惜呢。」沈伯安的名和字,都是由她的養母沈若年起的,也就是徐昭亭的生母。
兩人有太多話要說了,一時間無從說起,又一次拘謹地自我介紹。
徐昭亭環顧四周,道:「這裡說話不方便,你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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