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拿人薪水只好腰軟。張榮哲嘴上說是建議，可實際上是意見，隔了兩天就問尋商的進度，硬是要李千穗實地到兆精拜訪勘查，實在拗不過他才臨時安排了隔日週四出差A市的行程。
一開始不是不讓人碰嗎？這會兒催起進度難道想搶功？！李千穗在心裡猜測著。
況且挑個系統有必要跑到人家公司嗎？一般不應該是讓賣方派人過來說明介紹嗎？她真不明白自家長官的腦子裡裝了甚麼，好似出差一趟回來就能介紹起人家產品的架構與自家公司的適配性一樣。
想著既然都要去一趟A市，不如把前兩日和人要資料的人情給還了，於是給對方發了訊息。
李千穗：「週四中午有空？請你吃飯。」
見發過去的訊息沒有得即時的回覆，她放下手機工作了一會兒，直到近中午時才再點開螢幕。
趙驍：「來報恩？」
李千穗：「沒空算了。」
趙驍：「有空啊，妳問肯定有空。打算約哪？」
她猶豫了片刻。
李千穗：「A市，明天出差去兆精。」
趙驍：「地點我挑行吧？晚點發給妳。」
李千穗：「好。」
搭上一早的高鐵，約一小時就從C市抵達A市。兆精的位置選得極好，就在A市高鐵站3號出口旁的一棟趙氏集團大樓裡，其中的第5至7層都是兆精的辦公室，其餘樓層則供集團其他子公司使用，單層佔地兩百餘坪，就算單純作為辦公室出租的租金收入也十分可觀。
上達5樓電梯出門便是兆精的櫃台，一位20多歲的女孩留著妹妹頭瀏海，梳著馬尾正用肩膀夾著白色電話一邊翻抄著排程本，李千穗走近時她正好結束通話，見身穿黑色套裝與高跟鞋的女人走來，她揚起職業性的微笑詢問。
「您好，有甚麼可以協助的嗎？」
「妳好，我找王副理，我是金誠科技李千穗。」
女孩對上她的眼神，彷彿確認著甚麼。「這邊請。」
領著她穿過辦公區，電話鈴聲和鍵盤滑鼠敲打的聲音在這個空間裡似乎未曾停歇過，放眼望去沒有一個人手邊是空閒的；沿路左側是一整排以透明玻璃圍成的會議室，裡頭各擺著一台86吋液晶螢幕與同系列的桌椅配置，直至走廊末端的高級主管用辦公室才改為非透明的木紋牆色。
她們停在一扇深咖色房門前，女孩側身示意。
「小趙總已經在裡面了。」說完便點頭離開。
小趙總？她約的是副理啊。她不是主管級別，一般來說對方公司也不會由主管階層來接待。
李千穗揣著猜測輕敲了兩下後推門走進，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組灰色皮質2+3人座沙發與黑色茶几，室內左側擺著加大型辦公桌與黑色皮質座椅，後方是一整面書櫃擺著好些原文書與幾張裱框的證照。一個身穿淺灰色西裝的高挑男人單手支著書櫃，將身穿白襯衫窄裙套裝的女孩框在中間，他們之間幾乎沒有距離，正稀稀疏疏地說著甚麼，絲毫未發現此刻的會議室已有第三個人存在。
她嘆了口氣。她怎麼又遇見這個人這樣的場面？！
幾年前在金澤太太的中華料理店、K市商場，如今則在公司辦公室裡。
前兩次的經驗有如預防針，她算不上習慣，但一點也不會眼前的畫面感到手足無措，該尷尬的可不是她。她象徵性地清了清嗓子，委婉地提醒正忙碌的兩人。
女孩聽見聲響一驚，拎上扔在桌上的套裝外套低著頭一溜煙就跑了，留下一臉興致被中斷而感到掃興的男人。他一邊轉過身，一邊理了理深藍色緞面質地的領帶，完全不在意敞開的領口還有粉色口紅痕跡。
調整了下袖扣，他瞟了一眼牆上的鐘。「來早了呀。」
她順著男人剛才的視線看去，謎樣的是這裡的鐘也是令她近於厭惡的白底黑字，黑色分針緩慢滑向數字12。「約的10點。」
男人將雙掌豎在耳邊裝作認錯的樣子。
他怎麼可能不知道約的10點，他可是一早來就交代櫃台女孩，無論這位李小姐說約的誰都把人帶到這的。只不過等待的時間對他來說有些長，小憩又怕睡過頭，便隨便找了個理由喊一個早上和他打過招呼的女孩進來為他泡個咖啡提神，不過實際上咖啡還沒泡好，就把人框在邊上了。
他趙驍就是有這魅力，第一天到公司就能讓人把目光放到他身上。雖然早有小道消息在辦公室裡傳開，但趙氏集團尚未正式公布未來將由他作為兆精公司的總經理，底下員工們早已稱他小趙總。
「王副理呢？」
他拎起電話撥打分機，不一會兒便見到一個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敲過門後，帶著筆電進來。「小趙總。」
「請坐，麻煩照我上週電話裡說的介紹一次吧。」他上週替她收集資料時聽過了一次，畢竟要當個小趙總還是得了解了解自家公司產品的。他往沙發上一坐，提起手機回覆訊息，時不時點點頭若有似無地旁聽監督著。
中年男人攤開筆電，預先開好的簡報在畫面中亮了起來。
整體來說和趙驍給的資料差不多，甚至他整理的那份做得更言簡意賅一些，基本上分為模板方案與客製化方案，方案以外的功能皆須透過額外加值添加上去，基本方案包含人事管理、GPS與IP管理、資源管理，進階方案增加了雲端空間與視訊功能，價格皆以年約計算，客製化則另以專案評估。
兆精能在兩年內快速發展主要依靠的是背後母公司強大的資金優勢，資金到位則人才問題即可解決一大半，縱然有些人才留不久又會被挖腳，可高質量技術做出的產品素質本就能有一定的水準。
稍微可惜的是，在資訊安全上兆精使用的不是自行開發的防護機制，而是他們代理經銷的一套防護軟體。用現成的固然方便，代理其他公司產品也可增裕利潤，但滿世界都用同一套，要是有漏洞遭受攻擊也容易被波及。
李千穗問了幾個問題，王副理的回答有條有理，可免不了一板一眼，再加上他毫無起伏的語調，讓她一度以為在聽機器人客服講解。見對話到一段落，和小趙總對上視線的中年男子識相地離開會議室，只留下產品型錄靜靜地躺在女人面前。
記下方才QA的重點，她闔上黑色筆記本。盡管現在多用平板、筆電紀錄，也方便歸檔分享，可她總覺得手寫才能清楚記得，每一筆一劃的力道彷彿各自紀錄著當下的細節與反應。她偶爾會在一般人與時俱進的改變上堅持己見，連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原因。
「說吧，去哪吃甚麼？」她上午在高鐵上確認過訊息，他好像忘了告訴她餐廳地址。
他歪著頭，攤了攤手，展示著這新布置的辦公室。
她難得蹙眉。「在這吃？啃你那些沒翻過的書？」
「我翻過啊，至少買的時候看過價格。」他特別愛買書，可從來不看，對他來說擺在那比翻開閱讀有用。
「小趙總要是只想吃日本神戶和牛的話我就先不奉陪了。」她說完起身就要走，回去還有三份加起來超過百頁的企劃書等著她改，她才不想浪費時間。
「和妳吃甚麼都行。」他眼珠子轉了一圈。「要不吃烏龍麵吧？」
從前在日本工作要是趕時間都點碗烏龍麵作為一餐，既快速又管飽，如今回國還真有點懷念。畢竟那時離開得匆忙，沒想過那麼一走就沒回去過。
「好。」
如約吃過午餐後，他開著放在A市代步用的Audi RS 5 Sportback送她到A市高鐵站。午餐過後的路況還算順暢沒有塞車的現象，可A市的紅綠燈多，停停等等地也花了半小時。
「我一直想問妳，」右手搭在方向盤上緣，指尖不規律地敲著。「怎麼從日本跑回C市這小破公司了？日本薪水比這好多了。」他將手肘靠在駕駛座窗框，在一個長達99秒的紅燈倒數至16秒時這麼問她。
「沒有為甚麼。」她抿了抿唇，剛才吃過午餐，裸粉色的唇膏有些掉了。
不想讓話題放在自己身上，於是她反將問題丟回去。「你呢？回家接班？」
「如妳所見。」綠燈亮起，黑色Prada拋光皮鞋踩下油門。
「你主管肯放人也真不容易，少了個願意挑燈加班的富二代。」
這話說認同也不是，反駁也不是。
因為業務關係，她曾見過趙驍在日本工作的主管高木，是個典型的大男人主義，對於職業女性不怎麼友好，有些固執，但在工作上嚴謹認真，對趙驍的業務和社交能力讚譽有加，在普遍認知下是個好主管。
他勾起嘴角有些不屑。「因為我說，他不放人就讓家裡把公司買下來。」
「這倒是真的。」女人輕笑，不禁試想了幾秒高木對他鞠躬哈腰的樣子。
真不習慣。
白色Audi抵達高鐵站旁，趙驍企圖紳士地為她開車門，可她那不改的堅持立刻阻止了他。
「不用麻煩。」
「更麻煩的都幫過了不是嗎？」他的語氣意味深長，卻隱約暗藏著一絲引以為傲。
在日本那些日子裡，他確實幫了她不少，於公於私都是。
她鬆開安全帶，帶上黑色手提公事袋推開車門，在闔上黑色車門前探頭進車內。「謝謝了。」
見車門準備被闔上，他沒忍住開口。「不給我個機會？」
曾經圓潤剔透的玻璃珠子一眼望向駕駛座那對桃花眼，那瞬間他有種被穿透的感覺卻沒有絲毫閃躲，屬於女人的深棕色瞳孔不知在何時蒙上一片漠然，當有人想看清時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碰也碰不著。
幾秒鐘的沉默裡有甚麼東西被拋了出來，像粉末灑向空中模糊了空氣然後直落沉澱。
依舊清澈。
「明知故問。」她輕闔上車門轉身走進高鐵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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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千穗回到C市約是近下午4點的事。距離下班時間只剩2小時，足夠改完至少一份企劃書，照平常來講，她肯定二話不說衝回辦公室，換上眼鏡就悶頭開始看，可今天卻沒有這麼做。
有甚麼東西從埋藏的記憶深處翻湧起，她打算在外頭再待一會兒，卻有點不好意思當薪水小偷。既然今天預定整天的行程為了尋商的事情出差，要不順路去零萬科技看看？
她為自己社畜的基因心疼一秒，滑開手機開始導航。
與兆精那氣派的辦公大樓不同，零萬科技的辦公室位於C市鬧區邊緣的一棟20年老大樓裡。電梯在5樓開啟，一眼就能見到櫃檯後方一面白牆上，以黑白色數字0和1排成漸層的文字「零萬科技」。管理櫃檯的也是個女孩，李千穗拜訪過無數間公司，負責管理櫃檯的不約而同都是女孩，包含在日本也是。
難道這是全世界企業約定俗成的習慣？她在心裡不禁吐槽。
女孩看著年紀像是剛畢業，亞麻色短鮑柏頭髮型身穿印著01的白色連帽上衣、黑色長褲與白色Nike球鞋，見到李千穗走進立刻放下正玩著泡泡射擊遊戲的粉色手機，不慌不忙地看了一眼空白的行程本。
「您好，請問要找哪位呢？」零萬科技只要有客戶預定來訪，基本上都會被記錄在櫃檯行程本上方便接待安排，而今天下午的行程難得一片空白，女孩斷定眼前一身黑色長褲套裝的女人必是臨時訪客，踩著高跟鞋深棕色長髮微卷，一雙大眼目光犀利。
是妥妥清冷美女啊！女孩在內心有些興奮，難得遇到這麼漂亮的客戶，等等公司群組肯定掀起一番波瀾。
「您好，我是金誠科技，我姓李，想洽詢EIP系統。」
雖然內心興奮，但女孩仍專業冷靜地應對。「好的，李小姐，您有預約哪一位業務或工程師嗎？」
一般來說，公司不會允許客戶和工程師直接接觸，除了擔心被挖腳與職能分工的原則之外，常見工程師的表達能力不及業務口舌如簧，怕對客戶不禮貌。但是在零萬，部分工程師的應對能力是被認可的，所以被允許和客戶接觸。
「不好意思，剛好在附近臨時起意過來。」
「了解，那您這邊請，我去請業務過來為您介紹。」
「謝謝。」女孩領著她往裏頭走去。這兒的辦公室有別於傳統OA如表格般整齊劃分工位，部門之間用大面毛玻璃作為輕隔斷，既達到部門空間劃分的效果，又不會太過封閉；櫃檯後方過了走道即是業務部與企劃部，右轉是工程部、美術部與放滿零食的茶水間，左轉是兩大兩小的會議室與總經理辦公室。
女人被領進一間小會議室，蘋果綠的滑輪椅圍著木紋色長桌靠攏，中間擺著一台65吋螢幕。途中經過另一間會議室時，幾個人身穿格子襯衫的男人圍在65吋螢幕前比劃討論，面色凝重後豁然開朗，彷彿薪水到帳般手舞足蹈地跳了起來，外頭企劃部的人見狀只是看了一眼便低頭繼續敲鍵盤，一點也不意外。在他們眼裡，工程師要是想通了甚麼原理或抓到Bug就會這麼興奮，就如同他們想到出新點子一般。
不一會兒一個身穿淺藍色襯衫和牛仔褲，年過40的男人敲了敲門框後走進。
「李小姐嗎？」
見人進門，李千穗立刻起身望了過去。「是的。」
「請坐請坐，我是業務部經理，我叫做周銘。」他從卡其色皮質名片盒裡抽出張名片和她交換。「想了解EIP對吧？」
「是的，不好意思臨時過來。」
「哎呀不用不好意思，我們很多客戶也是路過來的。」男人一點也不客套，反而像在和朋友般聊天一般。「有大概看過我們的官網方案嗎？」
「有的，但想了解和金誠產業比較相近的案例，還有幾個客製化需求。」
「沒問題！」周銘起身操作著螢幕開啟檔案，這時會議室門口傳來動靜。櫃檯女孩倩倩用小托盤盛著兩個中型馬克杯和幾個小零食端到桌邊，彎腰時小聲在女人身旁說了句。
「一杯是咖啡、一杯是茶，挑剩下的給他就行。」邊說著邊指了指背對她們的男人。
女人會心一笑地點點頭，將咖啡挪到自己面前。
男人轉了轉肩，和李千穗交換了眼神就開始介紹資訊行業的幾個使用案例，包含電子設備零售、虛擬實境開發公司，甚至零萬自己也在使用。幾個案例中，各自重視的特點不同，有的在乎公司機密因此特別要求資訊安全，有的考慮老員工較多，在使用介面上必須簡單易懂。
至於金誠的需求，李千穗猜測自家老闆不過是想向員工展示公司有跟上時代，想買個便宜好用的但又要有點噱頭，好展現所謂公司對員工的「重視」，所以她設想了幾個亮點。
「目前標準方案的登入方式有帳密和OTP，有辦法加入人臉辨識做為第三個登入方式嗎？」
周銘自信地點頭。「可以的，但這算是加值服務，需要另以專案計價。」
「那共編功能呢？」
「是指在雲端共同編輯文件嗎？」男人語帶揣測，他還沒遇過在EIP系統裡提這樣需求的。現行有極主流共編功能的平台，一般來說不會選擇在內部系統另外搭建。
「是的。」
他沉吟了一會兒，露出為難的表情。「不巧啊，今天我們主工程師不在，這個問題需要他親自評估才好回答妳，要是方便的話明天同一時間再過來一趟？」
這回換她思考了一會兒。明天還要外出一趟的話，代表她今天至少得改完至少一份企劃書，明天下午才能撥出2小時過來一趟。
其實她大可下週另外擇日過來，可想想手頭其他工作和deadline，她實在不想再累積一件工作沉在待辦清單底部，不拖延是她這幾年工作後養成的習慣。她點亮黑色手機，螢幕顯示現在時間下午5點12分，距離下班還不到一小時，看來加班在所難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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