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耳畔規律的震動聲吵醒了睡夢中的女人,往習慣放的枕下摸到震動中的手機,眼皮吃力地掀起一條小縫查看螢幕上的來電人,是林萱。
見是好友的電話,李千穗毫不隱藏地用沒睡醒的聲音應聲。「喂...?」
「天啊親愛的,還睡著呢?」
「嗯?」
「我是不是要中彩票了呀?工作狂竟然睡過頭啦。」好友的語氣有些打趣,明亮的聲音聽起來人應該在室外。
睡過頭?她嗎?
原本重新闔上的雙眼忽然睜了開,點開手機螢幕顯示著週五上午10點16分天氣晴,她的意識瞬間爆炸性清醒。獨自在國外留學、打工、工作的她,在工作後第三年首次,睡過頭了。
雖然說最終也只是請個半天假,下午再出現就行了,可她的上級長官肯定會特地來找到她,陰陽怪氣地關心起來,還沒從溫暖的被窩裡爬出來,李千穗就已經想像到張榮哲那副金絲框眼鏡下鄙夷皺起的眼神,光是想想就感到煩躁。
「幫我請個假,我下午就進公司。」
「早就幫妳請啦~剛才小殷問我,我隨便編了個理由幫妳請了。」
「謝謝啦,」這哥這次意外地還挺靠譜的。「妳編的甚麼理由啊?」
「和男朋友私奔趕不回來甚麼的...哎呀妳好好休息一天吧!」
這理由還不如不編!
「我肯定好好謝!謝!妳!」句尾三個字咬牙切齒的,看下次見面該輪到她怎麼表達謝意。
「不謝不謝~我今天請假了嘿嘿。」
依據對林萱的了解,要是工作日請假必定會睡到至少中午才自然醒,不可能上午10點就神清氣爽地和她通電話一甚至幫她請假。
這不禁引起李千穗的疑問。「那妳怎麼起這麼早?」
「嗯...」電話對面的聲音有些猶豫,然後再次亮了起來。「秘密!」
「啊?」
「有機會再告訴妳。」
忽然神秘了起來讓李千穗感覺有些異樣,可人都這麼說了也不方便逼問她,三兩句話後結束了通話,手機再次被塞回枕下。
說來奇怪,一向淺眠的她竟然沒有聽到鬧鐘的聲音,在易醒的冬天裡逕直睡到了10點多,要是沒有林萱的電話,她恐怕會繼續沉睡下去。既然都請了天假,又難得睡得這麼沉,李千穗打算再賴床一會兒,翻過身卻看見一張熟悉的漫畫臉側躺在身旁,心頭一驚,又翻了回去背對著他。
既睡過頭之後,又多了一件讓自己意外的事情一睡得實在太好以致於差點忘記昨晚睡在別人家裡。可是,他不是睡的地舖嗎?
視線往地上掃去,只見鋪在地上的棉被、枕頭和毛毯保持昨夜醒來的樣子。她回溯起記憶,昨天凌晨他們在陽台聊天,聊睏了才牽著手回房間躺下,大概是都習慣睡床上,睏得迷迷糊糊的所以一起躺著睡著了,沒有發生其他事情。這場面好像似曾相識,那時這個人還是在床沿趴了一整夜。
只要不喝酒,她的記憶力還是挺好的,雖然某些記憶她不一定想記得。
盯著地上的地舖,背對著的人毫無聲響,在好奇心驅使下,她放輕手腳緩慢翻過身,想看看這人熟睡的樣子,畢竟上回看見他熟睡時是大學喝醉那會兒了,青澀的輪廓變得成熟硬朗,額前的黑髮亂亂的,記憶裡便利商店的開門聲好似在下一秒就會響起,白皙的小手伸出被窩鬼使神差地朝男人臉上靠近,指間划過空氣,輕輕地碰了碰高挺的鼻樑,彷彿確認著眼前的觸感是不是真實的而停下動作。
在她楞的出神的空白裡,某個人的意識早已從夢境清醒,感知身邊毫無動靜,長長的睫毛動了動,掀起一條視線縫隙,當光線進入他的視野裡時,逕直墜入一汪深棕色的泉水,眼前不知所措的小手立刻收了回去。
「醒了?」聲音是早晨醒來第一句話的低啞,隔著空氣撓著她的耳朵。
她吃吃的點了點頭,目光從剛才碰過的鼻尖慌忙挪走,卻不巧落在頸下隔著皮膚滑動的喉結上,耳畔不知為何有些蘇癢,又裝作若無其事地看著他側躺露在被窩外的肩。
程以默支起上身坐了起來,暖呼呼的大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像早起時和自家的貓打招呼。
「以後想碰的話,隨時歡迎。」
留下這句話後,他便掀開棉被起身進浴室洗漱,還躺在床上的人意識到了甚麼,整個人埋進被窩裡在內心尖叫,直到被窩的溫度不再如夜裡暖和,她才探出腦袋打算起身,上身離開棉被的覆蓋不到一秒就被趁縫鑽入的冷空氣偷襲,在躲回被窩的同時,她意識到另一件事。
暖氣早在清晨就自動關閉,可他離開後的被窩還是暖的,李千穗倏地便明白自己睡得沉的原因是因為睡得暖,而睡得暖的原因除了暖氣,還有陪伴她醒來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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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尚不熟悉環境,再加上沒有眼鏡輔助的緣故,李千穗花了一點時間完成洗漱,走到客廳時正好見男人套了件灰色連帽外套,提著一袋超市塑膠袋從玄關走入客廳。
「吃早餐嗎?」趁著她梳洗的時間,程以默點了超市的外送將食材送來。照往常,要是睡到臨近中午的上班日,冰箱沒有甚麼新鮮食材的話,他會簡單吃點吐司和即食雞胸肉後就出門,可今天不一樣,他才不會讓她吃這種東西。
他日常的簡易早餐,現在就成為所謂的這種東西了。
「好呀。」
應了聲之後,她走進廚房想搭把手,可自己也知道目前半模糊的視力,要幫忙切食材、翻炒之類的還是有些危險,只好拆了蔬菜的包裝幫忙洗菜。碰水前,她擼上灰色居家服上衣的袖口,這是別人的衣服,當然是不弄髒的好,只是這套衣服對她來說過於寬鬆,沒多久袖子就滑了下來。
還沒等手上的萵苣葉放到瀝水的籃子,男人便往她身後走近,從她的背後一吋一吋捲起她的袖口,下巴刻意放低高度靠在她窄窄的肩膀上,隱約嗅得到身上與他相同味道的沐浴乳沾著點Caster7燃燒後的香料味。捲起的袖子讓整段小手臂都露了出來,因為不喜歡左手內側那道疤,她本想換個角度躲一躲,仔細一想卻又覺得好似沒有必要。
他大抵是不會介意的。
流水繼續淋在菜葉子上,身後體溫高於自己的存在尚未離開,他的大手小心地撫向那道淺卡其色疤痕,彷彿想藉著觸摸抹去這凹凸不平的疤,撫平女人曾經受過的痛楚,自己的眼底卻掀起無數波瀾。
李千穗輕輕拍了拍他的掌。「沒有那麼疼,就是看起來嚴重了點。」
本是心疼著她,卻換作她來安慰自己了。
程以默鬆開手,吻了一下她的髮側才回到手邊的料理工作。接過洗淨的萵苣葉切成方便入口的大小後,連同切好的小番茄和甜橙一起裝盤,最後撒上把堅果和優格醬完成一道沙拉;往碗裡單手打了四顆雞蛋打散,在鍋裡融化一小塊奶油後加入蛋液快速翻炒,撒上歐芹葉便是道美式炒蛋,裝盤完成的同時,烤箱叮的一聲提醒他們方才放入的里肌肉也烤好了,廚房頓時瀰漫了佳餚的香味。
她將裝好盤的料理端到餐桌上,收拾起流理台上的包裝和垃圾,順手將剩餘的雞蛋冰進冰箱,打開冷凍庫門時,被男人的疑問攔了住。
「雞蛋...需要放冷凍庫嗎?」
曾經的習慣讓她差點忘了,一般來說雞蛋是放冷藏的。
「這樣...能吃久些。」她有些支吾。
在日本K市當窮學生時,若遇著雞蛋打折就會屯兩盒起來,未來一個月就都有雞蛋吃了,可是又怕不新鮮或餿掉,就把雞蛋放進冷凍庫裡,要是到了月底真的沒飯吃了就把一顆雞蛋切成一半分兩次吃,運氣好的話兩半都有分到蛋黃就好像兩餐都吃到一整顆雞蛋一樣,物資不夠心理來湊,添上飯淋上醬油便是一餐TKG。
工作後生活寬裕了些,可卻因為工作忙,買了食材也會因為加班沒時間下廚而過期,便保持著這樣的習慣,沒想到人回國後把習慣帶過來了。
「原來還能這樣。」像是獲得了新知識,他語氣頓悟,拿著兩人份的餐具擺到餐桌上,又倒了兩杯果汁放各自的右側,一頓豐盛的早餐正式完成了。
提起餐具,她的眼裡是藏不住的新奇,舀了一口炒蛋,奶油加熱後的味道和新鮮雞蛋融合在一起,和冷凍雞蛋完全不一樣。或許是許久沒有吃過如此正式的手作早餐,明明是簡單的料理,可她卻吃得津津有味。
「好吃嗎?」見她的樣子應是覺得好吃的,可就是想象徵性問問。
吃飯慢的人分為兩種,一種是本身性子就慢,另一種是食物不對胃口,要是東西好吃便會三兩口吃得精光,此刻李千穗便是後者,才剛開動過去5分鐘,盤裡餐食就只剩一半左右,聽見坐在對面的人問話,趕緊點了點頭,將口中的食物吞下去後喜孜孜地回答道。
「好吃!」
她的反應將男人看得很是滿意,才接著吃著自己那份。「要是喜歡,冰箱還有食材,我接著做給妳。」
這回換女人笑了笑。「你好像我打工料理店的老闆娘。」
「怎麼說?」那個老闆娘這麼照顧她?
「料理店都會一次備很多菜,客人沒那麼多的話,隔天就是員工餐的配菜,要是剩的多又要壞了,老闆娘就會多做些給我們,或是讓我們帶回去吃。」
原來是考量糧食浪費問題,也算是善良的人了。
「我記得妳是公費去的?」
這是他這些日子來的疑惑,當時C大校園網站上寫的是公費生,那應該不會過得如此拮据才是。
「嗯,」回答的同時她點了點頭。「對學校來說的公費就是提供獎學金,可是只提供一年。」
「可妳去了三年...?」所以剩餘的兩年...?
「所以才從一開始就打工存錢呀。」將盤裡剩下的炒蛋都送進口中,女人仔細且珍惜地咀嚼著。
他沒有問為甚麼不請求家裡的支援,照他的了解,她家裡的經濟狀況完全可以支撐她在日本讀完四年大學,可她卻沒有這麼做,直到昨晚他才隱約明白或許是因為家庭關係,再加上她不喜歡麻煩他人的習慣,才選擇了半工半讀直到畢業。
他人幫的忙就像幽靈地下錢莊一樣,永遠不知道他會不會將這個人情要回去、甚麼時候、以甚麼方式,以及甚麼程度,宛如有一個帳本在人們的記憶裡,寫下那些沒有達成共識的合作。
待嚥下食物後,她歪著頭回想那段辛苦的日子,表情有些懷念。「那時候如果排到中午的班,我會在中午的員工餐把自己吃撐,這樣不僅能省去晚餐,還省時間,一到宿舍就能立刻開始寫作業打報告,系上的報告真的不少。」
她本以為通過了N1日本語能力測驗,至少到了當地生活讀書是沒有問題的,怎知實際上和想像中依舊有出入,考卷上的字讀得懂,可卻答不出本意,她得多花近一倍的時間準備,有些能商量的教授看在是留學生的份上,能改以交報告的方式補考,不能商量的就只能補考ー或是和親愛的學分說再見。
發現對面的盤子已經空了,程以默便將自己的那份炒蛋舀到她的盤子裡。「報告不能用英文寫嗎?」
她無奈地搖搖頭,看見盤子裡多的一口炒蛋,眼睛又亮了亮。「教授說留學生過去就是要學日語的,當然只能用日語寫了。」
那時候為了寫一個句子查了老半天文法,念的拗口看得畸形,把自己都搞糊塗了,然而寫多便習慣了,後來幾千字的報告信手捻來。
「不過料理店的學長姊會偷告訴我們去年的考題,上晚班時間多就能順便問他們,而且晚班時薪高了一百多日幣,所以我還挺樂意上晚班的。」說著便拿出黑色手機裡,自己穿著金澤料理店員工制服的照片,青澀的臉蛋上有對新事物的新鮮感,還有比出的剪刀手上繞著的OK繃。
現在看來還是一段值得懷念的回憶。至少到現在李千穗是這麼認為。
「但是晚班的客人經常比較...嗯...應該說比較多是部門聚餐,喝了酒容易有些衝突,把一桌子盤子摔碎甚麼的,就比較麻煩了。」
「麻煩?」
咬了咬唇,她難掩尷尬地回答。「我...會怕,那些聲音。」
他想起某張明信片裡提到過,她怕打雷,又或許是害怕所有高分貝的聲音。
「知道了。」隔著餐桌,他伸出大手揉了揉她的髮頂,然後撥了撥稍微弄亂的深棕色瀏海,女人腦海中一閃而過的記憶忽地化了開,像冬天早晨初醒的小貓瞇起了眼睛。
如果可以,他想在她的那些辛苦的、悲傷的、拮据的日子裡插入自己的身影,陪她在圖書館埋首苦讀,到打工的料理店接她下班,然後在閃著雷電的雨夜裡給她安撫的擁抱。
只是過去無法竄改,世界沒有如果,可是他們有走向未來的現在。9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pYYKL2vK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