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一天的週六早晨,程家的廚房迎來了睽違2個多月的料理聲。
程媽的工作終於在年前到了一個段落,50出頭的年紀想學著年輕人睡懶覺,但到早上9點卻左翻右躺也睡不著了,只好起床為自己和兒子做早餐,親生兒子從學校放假回來一個禮拜了才第一次吃到媽媽親手做的料理,讓她心裡有些慚愧。
這做菜對程媽來說不是問題,問題是她沒有買菜,雖然前幾天發了訊息讓兒子去趟超市,可他哪會挑東西啊。程媽不抱期待地打開冰箱,裡面不僅食材充沛,蔬菜雞蛋肉品和調料一應俱全,她認可地點點頭,挑了幾個雞蛋和半顆高麗菜在廚房忙呼了起來。
放假後基本睡到中午的程以默被久違的碗盤聲吵醒,他沒有起床氣,有些惺忪地拿起床頭的手機,習慣性點開訊息框刪除廣告訊息後,半闔著眼呆呆地盯著自己的頭像和猶豫半天新改的名稱xm。
雖然這麼做有些幼稚,但作為一次話題也無不可。刷新了訊息列表確認沒有未回覆訊息後,他差不多醒了,換了身衣服便走出房間。
程媽見兒子走來,隨手倒了杯水遞了過去。
「煎了蔬菜餅,等會兒就好。」
程以默接過水杯應了聲,往冰箱裡拿出昨天和某個女孩一起買的柳橙汁,給自己和媽媽各倒了一杯。
「阿默,這次買的東西還不錯啊,有菜有肉的。」程媽端著兩盤餅往餐桌放去。「不像高中那次只買了一大顆高麗菜,只能大過年點外送。」
程以默從櫥櫃挑出2副銀色刀叉擺在盤邊。他高中某一年過年前,程媽比今年還要忙碌,那時家裡整整3個月沒開過伙,他也不是沒有嘗試自己下廚,只不過做出來的味道真的不好,也不想找罪受,所以三餐基本仰賴便利商店和附近小餐館。
那時程媽也像這次一樣讓兒子去趟超市補貨,隔天正值除夕,一打開冰箱映入眼簾的只有一大顆高麗菜和門邊剩不到半瓶的醬油,還有沒開封過的辣椒醬。說讓他去買菜,就真的只買「菜」。
因此那年程家的年夜飯是外送的麥當勞全家桶餐,程以默大概永遠不會忘記他開門取餐時,外送員叔叔一臉同情地塞了兩百塊紅包給他,語重心長地拍拍他的肩膀說「男子漢大丈夫不差一頓年夜飯。」。
他當時聽得一臉糊塗,後來才意會過來人家是同情他大過年的也沒一頓好飯。他吃著薯條,程媽在一旁啃著炸雞,母子倆一起看著過年期間預錄的無聊綜藝節目,有時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他覺得這樣挺好的,只要能坐在一起吃頓飯,吃什麼都是好的。
「對了,柔柔說今晚來一起吃飯。」
程媽話音剛落,程以默便收到妹妹程以柔發的訊息,頭像裡是一個穿著高中制服的短髮女孩,齊劉海下是程家同款深邃的眼瞳,鼻梁窄挺,輪廓清晰流暢,膚色和程以默一樣白皙,看著是個氣質清冷的小美女。
程以柔:「5點到家。」
xm:「知道了。」
程以柔:「哥你是不是該給我發紅包了?」
xm:「妳是不是該考上A大了?」
程以柔:「...」
關掉和妹妹的對話框,程以默又刷新了一次訊息列表,沒有出現預期中的未讀訊息,才繼續和程媽吃著早餐。
傍晚時分,程以柔帶著3杯珍珠奶茶來到程媽和程以默的住處,母女一見面便抱個滿懷。
「柔柔,這過年放假怎麼還帶電腦過來?作業做不完嗎?」
「電腦好像壞了,帶來給哥看看。」女孩有些心虛,她來找她哥當然不只過年團聚這一個目的。這電腦確實壞了,不過作業也確實還沒做完。
程媽好久不見女兒,高興的不得了,挽著人領進屋裡就往廚房裡鑽。「那你們修電腦,我去做飯啊,有妳愛吃的東坡肉呢。」
這景象程以默已司空見慣,每逢連假或過年,程以柔通常會來一起過。他往門口探了探,沒見著其他人影,再加上幾天前戶頭裡來自熟悉帳號的6666塊,就知道今年程爸不會過來了。
程爸是個內心偏傳統的人,改不了好面子的脾氣,看到一家子人團聚就好像在諷刺當年衝動下離的婚,工作不忙的話會親自載女兒過來一起過節,但頂多寒暄兩句就離開,忙的話就將零用錢打在兒女的戶頭,用最沈默的方式表達對兒女的關心。
程以默接過妹妹的筆記型電腦往房間裡走,程以柔便跟了上去。
熟練地將電腦從淺灰色防撞包裡取出,按下開機鍵,螢幕不一會兒便亮了起來。
「說吧,想幹嘛?」
程以柔露出狡詰卻明顯不懷好意的笑容,一屁股往書桌旁的床鋪坐去。「果然是我哥,還瞞不過你的。」
習慣性地將身子靠上椅背,程以默懶洋洋地側頭望向妹妹,單邊挑了眉催促她有話快說。
「有個線上測驗的寒假作業老麻煩了,整整200多題,還要85分以上才算合格。」
「所以呢?」
「所以我就想啊,這測驗都能立即打分了,答案應該就在線上,哥就有辦法找到吧?」
程以默不屑地笑了笑。「我能找到,和幫妳寫作業有什麼關係?」
哥哥一下子沒答應也是預料內的事,程以柔當然早就想好套路了,開始用陰陽怪氣的語氣說了起來。「有沒有關係不重要,你不幫也沒有關係。」
她裝作煩惱的樣子,皺著眉頭噘著嘴。「那我只好跟媽說你談戀愛了。」
程以默心頭一震,反射性地從椅子上坐了起來,快速掩蓋眼神裡的驚訝看向不知怎麼神機妙算的妹妹,只見她裝作百般無奈地摳著今早修剪的指甲。
「瞎說什麼。」
看著哥哥還嘴硬,只好上證據了。「不然xm是什麼?」
「改個名字而已。」
「你萬年沒改過名字,前幾週還換了頭像,你說有什麼刺激能讓你這麼改變?」
「轉換心情。」
「那我也去跟媽轉換心情了。」她作勢要起身,程以默便出了聲。
嘆了口氣才說下去。「把網址和帳號留下。」
見計謀得逞,程以柔得意地打開事先開好的線上測驗平台,連帳號都登入好了,她打從一開始就覺得哥哥會幫她。
「我先確認看看,要是有加密或怎麼的話,我也幫不了。」保險起見,還是向這小狐狸打個預防針,免得被反咬一口。這孩子明明才是個高中生,怎麼就這麼能算計?!
「知道啦,我知道你可以的。」
程以默開始看起網站的程式碼,這個線上測驗平台介面看似是近幾年的設計風格,實際上和幾個常見的模板一樣,其網域名稱是教育系統專用的,更縮小了架構類型。
起身到書桌邊旁觀了一會兒哥哥的一番操作,程以柔也沒看懂,眼看目的順利達成,正打算離開才想起什麼。「對了,最近電腦有點慢,順便幫我看看吧。」
「知道了,去幫媽吧。」
轉身離開前,程以柔的目光恰好掃過書桌上一顆天藍色的糖,透明的包裝在檯燈照耀下出現折射,好似在發光一般。她沒想太多,順手拿起晃了晃,包裝發出稀疏的聲音。「這個我吃掉啦。」
糖的主人猛的抬頭,發現右前方的位置空了,立刻出聲叫住程以柔。
「等會兒,那個不行!」
女孩眨了眨眼,端望手中這平平無奇、隨處可見的糖。她知道哥哥從小就不太重視吃喝,每次拿到的糖果餅乾最後都會落到自己手裡,難道這顆糖有什麼特殊意義?
她狐媚一笑,以極慢的步伐走回桌邊,輕輕地放下手中的糖。
「哎呀,我都忘了,我哥最近開始吃糖了呢。」
語畢便轉身走向房門,她轉動金屬門把,正要開門前扭頭對著天花板自顧自地說道。「不發訊息給人家,人家是不會發現你為了她鋪的梗噢。」
房門關上發出悶悶的砰的一聲,像是撞擊在程以默的心房般,不疼卻有點癢癢的。他深吸一口氣,手指繼續在鍵盤上敲打。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考完日語測驗的隔天,李千穗放下心中的大石睡了個懶覺,睡醒已臨近中午,吃過午飯後又回到房間渾渾噩噩地玩了一整天的手機至深夜才睡去,這行程貌似實行了當代大學生作息。可隔日正值除夕,她卻起了個大早進了廚房。
她梳洗完畢,踏進廚房繫上棋盤格花紋圍裙時是早上8點半的事,此時李媽已在廚房備菜,準備著今晚各長輩都會出席的年夜飯。
李媽感受到動靜抬頭看見綁著馬尾的女兒,咧嘴笑了笑。「寶貝起來啦。」
「嗯。」女孩放眼望去擺滿蔬果海鮮肉品的流理台,照著氣味輕重和李媽的習慣,優先從蔬菜開始處理。她挑起一把小白菜,一葉一葉地掰下來,泡進裝水的盆裡用手指仔細擦過,洗淨瀝過水後在蔬果專用的砧板上切段放入保鮮袋中存放。
李媽用餘光不時瞄著女兒的動作,不忘試了試正燉著的雞湯的鹹淡。她給了女兒這番操作滿分,與她曾經教的一模一樣,她很是滿意。
接著女孩拿起一顆洋蔥,用手剝去紅褐色的外皮,將其均勻切成兩半,其中一半切成方便入口的扇狀,另一半維持不切斷根部的情況下縱向切成長條再橫剖,最後下刀切成丁狀。分別將兩份切好的洋蔥放入小型保鮮盒後,接著拿起一大顆花椰菜。
很好,這次也是滿分。李媽揚著滿意的微笑,蘋果肌像是被計算過般飽滿,眼尾帶了幾條魚尾紋,皮膚狀態保養得宜。
將菜梗附近的粗葉摘除,用小刀緊貼根部割斷一小簇花球放入帶有小洞的雙層水盆,將整顆花椰菜分解後,李千穗手拿削皮器對著一個切好的花球正要將粗皮削去時,被李媽立即打斷。
「先洗過才能削皮,不然會殘留洗劑。」聲音毫無起伏,說是叮嚀,反倒更像是命令。
她立刻停下動作,對著水盆加入蔬果洗劑與清水,用手在盆裡翻了幾下,感覺一旁的媽媽收回了視線才提起帶有小洞的內盆,用清水仔細沖洗過後,拿起削皮器將粗皮削去。
處理好三樣蔬菜後,女孩緩緩地深呼吸,她咬了咬下唇,挑起一根紅蘿蔔,沖過水後將表皮削去,在鋼盆放上老式單片雙面的刨絲器,右手緊握紅蘿蔔根部刨了起來,隨著刨好的紅蘿蔔絲增加,她手中的塊狀就越少,她換了握著的手勢,沒想到刨了兩下竟割傷了手指,鮮紅的血液衝破皮膚奔流而出。
糟了。
她雖心頭一陣驚嚇但仍不動聲色,立刻將手離開刨絲器往洗手台沖洗,傷口在清水的沖刷下感到非常刺痛,血液從傷口滴出的觸感格外明顯。她鎮定地將刨絲器放進洗手台,在要打包紅蘿蔔絲入袋時確認了食材沒有染上血滴,忍著疼痛將保鮮袋壓緊。
還好,少錯一個。李千穗在心裡某個地方鬆了口氣。
因為沒有即時止血,再加上擠壓,鮮血很快的又從傷口湧了出來。她知道這麼下去沒有辦法繼續幫忙備菜,便藉口要去上廁所,躲回房間小廁所沖洗傷口後,高舉傷口用單手拿出小型醫藥箱,口手並用將OK繃撕開、環繞傷口貼上,淺膚色的OK繃很快地滲出鮮豔的紅色。
察覺到女兒離開的時間過長,也沒有聽到沖馬桶的聲音,李媽轉身欲走向房間時發現地上有一滴鮮紅的液體,便加快步伐找人,門也沒敲地打開了女兒的房門,正好遇上她將白色透氣膠帶往手指上繞。
「寶貝!妳怎麼了?切到手了?啊?」扯了嗓子的音量讓李千穗嚇了一跳,她感覺腦子有點嗡嗡的,身體不知不覺縮成一團,用小小的聲音回答媽媽。
「…一點點。」
「怎麼不跟媽媽說啊?快讓我看看!」搶過她受傷的手掌,貼的歪斜的OK蹦幾乎被鮮血浸濕,李媽看了直瞪眼,拉著女兒往客廳走去。
從櫃子裡搬出大型醫藥箱,打開裡頭有滿滿三層各式藥品,不知道的人看了大概會以為這家裡養了三個成天打架受傷的男孩,可李家就她一個女兒。李媽捏著女孩受傷的食指,小心地拆下方才貼的OK繃,長達1公分的傷口還滲著血,她用沾過白藥水的棉花棒清潔著傷口周圍,擠上一大坨割傷專用藥後,貼上兩個指節寬的大型OK繃,再外層又繞了一圈白色透氣膠帶。
「妳啊,要好好照顧自己啊,這身體都是媽媽生給妳的,要好好珍惜呀。」中年婦人說著,一邊收拾包紮產生出的垃圾。
女孩見狀便馬上伸手幫忙收拾,卻被李媽制止。
「這媽媽來就好,妳坐著。」
「好…謝謝媽。」聲音依舊小小的,像是被甚麼強大的勢力打壓的弱勢族群,音量怎麼也大不起來。
婦人彎著腰收拾,忽然直起身盯著女兒,用質問般的語氣問道。「我給妳求的平安繩妳有沒有戴著?」
女孩怔了怔,用沒有受傷的左手從頸邊拎起一條稍微褪色的紅繩。
確認女兒乖乖地戴著心目中的萬靈藥,李媽立刻換上慈愛的面孔,欣慰又滿意地拍拍自己的胸口。「還好有它保佑妳,要不就不會是這樣的傷口而已了,還好我讓妳一定要戴著。」
這紅繩是李媽某一年過年在廟裡求得的平安繩,據說跪了大半個小時才應來的。只是李千穗不太喜歡這項鍊,除了外型之外,時常卡在衣服裡,夏天流汗還有一圈黏膩感在頸間很不舒服,國小時她曾經在學校偷偷把項鍊卸下收進書包裡,回家前再戴上,可有一次忘記帶作業請媽媽送來學校時被發現,當下在校門口被咆哮了一番。
「為什麼拿掉?!媽媽是為了妳好,妳到底知不知道?!啊?…」那時正值下課時間,不少學生跑到隔壁便利商店買零食飲料,扯了嗓子的咆哮聲成功地引起路過同學的關注。
她的臉壓得老低,心裡充滿的不是被同學目睹此況的羞恥,而是自己違反媽媽規定的懊悔,不知何來的液體在眼框中打轉。
上課鐘聲響起,還只是小學五年級的女孩抓著腿邊的制服裙擺,她想離開現場。
「妳把平安繩扔哪了?是不是丟掉了?說話啊!」
她沒有丟掉,可她知道現在這麼解釋,媽媽極有可能跟她進教室,只為親眼看著她從書包夾層裡取出紅繩戴上。
「對不起。」她只好這麼說。
李媽還張著口,卻把質問的話都吞了回去,將手中被捏得皺巴巴的作業遞給女兒,開車揚長而去。
那次經驗後,李千穗便再也沒有將這條項鍊摘下,為遮擋這顯眼的紅繩,她盡量穿著帶領子或能將脖子遮住的衣服,在夏天裡仍選擇披著長髮,讓棕色的髮絲垂在胸前,只為將媽媽沈重的關心藏起。
「哎呀,不知道以後妳會不會對我這麼好呀?能對妳這樣的也只有媽媽了,妳要是對我不好,那就真的讓人心寒了。」
不知是因為女兒沒有接著說話,還是本來就不打算給她說話的機會,李媽獨自繼續說了下去,語調像演講般起伏有致,彷彿在宣讀她的施政要點。
「妳看啊,還好妳唸的是C大,離T市還算近的,要不妳像今天一樣受傷有個三長兩短,讓媽媽怎麼辦啊?還好當時就沒讓妳填更遠的大學,不然媽媽怎麼照顧妳呢?」
女孩吞了吞口水,等待媽媽繼續說完。從小到大只要她生病受傷,媽媽總會如此變相地教導她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可疼明明是自己,為什麼媽媽要有這麼多反應?她一直有這樣的疑惑,但從未說出口。
「小穗啊。」
李媽將醫藥箱收回櫃子,女孩聞言抬眼對上媽媽的視線。
「妳是媽媽的噢,要好好珍惜才行。」
這句話她聽過好幾次,每次都如同在佈達什麼規則般,一字一句從空氣中墜落到她腦袋上。她點點頭回應。「嗯。」
媽媽的規則只能答應,不答應就是錯誤的,因為媽媽會生氣。
看著女兒認同的樣子,李媽滿意地走回廚房繼續備菜,女孩轉動手腕觀察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手指,這陣子要有很多不便了。她望向廚房的方向,為右手戴上透明塑膠手套,切菜洗菜是不太行了,她只能依著媽媽的指令幫忙端個盤子、簡單煎個魚,餘光中窺視到婦人臉上毫無情緒的表情,李千穗才遲疑地解除緊繃的神經。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除夕夜的年夜飯是李家的重頭戲,李爸是家中長子,每年過年全家都會來到家裡,表面上是過年團圓,暗地裡哪不是比較各家的收入、孩子的成績。剛過下午5點爺爺奶奶就被李爸接了過來,其他七大姑八大姨也在6點前陸續到達李家,叔叔進門寒暄幾句便在客廳四處打量家裡的擺設,姑姑則跑進廚房高聲嚷嚷。
「大哥啊,你這客廳怎辦擺假花呢?對風水不好啊。」
「哎呦,這電視後面都是灰啊。」
「大嫂別忙乎啦,我上週從日本帶了干貝沙拉和魚翅,湊合著吃吧?」
「這鍋底都黑了,我回頭讓我們家那位送個好鍋過來。」
在幾位貼心的親戚眼下,無論李家擺的是真花或假花,吃的是山珍海味或清湯寡水,他們都能有意見。李爸年近60,在市政府當了一輩子的公務員,是個極其沈默且無所作為的人,被親弟弟挖苦了也沒有多說什麼,就是陪在李爺爺身邊呆呆地看著過年期間的電視節目,一會兒樂呵一會兒沈默。
李家佔地不大,李媽在廚房裡當然將所有對話聽的一清二楚,她沒有理會親戚的酸言酸語,繼續忙活著稍晚的年夜飯,畢竟她今晚也準備好話題好堵住這三姑六婆的嘴。她讓女兒將做好的菜餚端上桌,收起一道食材,拿出大盤子給小姑擺上她特地帶來的干貝沙拉。姑姑見話扔去沒有什麼反應,心裡一番得意地轉而將矛頭轉向親姪女。
「小穗唸大學啦?讀的哪啊?妳堂哥唸的A大呀。」
「這頭髮太長不好啊,顯得妳更矮啊。」
「有沒有男朋友啊?早戀影響學業啊。」
女孩木木地如實回答,面對這一句句非善意的言語,她將其當作簡答題來作答,要是多嘴說了什麼,激起親戚們的攀比心,可就有得她受的了。
時針在慘白的鐘面上滑過6點,一桌子整整10道菜擺滿了8人座的餐桌,李爸搬來書房的沙發椅讓李爺爺坐在主席位,一家子的年夜飯終於開飯。
剛吞下幾口飯的功夫,姑姑又繼續了方才的話題。
「小穗今年要升大二了吧?以後唸不唸研究所啊?我讓妳堂哥給妳介紹個好教授…」
李千穗利用嘴裡咀嚼的時間猶豫了一會兒,正打算開口時卻被李媽搶了去。
「我們小穗,二年級開始要去日本公費留學了,說不準能順便考上研究所,就不勞煩小姑了。」這話沒有刻意扯開嗓子講,卻在飯廳裡格外響亮,一字一句猝不及防地摔在地上,以及某人的腦門上。
一聽是國外的大學,了解不甚的親戚總以為外國的月亮比較圓,也沒問是哪所學校就又酸了。「日本啊,那生活費可貴了,大哥你養這女兒還沒大呢就花你這麼多…」
李爸本就不打算回應的樣子繼續夾菜,一旁的李媽再次搶過話語。「學校有補助生活費的,寶貝妳說是不是?」
雖然飯桌上正談論著與自己有關的話題,但女孩明白這問題絕對不是真的問自己的,難得過年有一桌子好吃的,慣用的右手受了點傷操不好筷子,她便更加專注地操控,以致於突然被李媽喊了一聲,有點反應不過來。
「啊、對的。」
她快速掃了一圈所有人的表情,媽媽看起來沒有發現異樣,夾起一片干貝放入嘴裡;姑姑的表情像是跌進水溝裡喝了一肚子臭水般難看,其他人如常地吃著飯。看來今年的攀比大會是李媽勝出。
一家人吃飽喝足,李媽和李千穗從廚房裡收拾完剛坐到客廳沒多久,姑姑便急吼吼地要趕回家,還順帶要幫忙把爺爺奶奶送回K市。李爸看了看時間剛過8點半,從口袋裡掏出準備好的紅包放進李爺爺、李奶奶的手裡,他就算再無所作為也仍舊不忘這過年孝敬父母的添歲錢。
姑姑見狀,做作地從表面滿是商標的GUGGI包裡拿出兩個未封起的紅包。「哎呀,差點忘了把紅包給您,還好大哥提醒啊。」
李爺爺、李奶奶光是過年能看到一家子人團圓一起,早就樂得不得了,也興許是活到80好幾的歲數,什麼大風大浪勾心鬥角沒見過,完全沒把今晚各自蓄謀已久的攀比放在眼裡。
將一行人送出家門後,李家一下子清靜許多,李媽從櫥櫃裡拿出茶具泡著茶,洋洋得意地嗑起瓜子,和李爸看著重複的電視節目,有意無意地聊天。
李千穗和爸媽互道過新年快樂後,便進了房間攤在床上,今天從早到晚事情不斷,她到現在才有時間碰手機。點開手機畫面,滑掉不少APP刷存在感的過年訊息,回覆幾條未讀訊息後,她發現了一則3個小時前來自xm的訊息。
xm?她不記得有這名字且會在過年期間發訊息給她的朋友。仔細一看頭像,是穿著黑色連帽外套,一張白皙又熟悉的面孔。
xm:「新年快樂。」
她露出今天第一個微笑,豎著受傷的手指,避免碰著手機拉扯到傷口,形成一個奇特的打字姿勢。
千穗:「新年快樂。」「xm是?」
在對話框等了一會兒,沒有看到對方已讀的痕跡,她決定先洗個熱水澡。40分鐘過去,浴室門再度被推開,裡頭的熱氣隨之撲了出來。因為慣用手不便碰水,李千穗多花了近兩倍的時間洗頭,穿著淺藍色毛絨睡衣,披上米色浴巾走出浴室,她點亮手機螢幕,出現了幾則預期內的訊息,水珠順著髮尾滴了下來。
用浴巾隨意擦拭自己的長髮,她捧起手機點開對話框。
xm:「猜猜?」
接著是相隔這則訊息十多分鐘後的。
xm:「我覺得挺好懂的。」
又隔了十多分鐘。
xm:「難懂的話我改回去吧?」
女孩轉了轉眼珠,動動手指打起字。
千穗:「乘以默?」
幾秒鐘過去就看到對方已讀的記號。
xm:「不難吧?」
千穗:「不過不認識你的人或許會喊成…小默?」
xm:「…大意了。」
千穗:「這諧音梗還是有風險哪。」
xm:「那我改回去吧。可不想被阿澤這麼喊…」
千穗:「可以改成…*m?」
見對方已讀了訊息卻沒有回覆,她將手機擺在桌上,拿起吹風機守在一旁吹頭髮,怕是錯過了什麼。
*m:「好啊。」
她一下子笑開了,眼角如星辰般閃耀,小臉綻放甜甜的笑顏。有人惦記她曾說過的玩笑是有趣的,有人將其記在心裡拐彎逗她開心,是她被難以抹滅的關係與壓力綁架的一道光,縱使知道一雙孤零的手盛不起一縷光芒,她仍甘願受其引誘,隨而承受鋪天蓋地的幽暗。18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8mlAkTn9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