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接到新案子,周銘就算在假日也管不住腦海裡翻騰的專案資訊。週五晚間出席其他公司年會才收到消息,週日早上就把客戶資料研究了遍,設想著包裝方式讓對方看到公司更多的產品與潛力,Plan A、B、C、D都預想好了,只要客戶一蹙眉他就知道該拿出哪個方案接著說服,客戶的一顰一笑就如同棋盤上對手的每一手,無論多麼千變萬化,他都做好準備迎擊,這也是李揚當時將他從A市挖角過來的主要原因。
一個人思考容易遺漏或出現盲點,他想找另一個人討論,然而他明白這個合適的人選在假日基本上是不碰工作的,說是他的生活原則。
真是小頑固。周銘沒忍住喃喃自語了起來,今天老婆和朋友去逛街,客廳裡剛上小學四年級的兒子正看著卡通,各種音效在屋子裡亂竄卻一點也沒打亂他的工作思路。
這案子徘徊在他40多歲,說老不老,說年輕不年輕的腦袋裡好難受呀。
之前某個週五晚上發了個郵件確認金誠的報價,這小頑固也回覆了,這代表並不是週末完全不碰工作嘛。況且他只是寄封郵件,也沒強迫限時讀取,應該是沒關係的吧?
然而忍耐不是他的風格,行動才是。
他掀開筆電,手指喀拉喀拉地在鍵盤上跳動,或許是遺傳的力量,看著卡通的孩子一點也沒有被身旁埋頭工作的爸爸影響,甚至習以為常。
20分鐘過去,一封簡易剖析C大校務系統更換需求的郵件已完成,在按下發送鍵前一秒,不知怎麼的,周銘忽然想起一個花錢的教訓。
零萬剛成立那會兒,他是比現在更加不眠不休工作的工作狂,不聽勸在凌晨3點左右發了幾則訊息問程以默問題,本以為年輕人三天兩頭通宵,卻不料遇到一個下班不工作且作息健康的年輕人。
這問題是解決了,可隔天卻發現筆電裡他的工作日誌和幾個檔案怎麼也打不開,第二天打不開的檔案還增加了,幸虧他有每日備份資料到雲端的習慣,公司的資產與他熬夜寫出的方案沒有付諸流水,可照這麼下去這台筆電就只剩下照明的功能了,於是他便趕緊請身邊最了解電腦的程以默幫忙看了,只見他點選了幾個打不開的檔案,又叫出一個黑色視窗打入些指令,最後面色凝重地搖搖頭。
「這得原廠維修站才能處理了。」
「這、這麼嚴重啊?!」
「這是我認識的維修站工程師,他能幫你。」說完便推了一個頭像是一隻黑色狼犬,名字是CHEN品牌電腦維修站的聯絡資訊,周銘想都沒想就加了這人的好友,對方也很快地回覆了他。
CHEN品牌電腦維修站:「您好,您的電腦目前判定是受到病毒入侵了。」
周銘:「病毒?!能修好嗎?多少錢我願意付!」
CHEN品牌電腦維修站:「您別著急,這邊會盡量處理,不過還是要先向您報價,怕您對價格不滿意。」
周銘:「好的,謝謝你啊!」
CHEN品牌電腦維修站:「本次遠端維修費用是1987元,原本加急處理要再加200,但因為是阿默的朋友就免了。」
周銘:「可以!麻煩你了!」
一上午過去,這筆電就恢復了。周銘心中懸著的石頭才終於放下,在感謝讚嘆這維修站後,立刻轉了錢給對方,抱著愉快的心情出門跑業務,直到下午回辦公室發現每人桌上多了一份下午茶,群組裡每個人都在向他道謝。
郭郭:「謝謝老周的下午茶~」
老汪:「老周中頭獎了?請大家吃下午茶。」
零萬科技業務-謝景然:「感謝老周~」
老汪:「蛋糕好吃耶!原來老周品味這麼好。」
這把周銘看得一頭霧水,他甚麼時候請的下午茶他本人都不知道,這一份有蛋糕和飲料的,少說也得一百多塊,辦公室十個人一人一份,一千塊錢肯定飛了,他周銘雖不吝嗇,可也算不上大方,這麼高調請同事吃東西不是他的風格。
看著自己桌上那份深藍色紙盒印著燙金蛋糕店名字,飲料是星巴克拿鐵,他立刻更正剛才目測的金額。
這肯定要個兩千塊啊。可是他真沒印象花了這錢,那帳是誰結的?要是店家送錯的該怎麼辦。
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便趁著在茶水間遇著的時候,試探性地問了相較熟悉的程以默。
「那個...店家甚麼時候送來的啊?」
「三點左右吧。」
「噢...那他收款了嗎?」
「收了。」像是預知到對方接下來的問題般,他接著說。「1987塊。」
「臥...!」臥槽!這年頭這點東西要這麼貴嗎!不過這數字好熟悉啊。
在周銘還沒反應過來前,程以默將泡好咖啡倒進自己的馬克杯,踏出茶水間的同時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提示他。
「建議你筆電還是換個複雜點的密碼,要不沒什麼成就感。」說完便邁開長腿消失在周銘的眼前,下一秒零萬辦公室茶水間便傳來一串遲來的髒話。
這教訓說貴不貴,要是可以選擇的話當然不願買,從那之後周銘在非工作時間寄郵件或傳訊息給程以默時,都會加上一句「抱歉休息時打擾,有空再回」,就如同這次C大校務系統更換的案子,郵件標題和信末都整齊地加上了,只要游標點下發送鍵就能發出,只是腦海忽然浮現的這個經驗讓他有些卻步。
要不先打聲招呼探探他的心情?
周銘提起手機,手指在螢幕上跳動,按下發送鍵。
周銘:「阿默~幹嘛呢?」
過了約莫5分鐘便收到回覆。
*m:「沒幹嘛,怎麼了?」
周銘:「沒呢隨便聊聊。」
說是隨便聊聊,可他滿腦子都是C大的簡介和需求分析,一時可還真聊不出甚麼,腦內CPU加速運轉了起來才靈光乍現。
周銘:「週五金誠年會上那個女生是李經理吧?」
*m:「是啊。」
周銘:「你倆認識?」
那天的情況在場所有人都看見是程以默把人帶離場的,一般來說要是只是見過一兩次面的客戶可不會有這種交情,周銘在零萬工作的這5年也沒聽說過這小頑固跟哪個女的走得近,年會這回應該是他和女人靠的最近的時候了。
*m:「大學同學。」
手機螢幕前的周銘意外地吃了一個瓜,勾起八卦的嘴角。
周銘:「那個出國讀書的...白月光?」
知道阿澤和程以默是大學室友後的某次公司聚餐,周銘和幾個同事趁著阿澤微醺下聊了不少大學期間的趣事,正當大家就要認定這位主工程師是萬年寡王時,阿澤親口替他平反了,但訊息量也不多,大夥兒只知道偽寡王大學期間曾經對一個女孩一見鍾情,不過中途因為女孩出國讀書且音訊全無,然後就沒有然後了,直到現在。
原本埋伏著等待偽寡王的回答,可卻遲不見回覆訊息。
周銘:「?」
發了一則問號卻立刻看見已讀的記號,這人明明就在線上卻不回?!
周銘:「???」
周銘:「??????」
*m:「去拿了個快遞。」
周銘:「...」
這明擺著不回答,畢竟是私人問題,周銘也拿他沒辦法,這天聊沒幾句就要黃,差點就忘了自己的本意。
周銘:「就是想問你週一下午4點有沒有空,一起去趟C大。」
*m:「可以,直接那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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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銘淺顯易懂的說明下,負責校務系統更換評估的總務處主任很快地了解了學校適合的方案,一直旁聽的中年男人是C大電算中心主任,全程雖不發一語,但從表情看來對零萬的規劃與方案沒有特別大的意見,這讓周銘對這個案子成案的信心大增,會後興致勃勃地拉著程以默說要帶他重溫校園青春時光。
「你就沒有想懷念的地方?」
在他自身定義下的懷念,是建立在物理環境與記憶中近乎相同的條件上,可在他畢業後的這3年期間,C大翻新了所有人行道與路燈,每一盞都換成省電且亮度大增的LED燈,大門口值班的警衛也換了人,甚至校內便利商店也改由另一間超商承包,偶爾在草叢附近能遇見的橘色花紋野貓如今也不見蹤影,放眼望去全是陌生面孔的學弟妹,就連曾經打過工的電算中心也換了主任,程以默與C大僅存的聯繫彷彿只存在記憶裡。
「一定要選的話,應該是宿舍吧。」畢竟是住了4年的地方,且他大學期間大多都在宿舍電腦前敲打鍵盤,一天有近20小時都待在宿舍裡,說來或許有些可惜,可那間小小的寢室卻是他整個大學時光陪伴他最長時間的地方。
「好!那我們就去宿舍走走!」
令人意外的是,在C大近幾年幾次的翻新與建築補強之下,男宿一點變化也沒有,彷彿整個校園都搭上翻新的潮流,唯獨男宿這棟建築獨自在原地與時間為伴,旁觀四季。
一般來說,男宿也有門禁系統,需由學生證靠卡才可進入,可這天臨近期末的因素,不少學生搬著自己的行李要回家鄉過寒假,一樓大廳也堆著幾十箱等待寄送的學生包裹,宿舍管理室便暫時將大門長時開啟以便學生搬著行李進出,周銘和程以默便直接走進大廳,然而兩人一身商務打扮,才進門就被宿管王阿姨喊住。
王阿姨一走近就朝著周銘以提醒的語氣說道。「我們這兒家長不能上樓,學生行李要自己搬下來。」說到後半句時,目光落在程以默身上。
這話把兩人聽的哭笑不得,程以默更是沒忍住噗哧一笑,周銘在身旁連忙解釋了起來。
「大姊,我們是來學校工作的,」指著旁邊強忍笑意的程以默,「正好他也是這兒畢業的,順道來懷念一下宿舍。」
「這樣啊,我就覺得這孩子眼熟。」王阿姨瞇起眼睛打量了一會兒眼前的高個子年輕人,才將視線放回周銘身上。「我們這兒有些地方正在整修,你們只能在一樓看看。」
「好的,謝謝啊。」
當了宿管好些年,王阿姨認人的能力還是不差的,在確認兩人來意並登記進出紀錄後便讓他們在一樓大廳四處看看。
大廳左側是宿舍管理室,右側是一道長廊通往側門,牆面是染上歲月薰染的灰白色,中央有一大面儀容鏡,鏡子後是幾台飲料泡麵販賣機,牆上掛著擦得發亮的匾額再往裡頭便是兩間放了桌椅的討論室,格局和擺飾基本上都與程以默畢業前差不多,只是裏頭正處青春的人已不是自己。
兩人晃了一圈不過十來分鐘就回到管理室門口,正等著王阿姨登記離開時間時,大門附近忽然發出機具高速運轉的聲音,探頭一看,原來是工友大叔舉著電鑽正在鑽信箱櫃。
「這年頭除了廣告單,大家都不寄信囉。」聽見這大聲音,王阿姨也探出臉往大門方向看去,瞇起眼確認起工友的工作,在這間宿舍發生的事,她都要一一查看過才放心。
「換新的好,新氣象啊。」或許是職業病,周銘經常下意識鼓勵大家換新東西,無論過去多麼破舊不堪,換上新的就能重生一次。至少物理上是的。
「不換囉,以前就沒什麼人在開信箱,這下要拆除了才發現好些信都沒人領。」說著,便拿了一踏標記著寢室號碼的信件,有牛皮信封,也有白色直式信封,有的表面已鋪上一層沙沙的灰塵,有的信角早已破損,裏頭的信紙被不均勻地染黃,甚至看得見寄信人落款的藍色字跡被暈了開。
沒有人領...?
不知道觸動了甚麼神經的開關,或許有一部份是心血來潮,程以默內心有股感覺在蠢蠢欲動,彷彿至今沉睡已久,在他未意識到的情況下來到這個地點達成某些條件,進而引導他做出行動。
「阿姨,我能看看5105的信嗎?」他的掌心收緊了起來,好似為接下來將發生的事情做準備的樣子。
聞言,年近60的婦人彎下腰往準備集體銷毀的箱子裡翻找了一會兒,捧了一疊上頭標示了5105寢的信件過來,上面用白色塑膠繩以十字捆起固定,信件有大有小,其中有一部分因為大小相仿而疊得格外整齊。
高個子接過整疊信件,動手解開塑膠繩,可不料當初為防止散落而綁的特別緊,想不破壞繩子解開這個結可要花上點時間,見繩子在自己手中要被搓成一團塑膠線,程以默難得不明來由地感到急躁,好像這捆信件裡有甚麼對他而言十分重要的東西,再慢一步解開就會消失無蹤一般。
這時,王阿姨撥了撥手,拿出把老舊的紅色剪刀穿過白色塑膠繩,啪的一聲,原本頑固的繩毫無反抗地斷成兩截。「快看吧,要是找到自己的就拿走。」
他點點頭,謝謝兩個字沒來得及道出口,注意力已集中在信件的收件人上。
「怎麼?阿默在找情書嗎?哈哈哈哈。」周銘調侃似的湊了過來,但身旁的年輕男人沒有回話,表情甚至有些嚴肅,動作快速卻仔細地翻找每一封信件。
收件人周一、收件人李亦翔、收件人林彥澤、收件人謝燃、收件人陳牧桓、收件人陳一鴻...
他的視線快速掃過收件人的名字同時在心底默念一遍,右手掀起信件塞到左手裡,可信實在太多,他的大手也拿不住,一不小心一大疊信件便從管理室窗口灑到地上,把周銘嚇得一機靈。
信件亂遭地撒在地上,有一小區塊是無數張大小相同的白底明信片,上面清秀的字跡相似如一人,背面各自黏貼著一張沖印出來的亮面相片,有的是旭日東昇的碼頭,有的是夕陽西下的橋墩,未見過的印有日語地名的電車,映著獨影的湛藍沙灘,黑夜空無一人的街道。
高個子緩慢地單膝跪地,拾起一張明信片,上面黏貼著一張3*5的相片,相片裡的天空是灰黑色的,白色不規則顆粒漫天飛舞,右下角有一個戴著條紋毛線帽的小腦袋,一對好看清澈的眼眸稍稍瞇起眼角的疲憊,相片與明信片留白處工整地寫著2016年11月K市金澤中華料理。
他一眼就認得這雙眼睛,無論多少次都會為那淪陷。
那雙藏著一整個銀河的玻璃珠子,甚麼時候染上了這層灰濛濛的勞睏?
他一點也不知道。
翻過相片背面是黑色墨水寫下的字跡,收件人:程以默。
他的視線不自覺地顫抖了起來,既期待卻又不可置信地向右下角落款處望去。
李千穗.2016.11。
這三個字映入眼簾的那一秒,原已加速跳動的心臟狠狠地漏了一拍,那個瞬間周銘的碎念與旁人的驚呼都像被看不見的篩網濾過,只剩下細微的嗡嗡聲在耳邊飄忽,他不敢看內文,現在的他一點勇氣也沒有。
他將手伸向另一張相似的明信片,收件人與落款處是相同的兩個人名。
收件人:程以默。
李千穗.2017.1。
他又拾起膝蓋邊的一張,相片裡的手捏著一片金黃色的扇形葉在一整排金燦燦的銀杏樹前,留白處是相似的字跡寫著2016年11月K城外公園,收件人與落款處亦是那兩個人的名字。
C大宿舍前好像也有這麼一排的銀杏樹,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方才進門前他完全沒有留意到。
「阿默?別顧著偷看人家信,快撿啊。」年過40的男人手裡捧了好些件大大小小的信,以為撿得差不多,扭頭卻見剛才差點白撿的兒子木木地杵在原地,眼神裡有些震驚。
「怎麼?找到自己的情書了?」本想湊過去探個究竟,卻不料程以默立刻將眼前每一張相似的明信片收了起來疊在一起,地上沾到的灰也沒拍掉就往懷裡揣。
「這麼小氣啊?阿默?」
高個子拿著好一疊明信片,展開了前幾張寫著收件人名字的一角,像是不願讓人發現的珍寶一般遮擋起內文。「阿姨,這些是我的,我拿走了。」
然而婦人只是瞟了一眼,將雙手揹在後腰。「行吧,放好幾年囉,該帶回去了。」
「謝謝您。」
或許,他甚麼都不知道。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oSIsUHiY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