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罕見的冬雨依舊下著,灰黑色的雲壓得比平時下雨時候來的低。
身穿黑色大衣身形高挑的男人一手撐著傘,腕間掛著不屬於他的公事包,一手扶著女人搖搖晃晃的肩頭,替她留意著腳下不讓腿再次扭到,幸虧從上次扭傷腳踝後,她穿得一直是平底短靴。為防止濕冷的雨水將喝醉的人淋濕,男人幾乎將整個傘面傾向於她,自己的半側肩膀早已溼透。
下著雨的天氣裡,他本想將車子開過來,再把人接上車,可這人目前的樣子他一點也放不下心,才選擇帶著她走到停車處。他早已察覺路上行人有意無意投來目光卻絲毫不在意,小心翼翼將人送入副駕駛座後,收起傘快速鑽進駕駛座,發動白色轎車往記憶中的郊區駛去。
水泥色的大樓在雨中顯得更加清冷,零星幾盞住戶的燈火彷彿要被這場冬雨吞噬,本以為警衛室將一如既往地形同虛設,這次難得發揮了作用。
「先生,」一道中老年的沙啞嗓音從警衛室出聲,將兩人攔了下來。「請問找哪一戶?」
程以默用餘光瞟了一眼警衛室,桌上的平板電腦被闔上,連著一條白色的數據線充著電。
「5樓之3。」盡管才去過兩次,門牌號碼也已被他記下。
警衛大哥用打量鄰居女孩帶男朋友回來的眼神掃過眼前皮膚白皙、身材高瘦的年輕男人。「這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別的意思啊,我們這小區比較偏僻一點,前陣子聽說別棟有甚麼跟蹤狂...唉,這年頭甚麼人都有。」
說著從桌上不知名的角落抽出一本邊緣泛黃的出入紀錄簿,翻開捲起的頁角遞到警衛室窗口。
「所以,還是麻煩登記一下吧。」
一般來說,有住戶領著進入社區是可以不用登記的,可此刻這位住戶不方便,他身為訪客確實無法拒絕,當然也沒有必要拒絕。
左手扶著身旁女人的肩,隨手將深藍色的傘往牆邊一放,右手提起筆快速寫下日期名字電話,在填寫的間隙往上一行紀錄瞄去,日期是一週前。
但他還是為此慶幸,至少不是一個月前的紀錄,要不該有多不安全。
抬高了下巴,中年人用拙劣的偷看手法確認了眼前的年輕人確實在紙面上留下了筆跡,在最後一個欄位落筆前,像是要澄清一般補述。「不過我們是24小時看守,你女朋友住這兒很安全的啦。」
黑髮男人禮貌一笑,將紀錄簿和筆遞回桌面,雖然有些在意跟蹤狂的事情,可現在不是時候。「謝謝大哥。」
由於帶著一個站都站不穩的人不方便走樓梯,這人自上車起眉頭一直蹙著,看似十分不舒服的樣子,要是請警衛室幫忙過電梯的門禁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懷疑而拖延時間,程以默猶豫了一會兒,打開手腕間的公事包往裡頭搜尋著類似門禁卡的卡片,很快地就在包裡的小分層裡找到印著社區名的白色卡片,往感應器上靠近便發出了逼的一聲。電梯很快地到達5樓。
如同RPG遊戲一般,過了一個關卡後,迎接的是另一個關卡ー門鎖。
未經他人同意下不隨意觸碰別人物品是程以默的涵養,可眼前的情況下不允許。
只能等她醒來再向她道歉了。
他伸手黑色公事包底部摸索著,來自鑰匙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一把抽起時,不料其他東西也連帶了出來,清脆而扎實的碰撞聲從地面傳來,低頭仔細一看卻讓他的動作楞了一秒。
白色盒裝上印著特有的褐色標誌,右邊偏下的位置印著Caster7,一同掉落的銀色金屬長方體表面划了幾道刮痕,看得出長期使用的痕跡。這樣的組合他再熟悉不過了,此刻他的住處書房抽屜深處躺著一副近乎一樣的。
他一點也不在意她抽菸,抑或是不抽菸,他只想知道這是否並非巧合?
然而現在不是研究這東西的時候。
他伸手快速撈起地上的兩個東西,捏著貼上「5F3」標籤的鑰匙轉動鑰匙孔,隨著咖掐一聲,深木紋色大門被輕鬆推開,他讓身旁的女人坐在玄關櫃旁的小凳子上,事先將掌心隔在她的頭部與玄關櫃之間,動作輕柔地替她換下黑色短靴,深怕觸動上回扭傷的筋絡,隨後脫下自己的男士休閒鞋,轉身再次扶起凳子上的人往臥室走去。
這一房一廳的戶型放眼望去只有一扇房門,程以默進到房內便盡快將人扶到床沿讓其躺下來,拉上略顯單薄的棉被到頸項之間,男人這才放下心來。
只不過棉被裡的人依舊蹙著眉,好看的小臉除了疲倦還添了不舒爽的表情。
難道是不夠暖?
環顧房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床邊的小茶几,上頭擺了和客廳相同的菸灰缸,右側是出租房常見的書桌椅緊貼牆面,牆面上浮貼了幾張似曾相識的照片,有無人的海灘、路邊的銀杏樹、橋邊的晚霞,就如同遲了5年才送達收件人手上的明信片中的景色。
只是這幾張的拍攝角度有些歪斜,抑或光影不夠配合,照片明顯不如明信片上黏貼得好看。他的目光垂了下來,正好落在書桌邊垂直整齊佇列的DVD上。
黑底白字的書背印著ONE OK ROCK 2015 35xxxv JAPAN TOUR LIVE & DOCUMENTARY,正是ONE OK ROCK在5年前出版的演唱會DVD。
某個春末夏初的午後,一個大男孩在電腦前盯著無人回覆的對話框發呆,手機螢幕即將熄滅又再次點亮,打出的文字刪刪減減又全部刪除,最後發出一則看似毫不相關的訊息。
ONE OK ROCK出了演唱會DVD。
說來或許可笑,這則訊息至今應該也尚未被對方查看到過,可眼前卻擺著和他書櫃裡收藏一模一樣的東西,嘴角不禁從記憶裡湧上欣喜。
原來相同的想法曾徘徊在各自的腦海。
視線往旁邊看去也是一張DVD,名稱是ONE OK ROCK 2016 SPECIAL LIVE IN NAGISAEN,下一張是ONE OK ROCK 2017 「Ambitions」 JAPAN TOUR,桌面上佇列的全是這個樂團歷年發行的演唱會DVD,還有幾本村上春樹的原文小說挨著放。
你喜歡村上春樹?
嗯?對啊,你也看嗎?
曾經的對話彷彿被觸動了開關,在一個高個子的腦海中響起。那時陽光正好灑在一張好看的小臉,一雙晶瑩剔透的玻璃珠子蒐集了所有光含在眼角,如今只是翻閱著記憶卻也是多看一眼就要楞神的程度。
這個算不上舒適的房間,不大的書桌和為數不多的物品卻替他溫習了一段青澀時光。
床上的人翻了個身,小手伸出到了棉被外,才把陷入回憶的人拉回現實。修長白皙的指尖伸向衣櫃,在觸碰到把手前一公分的地方停了下來。衣櫃屬於極其充滿隱私的家具,任何不想被人,包含自己看見的東西只要放進去,關上衣櫃門,那好似就不曾存在一樣。
程以默收回手,轉身放輕腳步關了燈,留下一縷銀白的月光自窗外傾瀉,將手機調成靜音往床邊地面坐去,一抬眼便發現在慘白的手臂上,刻著一道怵目驚心的淺卡其色疤痕,鋸齒狀的邊緣粗糙地划開,表面暗沉不均的顏色與周圍完好的肌膚形成極大的對比。
可想當時力道之大,後續的治療也未完善,姣好的眉眼不忍地皺起,為她輕輕拉上袖口。
礙於自己的外套近乎被雨水浸濕,反倒讓人著涼可不好,他斟酌了一會兒,收起兩隻露在棉被外冰涼的小手,溫暖的掌在棉被底下輕輕牽起,將熱源一點一點傳輸過去,他將頭倚在床畔望著眼前清瘦的臉蛋。
他不知道她經歷了多少委屈,掉過幾次眼淚,熬過幾個獨自煎熬的夜晚,可他知道自此之後,她再也不會是一個人。
大膽的手指向她的眉間輕輕揉去,興許是巧合,那緊蹙的眉頭舒開了點,呼吸逐漸深沉而平穩。
今夜,不再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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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六早晨7點過半,李千穗是被自己手機的震動提示吵醒的。她皺著眉頭,伸往枕頭下尋找平時手機放置的位置卻未果,震動的聲音還在繼續,低沉裡帶著急促。
待意識清醒了幾分,她才發現自己仍是昨天出門上班的打扮,黑色大衣染上了雨後的腥味,震動來自大衣的右側口袋,瞇著眼伸手摸去順勢接通起。
「喂...?」
「小穗!!!妳還活著嗎?!!」電話對面的女聲大聲驚呼,把剛醒的好友嚇得又清醒了一些。
「啊?」
「昨天我到家給妳傳訊息沒回,電話也沒回,我怕妳半路被撿了怎麼辦!」
昨晚久違準時下班和林萱吃飯,飯後去了間新開的酒吧,她記得她喝得有些多,然後在睡夢裡好像看見了那個人,一身黑色羊毛大衣與灰色毛衣蹲在她的面前,漫畫般的面容揚著一抹暖暖的微笑,5年來累積的委屈頓時噴發,在夢裡哭得唏哩嘩啦,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反正是在夢裡,哭得再怎麼難看都沒關係。李千穗僥倖地著想。
也許因為喝過酒的關係,昨晚她感覺睡得比平時暖,長時間淺眠的她難得睡了一次好覺到天亮。
「昨晚睡著了,抱歉啊。」話音剛落,她的餘光裡察覺到另一個存在,黑色髮頂與白皙的側顏,流淌進屋的陽光在他眉間順勢隆起的高鼻梁打下好看的陰影,這張臉正是方才夢裡那個人,就連衣服的顏色都好像相同。
不是夢嗎?!他怎麼會在這裡?!
李千穗下意識地向床鋪另一側靠去,眼前突如其來的現實把她嚇得從床上坐了起來,過大的動靜吵醒了身旁趴在床沿守了一夜的男人,他的眼皮不禁緩緩睜了開,尚未適應白日的光線因而又瞇了起來。
「下次肯定送妳到家,不然我一」
「那、那個萱哥,我晚點打給妳!先、這樣。」通話鍵倏地被按下,現在絕對不適合和好友回味昨天一起吃飯休息的Friday night,此刻她只想在眼前的男人完全醒來前躲起來。
至於為甚麼這麼做,她也不知道,眼下這情況她一點額外的思考能力也沒有,腦內CPU就要過載了。
她輕拉開棉被想無聲無息地離開被窩,躡起一腳踩到大理石地面時,身旁傳來略微沙啞的男聲。
「抱歉,我睡著了。」
她連忙跳下床,三步併兩步跑向房間裡最近的獨立空間ー浴室。
浴室塑膠門砰的一聲闔上,裏頭不知所措的人反射性地按下鎖,心臟撲通撲通地狂跳,耳邊彷彿能聽見心跳聲在窄小的浴室裡產生的回音。她不敢照鏡子,因為她清楚知道此刻自己的臉已在上個瞬間刷上一片緋紅。
幸好剛才沒對上眼,她一點也不知道要用甚麼表情面對那個人,她也想不透他怎麼就出現在她的房間裡了?尚未打掃的客廳、來不及收拾的臥室以及藏著青春時光的書桌,一樣樣未經修飾的生活痕跡毫無防備地被他一覽無遺,她感覺原本在臉上燒起的火燒到了腦袋。
正當李千穗被羞恥感襲擊,浴室門外的人也有了動靜。
隔著這扇算不上有隔音功能的塑膠門,她努力沉住急促的呼吸側耳旁聽,原本趴在床畔的男人簡單動了動關節,一整夜以這個姿勢睡著,再靈活的身體也會發聲抗議。他邁開步伐,一步兩步向浴室門口走去,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一點腳步聲也沒有,怕躲在浴室裡頭的人嚇著,男人在門外先是輕咳了兩聲才開口解釋。
「我本來打算一直守著到天亮的,但不小心睡著了。」
他停頓了下來,幾秒鐘的空白給了門對面的人冷靜的時間。
「說起來妳可能不信,昨晚我確實想給妳送傘的,不過到了金誠一個人也沒有。」
「要是以前的我,大概就這麼走了,想著反正還有機會,可是現在的我不會這麼做,也幸好在公車站找到妳了,見妳喝多了就送妳回來。」
揉了揉傳來痠痛感的頸後,程以默緩緩地說了下去,好似開始將甚麼準備良久的東西一點一點表達出來。「我一直想告訴妳,我大學拿了書卷獎畢業,進了零萬現在管理著整個工程部,我會下廚,吃得很健康,戒了菸,也定期運動不像以前看起來風就能吹倒的樣子。」
我或許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但要是再也遇不見妳,我就好像甚麼也不是了。
「我曾經以為我只是喜歡妳而已,可是在前往T市機場的高鐵上我才發現不是這麼一回事,真是笨死了。」他想起自己從C大電算中心值班機房,宛如觸電一般跳起來直奔機場的樣子,不禁為自己的遲鈍低頭嗤笑。
「其實我沒有想像中聰明,在學校明明每天經過大門,卻從來不知道那裏有非常重要的信在等著我,明明妳離我那麼近,我卻怎麼也不知道...」
一封又一封,直到它們蒙上灰色的塵埃,即將被遺棄、蹂躪、撕碎、四散到無人知曉的地方,他才將它們接到自己身邊,讓來自遙遠的她的念想終於得以傳達。
「這一次能再遇見妳,我真的很高興,如果妳也能開心就好了。」
用慣存的理性組織腦海裡累積了5年瘋狂洶湧的情感,程以默緩緩抬起頭望向那面單薄的塑膠門,空氣安靜了下來,門裏頭的人依舊沒有動靜,也沒有答覆,儘管在她心底深藏的某處早已有了答案。
男人擠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好似這場面已被他預料一般。「可以的話,讓我補妳一頓宵夜吧。」
他還記得大一的時候,因為他一不留神沒約成的薯條大餐。他不是個厭惡錯誤的人,可是發生在她身上便會在自己心裡無限放大成宇宙,把自己變得渺小。
門扉裡的人挪動了位置,不料正好踢到腳邊的沐浴乳,塑膠瓶碰撞倒下的聲音提醒了他甚麼。他要是一直在這杵著,躲在浴室裡的人恐怕這輩子都不會踏出來,現在過了早餐時段,肚子肯定也餓了。
「我先走了,要是覺得不舒服可以告訴我,我讓陳宇幫妳看看。」
說完提起擺在小茶几上的黑色大衣,轉動臥室門把離去,深木紋色大門很快接著被拉開,闔上的聲音很輕,像是怕發出過大的聲音將房間裡的人嚇著一般。
簡陋空蕩的房間再次恢復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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