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C市高鐵站南下B側月台車門即將關閉前,一個高個子邁出長腿跳上列車,把站務員大哥嚇出一身冷汗。程以默循著阿泓幫忙訂的車票入座,順了順呼吸又撥通了幾個電話。
「喂胖子,幫我代班,工資算你的。」
「喂你好,請問資管系的李千穗有回報在今天出國嗎?」
「喂,是T航空嗎?麻煩幫我查一位叫做李千穗的女生。」
方才在機房電腦前他首先查過日本K大網站公布的開學時間是9月1日,接著搜尋這週T市直達日本K市的航班只有今天和8月31日上午兩班,依照他對她的了解,留學這麼重要的事情她不會在開學前一天才出發,因此推斷她會搭今天上午11點45分的T航。
C市至T市的高鐵只需要半小時,到達T市機場就算毫不等待接上地鐵也再需要至少半小時,為了節省時間,他一下高鐵便跳上預訂好的計程車。
「T市機場出境大廳,麻煩開快點。」
司機是一位中年大叔,疊起早報往副駕駛座放去,瞇起老花眼戴上眼鏡,左手無名指根部殘留著約半公分寬的凹陷痕跡。「年輕人不要急,安全第一呀。」
「大哥我是真有急事。」一向冷靜連期中考遲到都能先洗個澡再出門的人,這回急得音量都大了起來。實際上大叔的動作不算慢,只不過在現在的程以默眼裡,他的速度活像個剛起床的老樹懶。
「這麼急?老婆跟人跑了?」司機大叔開著玩笑,沒想到正好戳到人痛處,後座的人眸子一沉,在腦中組織了語言張了張口卻沒有出聲。
大叔見玩笑沒收到預期的反應,抬眼瞄向後照鏡裡的後座乘客,手握排檔桿向D檔推進,發出清脆的聲音。
「年輕人,坐穩囉!」油門倏地被踩到底,引擎快速地運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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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似的日子日復一日,日曆本一天比一天消瘦,轉眼間來到李千穗出發前往日本的這天,平日上午的T市機場乘客人數比想像中還要少一點。
李爸替女兒拖著兩個28寸的深藍色行李箱搬上航空公司的秤重帶,地勤人員從女孩手上接過護照,熟練地辦理登機與行李托運手續,不一會兒便將登機證與護照放到檯面上歸還給,李千穗伸手還沒碰到檯面,這兩樣東西就被李媽一手拿過。
「寶貝啊,」她挽上女兒的手臂。「要不要去便利商店買點東西到飛機上吃啊?」
不遠處有間連鎖便利商店,女孩的唇線拉直搖了搖頭。「不用了,訂了飛機餐。」
「那落地了要給媽媽打電話啊,媽媽托人訂了手機在機場服務台,有事情一定要給家裡打電話啊。」
「知道了,謝謝媽。」她用餘光瞟了一眼身旁的婦人手裡,捏得指甲發白的登機證與護照。
「妳這頭髮長了記得再剪,別省錢啊,獎學金用不夠了再告訴媽媽,出了國就沒有媽媽保護妳了,交朋友要小心,不要交到像妳大學那些壞學生—」
「媽。」她伸手抽起媽媽手中的東西,本有的嬰兒肥不知何時消去一大半,面無表情地望著養育也同時囚禁自己的母親。「謝謝媽。」
安檢入口就在眼前,一整面的透明玻璃門將入境大廳隔開,由外頭能看見尺寸比門框大的金屬探測門,安檢人員忙著將數個框放到輸送帶上讓乘客裝隨身行李。
女孩揮揮手向父母道別,走進安檢入口,將常用的黑色後背包放進輸送帶上的框裡。她知道,過了這道門,她將真正地從那熟悉的地方離開。至少物理上是的。
籠裡的鳥兒要是飛出去了,會不會思念飼主給的溫飽?李千穗不知道。這是她第一次獨自背井離鄉獨自去到國外,也就是此刻意識到這個事實時,她感覺身上有什麼東西正在被剝離,像是套冬日的羊毛大衣以極慢的速度從身上脫下,身體好似輕了一些,而心臟卻加速跳動著。
她思緒有些模糊,再過幾十分鐘待機艙門關上,扣上嚴實的鎖,離開從小成長的土地這件事將成為無疑的事實。面對這段已知的未來感到些許不安,等待安檢人員正處理前一位乘客攜帶的違禁品時,李千穗抬頭往入口處望去,打算再看會兒家鄉的景色,試著偷看父母會不會在原地不捨地徘徊,在這短暫的空檔感受與家鄉僅存的連結。
「請往前。」
安檢人員以事務性的語氣提醒她,卻沒想到她回過頭卻紅了眼眶,豆大的眼淚不聽使喚地撲簌而下。
安檢人員是個中年阿姨,在機場這樣的離別之地對於旅人間的依依不捨早已司空見慣,可這回看見眼前這年輕女孩用衣袖將眼淚一把又一把地擦去,那雙漂亮的大眼與雙頰被狠狠浸濕,倒感到有些詫異。
「同學還好嗎?」
視線已被淚水模糊,柔軟的心房像是被人狠狠開了一個洞,血液由此奔流而出,既痛苦卻又無法抑止。李千穗按耐住顫抖的肩,努力收起情緒往發聲方向點點頭,轉身走過金屬探測門。意外的是,探測門亮起了紅燈。一旁身形魁梧的警衛立刻上前用探測棒揮過女孩全身,最後在右腹部的位置閃爍著紅光。
她往外套右側口袋伸去,拿出的是一個白色細繩掛著的白色小貓吊飾,白色樹脂的吊墜長度約莫三公分,小貓的坐姿規矩可愛又帶著點英氣,女孩好不容易稍微收斂的淚水再次毫無防備地潰堤。
安檢人員確認只是個隨處可見的樹酯吊飾,翻閱了一下護照沒有其他特殊紀錄便放行。通過安檢後的行李乘著框,一個個如同鰻魚罐頭加工廠生產線一般,被輸送帶傳輸到終點,乘客們依序探頭探腦地找著自己的行李,李千穗跟著隊伍排隊,用袖子擦過下巴附近累積的淚滴,可眼眶中的情緒仍不斷打轉,一不留神就和前面的人空出一大步距離,只好又連忙跟上。
排在後面的大叔大嬸耐不住性子,便趁她沒跟上隊伍的空隙繞到前面插隊,此刻她對眼前的景象沒有絲毫反應,像是被記憶體容量不足而只能運作單一指令的文書電腦。
「那個,」一道明朗的男聲自她身後發出,隨之遞過一包袖珍型面紙。「不介意的話這個給妳。」
多半是哭的太過悲傷引起了旁人注意,李千穗木木地點了頭,一時吐不出話來。
她整理後揹上黑色背包,用被浸濕的袖口擦過掛在雙頰的淚痕,多次不算溫柔的摩擦讓皮膚有點刺刺的,卻意外將她從腦海的漩渦裡拉回眼前的現實。捏著手中接過的面紙,她才意識到剛才甚至沒跟人家道謝,轉頭想找人卻已不見蹤影,她沒有看清對方面容也無法尋人。
乘客們隨著指示牌往登機口方向前進,女孩的步伐緩慢雙頰微濕,在一大面免稅店看板燈光下一閃一閃的。她回頭望向方才走過的長廊,不知何時自己已走入人群成為其中一個微小而孤獨的存在,人來且人往的商店街上的每個人好似各自擁有目的地般行走,其中一個留著俐落韓系短髮、身材高挑的背影大步流星地超越人們身旁,很快地在女孩尚未察覺的情況下,消失在她被浸濕的視線裡。
鮮黃色的尾翼在湛藍的天空拖曳出一條長長的白色軌跡,隨著高度逐漸上升,地面上的一切變得渺小,陽光傾洩而下將海面染成金色,一望無盡的波光粼粼一不小心就讓人看得目眩,宛如暗藏的神秘力量吸引著人們,待某一陣風的干擾將人們喚醒,才察覺那如歌的美景僅是過眼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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