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轎車在水泥色建築前停了一會兒,程以默立在車門旁仰望眼前的大樓,方形窗戶整齊排列,有明有暗,他的視線向上數著,數到第5層時,燈光恰好亮起。那盞燈光不算明亮,小小的燈泡正努力發揮作用照亮屋裡的每個角落,這極為普通的一盞日光燈,不知為何他竟感覺有些可愛。
他滿意地坐進駕駛座,想拿出手機看時間,可往口袋一摸才想起方才年會中將手機隨手放進外套口袋裡了,而外套現在正在一棟水泥色大樓5樓某間燈光可愛的住戶裡。
外套不在身邊沒事,他開著車不怕風吹,直接送給她都樂意,只不過手機就有些麻煩了,生活大小事都仰賴著那部黑色手機,程以默雖沒有手機分離焦慮症,但手機不在身邊著實不便。
猶豫了幾分鐘,他將車熄火,走向那棟水泥色大樓。
這回警衛室是空的,桌上擺著按下暫停鍵的平板電腦與便當盒,警衛大哥大概率是去了廁所。程以默向窗口探了探,沒見著出入紀錄簿便逕自往樓梯走去,尋著記憶中的印象找到幾分鐘前來過的深木紋色大門,指尖在距離白色門鈴按鈕前一公分的空氣中停滯,他吞了吞口水,凸起的喉結在白皙的皮膚下滑動,心跳忽然狂跳了起來。
他平時規律運動,爬5層樓梯對他來說不喘不累,可怎麼按門鈴這種易如反掌的事情卻惹得他的心臟撲通躁動。
叮咚。
內心的波瀾尚未捋平,身體就已做出了行動。他要是現在跑開,和愛惡作劇敲人房門的小學生有什麼兩樣。然而門內卻毫無動靜,連走動的聲音也沒有。
這是沒聽見?還是門鈴壞了?於是他按下第二次。
叮咚。
這回終於聽見房裡傳來噠噠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近,而後停止。門把猶豫了一會兒才緩緩轉動,深木紋色的大門牽著鐵鍊只敞開了一個縫,裏頭那道可愛的光線從門縫傾洩,約在程以默胸口的高度有顆小腦袋探了探,漂亮的眼睛前戴了一副黑色細框眼鏡。由於平時除了唯一的好友來過以外,平時基本上無人會造訪,因此房裡的人提著一百二十分的警戒,可看清來人後卻嚇得倒抽了一口氣。
「...你怎麼在這?」
第一次見她戴眼鏡,他不禁感到新奇。「抱歉,我把手機忘在外套裡。」
李千穗往房間的方向瞥了一眼,腦海浮現剛才用衣架吊起的一件黑色西裝外套,這外套尺寸對她來說大上多,本就有些重量,她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口袋裡還放了部手機。
明白了這人的來意,她眨眨眼將門闔上。門後傳出鐵鍊碰撞的聲音,門把再次轉動,這回大門敞開了一大半。
「你、先進來吧。」
黑色男士皮鞋才跨過深灰色門檻,既慎重又踏實地落在珍珠色大理石地板上,換上了擺在玄關最邊上的男女通用拖鞋。
她已換上灰色居家衛衣與長褲,和年會上一襲黑色晚宴裙的俐落與疏離感不同,棉質衣服讓她看起來柔軟許多,她的目光閃躲著,指著小客廳的灰色雙人小沙發,將臉向反方向別去。「你先坐會兒,我去房間拿。」
「好。」
語畢她快步走向房間,留下一個高個子在不算寬敞的客廳,目測坪數約5坪的小客廳,東西少得可憐,旁邊的小廚房空空如也,一點使用痕跡也沒有,他只要扭扭脖子就能將眼前的一切看完,可他卻珍惜地端詳起每個擺設。
沙發旁疊了兩個小紙箱,上面貼著各種單據與海關轉運的紀錄;40吋小電視旁擺著兩個相框,一個看起來是海生館大型水族箱的照片,兩尾巨大的豆腐鯊在照片中央,圍觀的人們顯得小了許多;另一個相框是一群女孩站在一面寫著「K大卒業式式場」的白底立牌,女孩們各自穿著五顏六色的振袖與袴,唯獨一個深棕色長髮的女孩穿著一套黑色西裝,合群地比著剪刀手;木製小茶几上散了兩三個白色長方型盒子與一個黑色菸灰缸,裏頭栽了幾個菸頭,白色紙捲末端印著一記褐色線條與一行Caster 7。
難怪剛進門時,撲面而來一股像是香水與菸草混和的味道。他對氣味依舊敏感,可並不討厭這個味道,甚至感覺有些好聞。
盯著黑色菸灰缸,他感覺有種違和感,裡頭每個菸嘴都是雪白的,就如同剛從菸盒裡拿出來一般。他想像女人將雪白的紙菸夾在指尖放到唇邊的樣子,裸色的唇間吐出白色的輕煙,腦海猛然浮現一個猜測。
雖說是猜測,可他幾乎已將其認定為事實。
但是,為甚麼要這麼做呢?
他感到不解,扭頭繼續觀察這個小空間。玄關櫃擺著一瓶長方形透明玻璃瓶的香水與一串鑰匙,角落有一個白色小小的東西,上頭連接著白色細繩像是個吊墜,白色公仔上的圖樣已被消磨,只剩頂端兩個尖角與輪廓,然而程以默卻一眼就認得這個小東西。
這是5年前,他趁著她昏昏欲睡之際,偷偷放進她外套口袋的白色小貓吊飾。
忽然之間,有個念頭湧上他的心中,這一刻他彷彿可以聽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或許,她一直都是曾經的那個她,那身看似堅強的黑衣之下仍然是那隻溫柔的小貓。
就算5年過去,好像甚麼都變了,卻甚麼也沒有變。
這時房門開啟,咖掐的開門聲將他從思緒裡喚回。李千穗提著一個牛皮紙袋走了出來,她還是那身灰色居家衛衣與長褲,不同的是小巧的鼻樑上少了那副黑色細框眼鏡。
「手機和外套都在裡面了。」
接過紙袋,恰巧輕觸的指尖在他的肌膚留下一道冰涼的觸感。「謝謝。」
對話嘎然而止,他忽然開始討厭謝謝這兩個字,一聲不響地就成了對話的句點,可卻又不得不以這兩個字表達感謝。
「我...」
這回她目光沒有閃躲,仰頭望向正要發話的高個子,只見他拿起小茶几上的白色紙菸盒,將盒身倒了過來向掌心拍了拍,紙盒在厚實的掌上發出輕薄的聲音。
「這樣味道會好一些。」
她嘴角的弧度很淺,像在維持稱得上是微笑的最低限度,視線低了下來,然後緩緩開口。
「你相信,世界上有甚麼不會失去的東西嗎?」
這個答覆與他方才的話似乎毫無關聯,可現在氛圍一點也不像在閒聊或開玩笑,或許這是她回覆的一種方式,只是他看不見她的表情無法確認。
不會失去的東西。
「我相信有的。」
「是嗎。」
「妳...」話還沒說,一道不識相的震動聲便從紙袋裡傳出,黑色手機的螢幕顯示著來電名稱:李揚總經理。
一般情況下李揚沒有急事不會打電給他,因此程以默每次都盡可能快速接起,可現在不是一般情況,他還有話要和眼前這個人說,雖然對方不一定想聽。
「你先忙吧,不送了。」手機的震動聲鍥而不捨地響著,然而逐客令已下達。
黑色皮鞋只好退出那道深灰色門檻,大門完全闔上後,門後栓起象徵安全的鐵鍊,走廊上只剩下他一個人,和按下白色門鈴按鈕前一模一樣,他甚至有些懷疑剛才那個戴著黑色細框眼鏡的女人是他想像出來的,然而手中拎著的紙袋替他證明了方才發生過的事實。
以及那通依舊響著的電話。
從折得整齊的西裝外套上拿起手機,程以默吐了口氣,滑開接聽鍵。
「喂,李總。」他接起電話,往樓梯走去。
「阿默,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電話那端傳來吵雜的交談與杯盤碰撞聲,李揚貌似還在宴會廳裡。
「不會,您找我甚麼事?」
「聽說C大最近要更新校務系統,我記得你是C大的吧?」怕是在年會上遇見相關人士,交談之間得知這一件商機便即時通知了過來。
「是的。」
「和周銘找個時間去了解一下,若可行的話會是個長期續約的案子。」長期續約固然是個穩定的收入,可講究的是產品的成熟度與維運技術,壓力只是從業務部轉移到工程部罷了。
不過這對程以默來說不是甚麼大問題,就像多了一隻要照看的小狗,只要不是隻拆家的二哈就構不成問題。
「好的。」
原以為對話到此,下一句就可以接「我明白了,您先忙吧,再見。」然後掛斷電話,沒想到李揚像是想起甚麼般接著問了。
「對了,那個女生還好吧?」
正要踏下2樓階梯的步伐在空中懸了一秒才落下,方才的情況下在眾人面前就這麼把一個女人帶離場,在場的人應都不知道兩人的關係,李揚身為長官與長輩,打個電話關心一下也是合情合理的。
「應該還好,剛才順利送她回去了。」
「那就好,C大這個案子就交給你和周銘了。」
「好的。」
這次電話順利切斷,螢幕若無其事地恢復成黑色。高個子走出樓梯間,經過警衛室時發現是暗的,窗口擺了A4大小的告示牌,上頭用標楷體印著:有事請撥打電話。
你相信,世界上有甚麼不會失去的東西嗎?
有。
我相信有的。妳呢?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sXun0e5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