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快樂啊。」門外的男人早就預料到這景象,臉上沒有一點意外。由於自國中就和爸爸分居,只有少數幾個節日會相見,再加上在外地工作的關係,程以默對於父親的印象還停留在大學畢業典禮,自禮堂舞台上往台下見到的模樣。
他解開門鎖讓程爸進門,室內的光線落在中年男人身上將歲月的痕跡照得清晰。「爸怎麼來了?」
身高一米八三的中年男人刻意提高了語調,沒有質疑卻有一絲打趣的成份。「不能來?」
「當然不是。」他只是有些意外,至少沒有聽程媽或程以柔提過。
「爸。」原本還坐在餐桌旁捧著飲料喝的女孩忽地變得規矩,像見著班主任的國中生一般。「你怎麼不早上和我一起進來?」
除夕這天一早,程以柔就讓程爸把她送到程媽這兒好幫忙準備年夜飯、打掃甚麼的,程爸當時也沒說甚麼,而現在出現在這兒讓人看不出意圖。
「身份不一樣了。」高挑的目光往餐桌旁的中年女人身上看去,眼神裡有些和藹。
這麼一說,確實自從程爸程媽離婚後,身份便不同以前了,多點規矩也沒有甚麼不妥,只不過在兒女們的記憶中,程爸並不是一個如此細心,抑或是對身份認知這麼嚴謹的人。
程媽從餐桌走入客廳,招呼著讓程爸坐到沙發。「先、先坐吧。」
既然一家人全到齊了,不如趁著個機會一起介紹。程以默這麼想著,一手牽過身旁的女人來到程爸面前。
「爸,這是我女朋友,李千穗。」
方才進門沒仔細觀察室內,中年男人這才察覺到家裡多了一個年輕女人。「妳好,李小姐。」
「叔叔好。」
幾個字的寒暄過去,程爸的視線僅有在兒子介紹的那一刻望向李千穗,其餘的時間裡沒有對她多看一眼,反倒朝向家裡其他方向東張西望,染得烏黑的短髮在日光燈下顯得有些不太自然。本以為程爸會因為這個消息感到驚訝或興奮,抑或別的反應,事實卻不同於程以默的預期,原本吃著美味愉快的年夜飯,這會兒全停了下來。
見著氣氛安靜了下來,逐漸走向尷尬的程度時,程媽忽然挪動了位置,往沙發上的中年男人身邊坐近,在開口前清了清嗓子,看起來比方才介紹女朋友給親生父親認識的程以默還要侷促。
「那個,我也跟大家介紹一下啊。」她吞了吞口水。「這是我男朋友,程擇良。」
「大家好。」中年男人一臉泰然地說。
空氣瞬間變得寂靜,彷彿感受得到灰塵在空中飄逸落下,此刻的驚訝指數衝破了程以默對父母的認知,緩慢地轉頭和妹妹四目相交,只見對方張著口身處詫異。
「所以那杯飲料是...給爸的?」看著自己父母親上一秒在除夕夜上演的這齣戲,盡管震驚,程以柔一下子就接受了這事實,就她所知,她的爸爸是不說謊的人,不會為了嚇他們而配合演出。
「對啊。」程媽理所當然地回答道,起身到餐桌將飲料遞給程爸。
「可是我記得爸不吃這垃圾食物的呀?」在他們離婚前,程爸幾乎不吃油炸食物、甜品、零食飲料,年夜飯也是在那之後才逐漸變成炸雞披薩這類速食,怎麼可能現在變得愛吃了?
「吃啊,怎麼不吃。」說著,程爸拿起吸管就往封膜上戳,啵的一聲在客廳十分響亮,並接著喝了一口珍珠奶茶。「嗯,正好是我喜歡的半糖。」
原來人是這麼容易改變的?
所有人默契地將年夜飯暫停,全坐到了沙發上等著他們的解釋,兩老挨著坐,兩雙佈上紋路的手不知何時牽在了一起,就如同程以默手中牽著的小手。
李千穗是第一次見到這兩老,先前也知道他們離婚的消息,如今兜兜轉轉又在一起,驚訝之餘,更多的是替他們感到高興,在鄰近60的年紀還能找回相愛的另一半是多麼不易的事。
「所以,你們在交往?」程以默收起一些訝異轉換成疑惑,他雖不常在家,可也會和程媽通電話、和妹妹發訊息保持聯繫,可卻從未聽他們提過兩人復合的事。
程爸露出靦腆而欣喜的微笑。「對,我們在交往。」
仔細一看,程爸穿著平日上班的白襯衫與深灰色西裝,沒有打上領帶卻依舊能看出與平時休閒時段打扮的不同,這是為了來見他們刻意打扮的。
「那,媽妳說要介紹個人給我們認識的是...爸?」
「是啊。」
進門時說的身份不同指的是這個意思啊。
「可是我記得你們分開得不是很愉快啊...」
那時候仍就讀小學的程以柔以為是和爸爸出去玩,小腦袋瓜裡疑惑著為甚麼媽媽和哥哥不一起去,行李比以前出遊時多了好多,可是媽媽不知怎麼的關在房間裡沒有出來,直到國中二年級之後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已是單親家庭的孩子。雖然這僅代表家庭狀態的改變,但曾經擁有的家庭環境在自己不清楚的情況下硬生生被改變,總會在剛進入叛逆期的女孩心裡留下甚麼難以復原的疤痕。
「我只能說那時太衝動了。」中年男人臉上閃過一絲惋惜與內疚,可那雙手仍牽得緊緊的。
「還打算結婚嗎?」女孩試探性地問。
「那不重要,能陪在你媽身邊就好。」
程媽認同般地輕輕拍了拍他的手。不是每段感情都需以結婚作為結尾,幸福有太多形式,以及被人們省略的繁瑣、厭倦、妥協和周而復始。
「還是恭喜你們了。」聽聞兒子的祝賀,程爸點了點頭。「我給你們準備了禮物,正好爸也在。」
每年程以默都會為每個人準備禮物,在年夜飯後送到各自手上,要是程爸沒來或是時間不碰巧就讓程以柔轉達。他走出客廳後幾秒,一部黑色手機收到了一則訊息。
*m:「能進來幫我拿一下?」
李千穗看了看手機裡的對話框,抬眼向在座的人說道。「他讓我過去幫忙一下。」
中年女人指了指房間的方向。「去吧,阿默房間在最裡面。」
甚麼東西能讓一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拿不動呢?女人沒有多想便走入房間前的走道,沒有掛像框或裝飾品的牆面一片雪白,走道末端左側房間闔著門,光線從門縫透了出來。
女人先是敲了敲門,房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在窗台下的書桌,桌面上沒有擺電腦,只有幾本書以L型書架立了起來,旁邊放了一個大紙袋。她反手闔上門想走近看清時,一雙厚實的掌躲在門邊把人拉了過去。
「抓到了。」他彎著腰將整個人抱進懷裡,柔軟的臉頰貼在他的頸側有些涼涼的。
李千穗回應似的拍了拍他的肩,淺淺一笑。「不是讓我來幫忙的?」
「嗯。」男人沒有改變動作,側臉在她的長髮蹭了蹭,或許是被兩老復合後撲面而來的恩愛氛圍渲染,他忽地想抱一抱他的小貓。「我想起大學的時候有過一個夢,夢裡就是這麼抱著妳的。」
「真的?」
男人點點頭。「從那時候就想這麼抱抱妳了。」
如今抱在懷裡,程以默還覺得有些不真實,在他從小生長的家裡,她和他的家人出現在同一個畫面,就像兩部看似毫無關聯的漫畫合作聯名出版了一樣。
「在哪呢?」
「C大校門口。」他停頓了兩秒,回想起記憶中的場景。「好像是個晚上。」
在C大校門口的某個夜晚,一對擁抱的男女,和李千穗珍藏的某段回憶隱隱重疊,她拉了拉他背後的衣角,拉開了距離望向男人的臉。「那不是夢噢。」
那不是夢。
未待他恍然大悟,女人踮起腳尖在他的唇瓣上啄了一口,轉身提起桌上裝著禮物包裝的紙袋推開房門。回到客廳時,程以默的表情掛著藏不住的喜色,彷彿方才中了彩票頭獎般,遞禮物給家人時一個個說了新年快樂。
接過商場包裝的長方形扁盒子,程媽慢條斯理地拆開包裝紙,口中喃喃道。「我還以為會抱出個孫子來。」
坐在身旁的程爸收著拆封的包裝紙,將其摺成小塊。「哎呀孩子還在呢,別嚇人家了~」
「或是孫女。」自己兒女雙全,也不對性別有所偏好,只是程媽也到了看見小孩子就想盯著看的年紀。
扁盒子裡躺著一條米色的喀什米爾羊絨圍巾,材質摸著柔軟而細緻,收禮者立刻將其繞在脖子上,表情甚是滿意。「快看看你的是甚麼。」
輪到程爸拆起了自己那份,東西拿著有些重量,體積卻不大,他晃了晃盒子沒有聽見碰撞聲,疑惑地拆開最後一層包裝。
「這是...耳機?」
送禮者沉默了兩秒。「是頸部按摩器。」
客廳頓時響起笑聲,一旁的女孩迫不及待拆著自己的那份,體積只有手掌大,本想著是前些日子唸叨著好看的項鍊,然而掀開盒子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張紅色的刮刮樂,畫著喜氣的財神爺拉著紅色卷軸寫著恭喜發財,原本興奮的小臉立刻僵了住。
「這是...?」
「五百萬的希望,多好。」
看著手裡的恭喜發財,程以柔咬牙切齒地向哥哥道謝。「真是謝!謝!哥!」
「不客氣。」這反應達到了程以默的預期,提示般地接著說道。「要不現在刮吧,沒準真能中獎。」
財富需得自己爭取的道理,程以柔是明白的,可刮刮樂也在爭取的範圍嗎?
女孩將喜氣的紙片從盒子裡拿了出來,沒想到盒中的防撞紙屑中間躺著一個白色的長方體,圓角的設計讓她一眼就認出這是她夢寐以求的耳機。
「Airpods…3?!」還是最新款的!
「嗯,看妳挺想要的。」他聳聳肩,記得是上回她和程媽到C市旅遊一起吃飯時提到的,正好作為今年的新年禮物。
心理狀態差點就調整成新年禮物收到刮刮樂的人,眼神裡頓時充滿崇拜。「你真的是我哥嗎...?!」
「妳說甚麼?」送禮者上前了一步,這一步足以對女孩達到威嚇。
「我是說,謝謝哥!」然後他們笑著,研究起剛到手的禮物玩得不亦樂乎。
鄰近晚上8點時,程以默才開車把人送回住處,一個小時的路程卻意外地不覺得疲憊。白色轎車裡,副駕駛座的女人從包裡拿出一個牛皮紙袋遞給了他。
「新年快樂。」這是她這幾年來唯一過的像樣,也是唯一快樂的除夕夜。「打開看看?」
由指尖傳來的觸感判斷起來是本書,男人從紙袋裡將其拿了出來,映入眼簾的是本綠色封面的書,書名寫著《挪威的森林》。
「『我們正常的一點,在於知道自己是不正常的。』,你還記得這句話嗎?」
6年前,在那輛向南方駛去的火車上,女孩向男孩這麼說過,只是後來男孩被困在聽風的歌裡,走不到那座挪威的森林。
「記得。」他拂過光滑的封面,仔細一摸才發現是套兩冊的書。「當然記得。」
幸好在找到森林前,他們便再次相遇了。「嘿,妳的禮物還在後車廂呢。」
果然也有她的禮物。李千穗知道他也會準備禮物給自己,但在後車箱開啟時,她仍為這禮物的份量感到驚訝。
總共六個箱子分別以不同樣式的包裝包裹著,體積有大有小。「這...全都是?」
「是啊,不過有一部份其實不是新年禮物。」他拿起其中一個比手掌大一些的箱子。「替妳拿上去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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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它們打開看看?」
程以默將六個箱子擺到客廳的小茶几上,茶几一下子就放滿了。李千穗拿起那個比手掌大一些的箱子,用小刀小心地划開包裝,裡頭是一疊專治扭傷的藥布。
「這是大一那年,一直想拿給妳的。」
自從知道她的手腕受過傷後,他找了幾間藥局,買到藥師建議舒緩扭傷最有效的藥布,只不過遲遲未送出手。
接著是稍大一些的箱子,一拆開就看見一團白色軟呼呼的布偶,圓圓的眼睛和小巧的貓耳朵塞在箱子裡怪可愛的。
「這是大二那年準備的聖誕禮物,想著妳一個人在日本有個布偶陪著妳不知道會不會比較安心點。」可是他沒有她的地址,甚至連電話也沒有,只能買著裝進箱子裡打包起來,寫上自己的地址,做好隨時可以寄出的準備。
女人仔細地撫過那團白色布偶,短短的絨毛很是好摸,不捨地拿起另一個和A4紙差不多大的長扁形包裝。
「這個啊,」男人有些尷尬地搓了搓後頸。「說來好笑,我找了代購訂的,仔細一想才發現妳人就在日本呀。」
ONE OK ROCK 2015 35xxxv JAPAN TOUR LIVE & DOCUMENTARY。這是ONE OK ROCK在2016年發行的演唱會DVD。
「我記得妳書桌上也擺著一張。」他們當時便想著一樣的事情。「就...當作熱愛的痕跡吧。」
「嗯。」她的聲音小小的。
本以為為她一樣一樣介紹,可不想她卻停下了手,靜靜用手背擦去落下的淚水。「對不起...」
她不在的每一年,他都在想著她。
他將人攬入懷裡,用拇指小心地抹去她的淚痕。「怎麼啦~」
在她心底的歉意依舊,儘管對方一點也不介意,也希望她不要再想起這件事,因此她不再提,可是眼淚學不會說謊。「我、我只給你準備了一本書...」
對她來說,這遠遠不足以彌補他空白的5年。況且那是早就答應他的。
但對他來說,在某一刻起,他努力的一切都有了意義。
「妳不是在這嗎?」
「嗯?」浸濕的雙眼被挑起疑惑。
「這就是我最大的禮物了。」語落,透明的淚珠落在他的心房上,懷裡的人試圖止住啜泣卻仍頻頻失敗,程以默一手安撫著她起伏的背,另一手從外套口袋拿出第七個禮物套在她的左手中指上,尺寸意外合適,不鬆也不過緊。
感受到指尖冰涼的金屬質地,李千穗不禁睜大了眼看了看手上玫瑰金色的戒指,又望向眼前的人。「這是?」
「新年快樂。」他給了她一個寵溺的笑,將自己和這纖瘦的手扣在一起,動了動無名指的位置。「這裡我先預訂了。」
即使婚姻不是所有愛情的終點或必經之路,可是是給對方最直接的承諾。
她捋了捋情緒,模仿了男人剛才的動作動了動無名指的位置。「你也是。」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A8Lq9XrC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