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過早餐的餐廚,李千穗到房間接了幾個工作電話,來自客戶的工作問題以及長官陰陽怪氣的關心,其實休假期間理應可以不碰任何和工作有關的事情,可她假請的臨時,電話不停響著堆積起不必要的內疚感,只好按下通話鍵接起。
結束幾通電話,記下代辦事項後,她不知不覺接著收拾起房間,折起晾著的毛巾和衣服疊起來,拉開黑色旅行袋拉鍊時,半掩著的房間門外傳來男人的聲音,本以為是和自己說話便起身要往客廳去,在觸碰到門把時才發覺男人正和誰通著電話。
「我今天不進公司了。」程以默的語氣平穩沒有一絲猶豫。
電話對面的人忍不住驚呼,和客廳隔著一段距離的房間都聽得見。「不來了?!」
「嗯,有點事情。」
「有甚麼事情比下週一要交貨重要啊大哥~」對方的聲音聽來是年紀不算小的中年男人,話裡三分疑問七分哀號。
他跳過問句,直接解決對方的擔憂。「我明天會過去處理,讓他們先做金誠的Demo。」
「那好吧。」聽見對應的解決方式,中年男人才鬆口妥協。「不過是甚麼事可以讓你週六加班也要去啊?女人?哈哈哈哈...」
「嗯。」
「啊?」本是開開玩笑,沒想到還真是為了女人。
「李總那邊就麻煩你幫我說一聲了。」
嗅到八卦的氣味,對方立即追問了起來。「等等等等,你啥時候交的女朋友?攀上梁課長了?」
梁課長?他記得他的小貓升的是副課長,口誤也是李課長才對。在認識的人裡掃了一圈才從模糊的角落想起金誠有像有個姓梁的女課長,眉頭不禁疑惑地蹙起。
「老周,」程以默停頓了兩秒。「我對你的眼光很失望。」
「不是,我好奇啊!哪天帶來給前輩看看?」周銘的語氣藏不住調侃,他是真的好奇甚麼樣的女人能收了這個腹黑刀子嘴。
「再說吧,掛了。」雖然之前因為工作早就讓公司的同事見過,只是還沒正式宣布他們的關係,至於要不要公開、要如何公開都不只依他自己的意願。
「行吧行吧,週六晚上12點前給我交貨消息啊。」嘴上說著好奇八卦,可周銘心裡還是掛念著工作。
「知道了。」
電話切斷後,客廳恢復安靜,李千穗才從房間裡走出來坐到沙發上的男人身旁,潤了潤唇,做好甚麼準備似的開口。
「我可以再住一晚嗎?」原先只打算在這住一晚就回去上班,沒想到睡過了頭再加上方才聽到的對話,要是這麼回去就可惜壞了,況且比起回到那棟水泥色大樓,她好像更想待在這。「明早就回去。」
只是由於自身習慣與罪惡感,她還是多加了一句。她太擔心別人為她做任何事了。
男人動了動眉,舒開一個微笑。「當然可以,妳想住多久都行。」
「謝謝你。」
「我很樂意。」
這時李千穗的手機螢幕亮了起來,是來自工作群組的訊息。照往常來說她就算休假也會回覆,可現在情況不一樣,在乎的人在身邊卻回著工作訊息,對人家有點不太尊重,於是將螢幕按滅。
恰好熄滅前的手機桌面引起了男人的注意。「那是...松果嗎?」
「是啊,我去K市附近的小島撿過一個。」
聽見男人這麼問,她重新點開螢幕,照片左側是一片陰天下的海邊,地上不均勻散落著深咖啡色的松果,遠處有一個點著燈的灰色平房,由入口透明玻璃門看去應該是間商店;海灘接著一片分佈不算密集的松樹林,高聳的樹將海邊和灰色道路分了開,一個人也沒有,天空是灰白的,雲離得很近,下一秒下起雨或是透出微弱的陽光好似都不奇怪。
在這樣的背景下,白皙纖瘦的手拿起一顆果鱗完全展開的松果,在畫面正中央按下快門,入鏡的手指節骨分明,拇指第二個指節上有一道結痂的疤痕。
「不過走的臨時,留在K市住處裡,大概被房東扔了吧。」她用微笑安慰一時提起的惋惜,畢竟當時請房東留貴重的東西就好,這顆平平無奇的小松果讓誰來看都不會被算在貴重物品裡。
像是觸動了甚麼隱藏的開關,男人忽然問起幾乎毫不相關的問題。
「K大宿舍前也有銀杏嗎?」
女人不禁一愣,然後點了點頭。「有啊。」
「那楓樹呢?」
「沒有。」她搖搖頭。「不過學校附近一座景觀庭園裡倒是有...」
男人的眼神盤算著甚麼,像正準備惡作劇一般的小學生勾起興奮的嘴角,起身往房間走去,回來時,手裡多了一個牛皮紙盒,正是昨晚書櫃上那個飄散神秘與誘惑的盒子。
她才要反應過來,男人就將紙盒打開,拿出一整疊浮貼著照片、角落用黑色墨水寫著地名和日期的卡片,另一面則用相同的字跡寫著幾行字,還有始終相同的收件地址、收件人,還有寄件人。
如同她的猜想,那正是從日本K市某個小郵筒寄出的,來自她筆下的明信片。
他真的收著。
程以默不假思索地從中抽出一張遞到她的面前,好像早就知道那張明信片擺在第幾張的位置一樣。照片上是落了一地松果的海灘,陰雲隱隱壓著海,聳立的松樹林嚴肅地立著,和她的手機桌面是同一個地方。抑或是同時拍攝的。
接著他又抽出另一張金燦燦的銀杏樹,一整片的金黃色讓人看得耀眼,零星幾個路人懷著各自的目的走著,畫面中間是那雙熟悉的指尖捏著一片扇形葉。
「跟C大宿舍前的銀杏樹真的很像。」他要是沒有收到這封信,或許至今也不知道自己住了四年的大學宿舍前種的甚麼。
「很像吧。」
接著他拿起手邊最近的一封,是空無一人的街道,不遠處有一間用平假名寫著らーめん(拉麵)的料理店,店外掛著橘紅色燈籠和路燈成了唯一的照明來源,夜空中飄著應是白色的,大小如揚起的木棉花絮的雪。「這是雪嗎?」
「嗯,那是在我打工回宿舍的路上。」
一開始以為是哪來的大灰塵。她隱約想起這張照片背面寫著的內容,那天的天氣好冷的。
「我會好好收著的。」男人宛若手捧珍寶,小心地不讓指紋沾在照片上。「不過好像少了18年底到19年初的,不知道是不是寄丟了。」
他收到信的那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反覆讀著上頭的文字,一遍又一遍看著上面的照片直到思緒沉到不知名的盡頭,回過神後又重新看了一遍,最後將它們依照時間排序發現自一開始的一個月一張、三個月一張,至19年中的最後一張,總共24張明信片。
「那時候看不見呀。」她想讓回答詼諧一點,可不知聽者卻聽出一臉心疼,本要抽出下一張明信片的手不禁停了下來。
察覺到對方的反應,李千穗將手中的明信片遞了回去。「哎呀,別看這個,我給你看手機裡的高清照。」
起初她寫得多又拘謹,生怕對方氣自己的不告而別,後來打著反正對方又收不到的念頭,於是放開了心寫,把自己喜歡的、討厭的、害怕的都寫了上去,沒想到現在人家收到了,結局也是好的,可這樣羞恥的場面還是趕緊轉移掉才好。
點開手機相冊,將時間軸拉到遙遠的5年前,他們倚在一塊兒看著一張張她留學時期的照片,原本空無一物的宿舍,後來每個角落各自有了自己的擺設,直到工作後搬出宿舍則變得擁擠而潦草。
曾經有過旭日東昇下波光粼粼的碼頭、只在動漫裡看過的文化祭、被打扮成聖誕老人的肯德基爺爺、海邊的石頭鳥居、偌大教室裡密密麻麻的黑板、海洋館裡整面落地式的觀賞間,在不知不覺間只剩下工作中拍攝的照片,原先還能指著一張張照片說著背後的故事,最後只能用工作兩個字帶過。
她不是不認真生活,只是不認為自己可以享受生活罷了。
盯著眼前的小螢幕,他若有所思地問道。「我記得妳的手機是白色的?」
「那是前一支了,不過出國前摔壞了。」如果不算埋入定位晶片的那部白色手機的話,大學那支手機是前一支沒錯。
難怪曾經發出的訊息遲遲沒有傳達到對方那兒。
「嘿,」她從男人的肩頭離開,拉開一點距離望向他的臉龐,那雙眼睛漆黑依舊,卻好似灑下星辰的夜空般閃耀,此刻她忽然有著勇氣提起那件耿耿於懷的事情。「我想我應該向你道歉。」
「為甚麼?」
「離開國內的那天,」她仔細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確認空氣確實進入身體裡一樣。「我在機場看到你了。」
「嗯。」
這平靜的反應讓她感到訝異,難道自己已經和他說過了?
「喝醉送妳回來那天,妳好像告訴我了。」那時她說的模糊,眼淚不停地落著,既堅強又脆弱的樣子,他根本顧不著問自己的疑惑,只想著讓眼前的人停止悲傷。
「對不起...」既然是喝醉的情況下,那就更有必要再道歉一次了。「我看見你卻還是走了...」
男人攬過她的肩頭,安撫般地揉了揉她的髮頂。「不用道歉呀,妳沒有做錯任何事。」
「那天你看起來,」小心窺看了一角的記憶,當時的男孩邁著最大的步伐直奔入出境大廳,因奔跑和緊張喘著粗氣四處張望。「很難過。」
對男孩來說,或許從打工的C大電算中心狂奔而出之前,他就知道他或許趕不上女孩搭的那班飛機,悲傷早就纏上逐漸浸染他的衣袖,只是身體本能地反抗著尚未成真的猜測抹煞唯一的希望。
「或許吧。」他還記得當時悲傷由末梢一點一點侵蝕,絕望佔領了不夠成熟的自己,可不忍心告訴懷裡的人,就怕她多想。
「要是我早點和妳告白,或許就不是這樣子了。」
女人眨了眨眼,有甚麼東西被擺在天秤的兩側衡量著,可是沒有結果。「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墨黑的瞳孔若有所思地盯著女人腿上互相揉捏的手指,以及那套屬於自己的灰色衣服。「但是妳完成了夢想,我也如願當了工程師,我們還是在一起了。」
他們都成長了,成了更好的自己,然後重新遇見對方,就像100%的男孩和女孩一樣。
「也挺好的?」
「嗯。」
人生有太多岔路,我們沒有辦法走出最稱心如意的地圖,只能相信這是其中一條最適合的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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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那棟水泥色大樓時,是程以默親自將人送進家門的。經過前幾天的事情,他擔心她口中的父母ー抑或其他可疑人物在附近徘徊,躲在樓道或家門口等地方,於是訂了迷你攝影機安在她的家門口,要是有任何動靜會即時錄影並傳輸到她的手機,下班回家再也不用像當小偷一樣提著一顆心東張西望的了。
雖然他決定往後都去接她下班,送她進家門,可多一份保險還是好的。同居這個選項曾經浮現過,但考慮工作地點不同不方便等原因,還是照原樣住在各自的住處好。對他來說,她想在他那住多久都行,反過來也是的。
男人離開後,深棕色的大門由內部咖掐一聲快速鎖上,冰冷的聲音消散後剩下同樣冰冷的空間,明明離開這小住處才兩天時間,李千穗竟覺得有些生疏,好似被他的生活氣息渲染後,有甚麼空蕩的東西被填滿,離開後便對自己原有的生活感到不習慣。
看著眼前單調的灰色沙發、一眼就知道是傢俱行裡打折出清的便宜貨的小茶几、幾乎沒用過的廚房,她不禁想起幾個小時前,她蓋著灰色毛毯坐在那個人客廳裡的燕麥色沙發上,轉頭就能看見陽光透過白色紗簾灑在地上形成的好看陰影。
他的日子過得不算講究但應有盡有,反觀她的生活只是剛好脫離生存罷了。從前她一點也不在意生活品質,如今卻開始覺得自己過得粗糙,甚至想一點一點汲取那個人的生活方式澆灌到身上,好讓自己變得和他更為相襯。
即使只有自己在,比較之下的羞恥感仍使她害羞地撓了撓後腦,想著該如何改善這冷清的客廳時,餘光瞥見沙發旁堆著的兩個未拆封的紙箱夾帶著懶散而倉促的氛圍,那是回國後請房東幫忙整理寄來的行李,因為非日常用品,近期也未使用到便一直放著。
就從這東西開始整理吧。
她用小刀划開封箱,裡頭映入眼簾的是一些大學時期的文件,以及其他用白色泡綿紙包裹起來,看不出是甚麼東西的物體,方的、扁的、球狀的、不規則形狀的都有。拾起手邊最近的一個扁長形物體拆開泡綿紙,是一疊照片,她下意識地翻看,一下子就認出這是曾經貼在書桌前的照片。她喜歡拍下日常的風景,然後像是複習這段記憶般沖洗成相片,再像怕自己忘記一般貼在每天會看見的書桌前,現在的住處也貼了幾張。
接著是一個瓶狀的。拿起時,隱約傳來細碎如沙的東西在手中的物體裡流動,她立刻明白這是獨自在O市旅行時,到當地著名海邊裝的米白色細沙。那時她準備了一小筆旅行費用,足夠旅程中的食宿與交通,想擁有一份紀念品卻又不捨得在觀光區為紀念而花錢,於是靈機一動,將旅館送的礦泉水撕開表面包裝當作容器,抓起一小把細沙連同回憶一起裝進小小的瓶子裡。
搖了搖手中的回憶,她莞爾一笑。回憶總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浮現,然後留下甚麼送給那時的自己。
從前一段回憶裡抽離前,她已順手拿起另一個球狀泡綿紙拆了起來,拆了一層又一層,前幾個東西頂多裹上兩層包裝,唯獨這樣東西裹了整整五層。掀開最後一層包裝的那刻,裡頭的東西讓她愣了愣,然後驚喜地捧起。
是她在K市附近小島撿的那顆松果。除了些許細沙從縫裡落了下來,其餘每片果鱗都被完整保留,和在日本的住處時一模一樣。
沒想到房東沒把這東西當作垃圾,還加了多重保護將它跨海寄了過來,李千穗頓時對將它長期埋在箱子裡這件事感到抱歉,小心地捧起後找了平時不常碰到的電視櫃擺了起來。
本以為半小時就能收拾完的份量,在一輪又一輪的回憶下硬生生花了兩個小時才將兩個紙箱清空。依照大樓回收規定,她拆開紙箱所有封條,原本快速的動作卻在箱子底部黏貼的跨國郵寄資料單上停了下來。
寄件人不是房東,是用藍色筆跡寫的一個簡短的名字,Take。
熟悉日語的她一眼就認得這個寄件人寫的不是英文的take,是タケ。當初一連收到好幾箱行李,只看了一眼確定是自己的名字和寄件地址來自日本K市就收了下來,遲遲未拆箱至今,所以她從來沒有留意到過這位寄件人不是她認為的房東。
或許是房東嫌麻煩,拜託他幫忙寄的。她一手撕下寫著一切資料的郵寄單,將其折起,而後再對折直至看不見上頭的字跡,白皙的掌在空氣中鬆開,兩個被整齊折起的紙垂直落入桶內,窸窣一聲,然後再次恢復寧靜。12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vMp0mmb1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