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1月冰冷的空氣在李千穗身上凝結,好似無法順利支配自己的四肢般杵在原地,甚至連呼吸都沉重了起來。視野裡的中年婦女一步一步靠近,伸出顫抖的雙手,戲劇性的眼淚感動地在眼眶打轉。
「真的是妳啊!」李媽一眼就認出面前這個身穿黑色大衣身材纖瘦的女人,正是尋找整整一年的親生女兒。
女人卻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
「我找了好久,終於找到妳了啊寶貝!」
從回國一個月後,李千穗就和李家完全斷了關係。在仰賴通信的現代環境,只要有意換掉電話和帳號,要從人際關係裡消失是非常容易的。
李媽激動地掛著兩行眼淚,一把抓著女兒的雙臂。「怎麼瘦成這樣了?啊?」
她沒有說話,李媽也沒有等待她回話的打算。
「哎呦,我請人找了好久啊!走,跟媽回家!」說完便拉著人往外走,卻沒想到拉動了一步,手裡的人就止住了步伐。
「我不回去了。」
我不回去了。這五個字早在一年前踏出家門時,就知道有這麼一天會向媽媽說出來。
「不回去?」中年婦女的眼裡忽然換上了驚訝,後又像想到甚麼般豁然開朗。「哎呀,瞧我這急性,妳得整理整理對吧?來,媽幫妳一」
邊說著又將人拉向電梯前,這回手裡的人沒有被扯動,見著回頭的間隙抽回手腕。「不是的。」
「不是?」見女兒的舉動和答覆,李媽不禁提高了音調。
李千穗垂著的目光慢慢升了上來,眼神堅定地望向養育自己的親人,僅是過去一年,時間還是在名為媽媽的人的臉上留下細微的雕刻。「我在這裡很好,就不回去了。」
「甚麼叫做不回去了?回家有媽媽照顧妳,肯定比在這裡好啊!」
「我會照顧自己的,您和爸保重。」這麼說在普世價值裡多少是不孝的,可她寧願當眾人口中的不孝女。
「啊?不行,都找到妳了,今天必須和我回去!」沒有理會女兒的回絕,語氣裡只剩下果斷的命令,重新用力扯過對方的手腕往外走,只不過這次也沒有成功,李千穗一下子就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才不要回去那個將她牢牢關起,與外界切斷所有聯繫,只有牆上白底黑字的時鐘沿著刻度一刻一刻為她細數時間的,那個所謂的家。
耐心已被消磨殆盡,李媽扯開音量大聲反問。「這裡到底有甚麼好的?」
她沉默不語,在旁人眼裡,她現在完全就是個叛逆逃家的國中生,收緊掌心忍耐著突如其來的高分貝,指尖已刺進細軟的手心。
「妳到底怎麼了?啊?」中年婦女再次抓住她的雙臂激動地晃動,雙手的力道毫無節制地掐著手臂,被弄疼的人想撥開婦女的雙手,不料力道比想像中重,雙方拉扯下她的穿著都亂了,大衣被扯歪,灰色V領毛衣領口露出一片白皙的鎖骨。
這狼狽的畫面卻觸動了李媽的逆鱗,像是遇上滿月的狼人,扯開嗓子咆哮了起來。「妳的平安繩呢?!」
平安繩,她都忘了那條紅繩叫做這名字。還沒來得及解釋,面前的婦女突然上前拉開她的衣領,大面積的肌膚在警衛室前的人行道旁裸露在冷冽的空氣中,就算這小區清冷,可晚間還是不乏遛狗的人被音量吸引了目光。
「媽,妳不要這樣。」
女人蹙著眉想撥開抓著衣領的手,力道卻又不敢太大怕傷到媽媽,只是對方扯的力道比想像中大上許多,倒是自己被拉的站不穩腳。
「甚麼不要這樣?!」方才怎麼也掰不開的手突然甩了開,咆哮的開關再次被按下。「我就知道是因為妳沒有戴好平安繩才變得這樣!」
變得這樣?這樣是哪樣?她感覺她過得很好,而這跟那條紅繩有甚麼關係?她不知道。
李媽瞪大了眼睛,像是想把面前的親生女兒看穿一般死死瞪著。「那是專門給妳求來的為甚麼不戴?!妳為甚麼要騙媽媽?」
騙?她沒有騙人,也沒有不戴那條奇怪的紅繩,她說過了不回去,只是對方不接受,此刻說再多也只像是藉口,明明自己沒有錯,卻總是被認為是錯的,然而她又是最討厭錯誤的。
起初討厭犯錯是因為媽媽會生氣,而自己害怕遇見生氣的媽媽,久而久之成了習慣,卻忘了為的是甚麼。
「我沒有騙妳!」
她無奈地大喊,激動的情緒蔓延向上,眼眶都紅了起來,可是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她從黑色公事包的夾層裡掏出中午小心收起的紅繩拿到媽媽眼前,卻不想對方忽然哭了起來,雙手合十高舉,彷彿在向上天求饒。
「我就知道!神明說我找得到女兒但卻回不到從前吶!」
這一年來,李媽三天兩頭就到廟裡求神問譜,整個T市的土地公廟都被她和李爸去了遍,求得的籤詩大同小異,有的讓他們放心等待時機,有的指示臘月會有消息,也有的顯示了運氣欠佳等待起運等,只不過這樣的籤詩早被李媽扔了去。
人有時只會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以為自己以為的就是自己以為的。
見著媽媽潸然淚下,李千穗雖無奈卻想上前安撫,指尖才碰到婦女厚針織外套的袖口,李媽瞬間搶過掛在她腕間的黑色公事包,往裡頭粗暴又漫無目的地翻找。
「一定是、一定是又交了哪些壞朋友!」抽出了幾個文件夾,隨意掀開裡面的文件後就鬆手往地上扔,紙張嘩啦散落一地,而後是筆電、傘、錢包在辨認出品項後就往地上扔,絲毫不在意砸在地上的東西貴重與否。
落在地上的東西一個個發出獨有的,走向損壞的聲音,同時粉碎著其擁有者僅存的一絲防備。
一盒新買粉餅也掉在地上,膚色的細粉從盒邊灑出,迫害它們的婦女被磨光了耐性,索性直接將整個公事包倒了過來,讓裡頭的一切清空,就如同學生時期抓早戀翻書包一樣,所有東西咣噹幾聲都被迫躺在冰冷的地上。
太荒謬了。
李千穗已不知能說些甚麼,眼下的場面只能用荒謬來形容,她撥開額前的碎髮試圖讓煩躁的自己冷靜下來,凜冽的冬日空氣刺激著鼻腔在黏膜摩擦,低溫在嫩肉上帶來的痛覺讓她認清此時眼前發生的是真實的,儘管在怎麼不願面對,這都是事實。
那就這樣吧。
那個公事包就像她的人,裡頭的東西被一一掏空也不過如此。
失去理智的婦女用視線掃過一地的東西,目光忽然被一個銀色長方體吸引,顫顫巍巍地彎下腰拾起,用絕望參雜不可思議的表情拿到兩人面前。
「妳、妳還學抽菸了啊?啊?啊!!!!!」尖銳的叫聲在耳邊震耳欲聾,卻意外沒有遠播,冬夜裡的空氣中有某些善良的成份,將李千穗不欲人知的聲音藏了起來。
尖叫的人依舊瞪著眼睛,揚著眉,口沫濺得嘴角都是,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女人。女人的臉上扯出一絲空洞的笑。
「我說沒有,妳信嗎?」
她的親生媽媽寧願求神,也不願信她。
「沒有?那這是甚麼?啊?」
她垂下視線,一陣厚重的疲勞感湧了上來,力氣像是被抽光了般,整個身體剩下一副空殼。她緩緩彎下腰,面無表情地拾起被隨手扔在地上的黑色公事包,那是畢業工作後買的唯一一個包,拍了拍表面沾到的灰塵後,靜靜地撿起一地屬於她的物品。
「說話啊?媽媽問妳呢!」
直到將地上的東西收拾乾淨,她伸手想拿過最後一樣物品,婦女卻向後退了一步,手裡緊緊捏著銀色長方體。
「還給我。」女人皺了皺眉頭。
「妳拿這做甚麼?女孩子抽甚麼菸啊?啊?」
這是屬於她的念想,縱使現在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去聯繫想念的人,這個打火機承載了整整5年的掛念,對她來說很是重要。可她不想再解釋甚麼,不管是甚麼原因此刻眼前的媽媽是聽不進去的。伸出黑色袖口下的手想一把拿過婦女手中的東西,可婦女依舊躲著,剎那間女人的怒氣忽然點燃了起來。
「這是我的東西!」她無奈地大聲說道。一向討厭高分貝聲響的她,現在卻正做著自己最討厭的事情。
這麼一喊,李媽先是一愣,後激起了長年的執著。「我是妳媽媽!妳的一切都是我給的,妳才是我的!我的女兒!!!」
「不是!」她屬於她自己,誰也不屬於誰。
「我是我的!」上一秒還想著要冷靜下來想辦法度過今晚,此刻卻再也忍不住了。「平安繩?對妳來說只是項圈吧?還是妳想說妳替我準備的那部白色手機才是?」
某天剛結束打工的下午,李千穗騎著自行車回宿舍的路上,那部白色手機在某次過馬路時意外從外套口袋掉了出來,螢幕像陳年蜘蛛網一般碎裂幾乎無法看清畫面,本想著就這麼湊合用著,反正也只用來和家裡聯絡,可想到視訊時爸媽在畫面上四分五裂,怪難受的,算了一下這個月的預算還算寬裕才敢去商店街的手機維修站,卻不想被店員拆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微型定位晶片。
驚愕的同時,難以置信卻使一切都合理的猜想浮現她的腦海。
難怪每次晚了點回宿舍,一進門就能接到媽媽的電話。
只要電池耗盡,重新接上電源不久就會收到媽媽的訊息。
她去上學或打工,走的哪一條路,等了幾個紅燈,甚至翹了幾堂課,都在名為愛的名義下被監視,如今只是揭開記憶的一角就使她不寒而慄,隱私和尊重只不過是層薄如蟬翼的單向玻璃。
「小的時候,我一次也沒有和同學騎著自行車在小區裡玩,只能趴在窗戶上看,因為妳說我還太小不能自己外出,長大後我努力讀書,分數明明可以考上Y大,可是最終填的志願都在南方,因為妳說太遠照顧不到我。」
她有愛她的母親,但沒有疼愛她的媽媽。她很感激媽媽對她的好,同時忍受著隨之而來的負擔。
「我以為我離開國內就能重新生活,每天打工只為了不用跟家裡拿錢,我的一切就可以不是妳給的了,這樣我是不是就能單純當妳的女兒,而不用因為總是花妳的錢而必須保持優秀來報答妳?但是在我發現手機裡的定位晶片時,我才知道我錯了,對妳來說我不過是隻籠中鳥,甚麼也改變不了。」
一切都是媽媽給的。生理上來說是如此,血緣關係是現實而無法挑選的,可不代表她是情願的。抑或是她們。
受惠於人與寄人籬下僅有一念之隔,自從5年前飛機落地K市的那天起,李千穗再也沒有向家裡拿過錢,盡可能不要麻煩別人,因為對方不一定是心甘情願、毫無目的的。
「妳總問妳老了我會不會待妳這般好,我不明白,因為我一點也不想要妳這樣對我,我好想要像其他人一樣,和朋友騎著自行車在小區裡轉、選想念的大學、受了傷可以毫不猶豫地回家找媽媽擦藥,可是我沒有。」
親情對她來說太重了,壓得她每個吋骨頭都瑟瑟發抖,卻仍努力支著身體。因為要是散架了,那她就成了人人口中的不孝女了。然而她也不知道成為所謂的不孝女會怎麼樣,潛意識裡就是這麼督促著自己。
曾經她懷疑過是自己貪心,可回頭一看才知道那是其他人多麼平凡普通的日常,為甚麼她就是沒有,她明明比那些人優秀的多,憑甚麼他們看著這麼無憂且快樂。
這一段話把李媽聽瘋了,像是得知甚麼顛覆其一生所致的事情,眼神在濃霧裡迷離,雙手胡亂揮動著想推開不願接受的話語,恍惚的精神在崩潰邊緣游走,甚至下一刻可能作出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
趁著婦女防備稍弱之際,李千穗一把搶過銀色長方體牢牢攢在手心,然後別過臉轉身就要跑。她可以明天一早找到住處就搬家,只有今晚無論如何都不想住在這裡,難得找到清靜的地方,倒是可惜了。
然而逃跑才邁出第二步就撞上了一道有溫度的牆,撲鼻而來的海風味道既好聞又熟悉,抬眼一看,正是那張讓她的情緒瞬間繳械的面容。
通紅的眼眶下,透明的星辰終於殞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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