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就像 - 秘密

在冬意全然壟罩K市的11月，金澤太太已為店裡開啟了暖氣，攝氏15度的空調讓進門的人染上一股暖流，一身的寒氣快速地被驅趕，來店的客人無一不點火鍋取取暖，生意比起夏天好了不少。

正值早班結束的午餐時間，李千穗為自己添了一大碗米飯來到員工專用桌，金澤太太說是早餐吃的多不打算吃午餐，讓打工的孩子們先用餐，女孩這才敢先動筷。

只要有早班打工，她總會在午餐吃撐點，雖然委屈自己的胃，但這點委屈比不上多存的一頓晚餐花費，況且菜餚還是自己平常捨不得吃的料理店老闆娘親自做的，好吃是真的好吃，吃撐了也是願意的。

「不等前輩？」

一道玩味的男聲從旁傳來。趙驍鬆開腰部的圍裙掛在手上，擼起雪白的棉質衛衣端著飯碗走向員工桌。

她差點忘了今天汪貝因為生理期不舒服，請趙驍這位前輩幫忙代班了。

忙了一上午兩人也沒說到幾句話，從那次在商場碰巧撞見後，她有點不知該如何和他相處，總覺得有甚麼尷尬的氛圍在見到人時便會突然瀰漫在兩人之間，她不確定趙驍有沒有相同的感覺，只隱約意識到他好似不如往常般總帶著輕挑的語氣說話。

「すみません。」(不好意思。)

雖然嘴上道著歉，可口中的飯菜塞得兩頰鼓鼓的，筷子是先放下了，但咀嚼的動作沒有停，待前輩入座後才再提起筷子接著吃起來。

這人平時不常在店裡吃飯，今天不知為何留了下來。

然而吃飯是件好事，這讓人有正當理由可以解釋除了碗筷碰撞聲的沉默。見對面身穿灰色小毛衣的女孩飯碗裡的米飯逐漸見底，趙驍才打破沉靜開口。

「妳這衣服新買的？」

「上週六商場買的。」

「挺適合妳。」

「謝謝。」

又陷入一段沉默。

李千穗將最後一口飯仔細咀嚼後吞下，起身收拾自己的碗筷與空盤往廚房端去，在邁出腳步前猶豫了半秒停下，歪過頭看向不怎麼有食慾的男人。

「前輩換車了。」

店門前一輛銀色Benz SL400安靜卻略微招搖地擺著。男人的動作頓了頓，盯著眼前吃不慣的日式中華料理，夾起一口青菜往嘴裡送。

「送保養了。」

「噢。」女孩應了聲便往廚房走去刷起碗來。

不記得過了多長時間，女孩接過趙驍端進廚房的碗盤一同沖洗、擦乾，最後習慣性地拿起抹布打算擦完桌子就下班回家寫日語作業，可前腳還未落下，餘光便看見一個長相白淨，身形稍微瘦弱的男孩在門邊拉著趙驍的白色衣角，她反應快速地收回腳步，側過身躲在廚房門旁。

男孩瀏海乖巧地覆在額前，軟糯的聲音小小的，廚房離店門口的距離聽不清兩人的對話，只聽得出對話裡用的全是日語，以及零星幾個單詞。

在上午營業期間，李千穗便注意到好像有人在門外那輛銀色轎車旁徘徊，以為是附近經過的鄰居見進口車好奇停下來欣賞，可事實有些出乎意料。

背著人家偷聽對話雖不是甚麼合適的行為，可在現在這場面她要是大搖大擺跑回員工休息室換衣服、拿背包離開就更不合適了。她抱著手臂躲在門旁，怕自己不經意的動作發出甚麼動靜打擾外頭兩人的對話。

「本当ですか？」(真的嗎？)

男孩的聲音就如同3個月大的奶貓，軟呼呼的又帶點哭調，委屈的不得了。

「あ、悪い。」(嗯，抱歉。)

「じゃ、じゃ、最後に抱きしめていい？」(那、那可以最後抱一抱我嗎？)

啜泣聲隱約地傳來。

「ごめん。」(抱歉。)

男人話音扁平，比星期一清晨6點的新聞電台更加平靜。趙驍隨手拎起掛在椅背的圍裙走進廚房，不料一抬眼就發現門邊的李千穗，毫無表情的俊臉上乍現一絲詫異。

他差點忘了這人還沒下班。

一輛101號公車在店前加速駛過，引擎呼嚕嚕地運轉，地面隨之輕微地震動，隔著球鞋傳入腳底，惹得人癢癢的。

他張了張口打算說些什麼，卻先被店門關上的砰的一聲打斷。

李千穗從沒想過會親眼遇見這場景，她不知道這兩人發生了什麼，但可以確定的是這兩人已是兩個人。女孩想說點什麼讓他覺得不必忌諱她撞見方才發生的事，然而眼前呼嘯而過的公車提示了她。

「你讓我錯過了我的公車。」

男人故作鎮定地抬手揉了揉後頸。「噢。」

看來這方法不管用，還是儘早消失讓他一個人待著的好。她往牆上掛好自己的圍裙，轉身打算往二樓換下制服，再好好算算是等下一班公車呢，還是走到遠一點的公車站搭另一路公車比較快回到宿舍，然而卻被男人喊住。

「喂。」他的聲音有些鬆散，像是剛給姊姊闖了禍想搭話和好的孩子。

女孩單手已搭上木質樓梯扶手，絲毫不明白喊住她的原因。

「我請妳吃個飯吧。」

吃飯？不是剛才吃過嗎？

見女孩一臉茫然，他才勾起淺淺的嘴角，再次帶著玩味兒的語氣挑了挑眉。

「封口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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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六下午時段K市車站一樓星巴克的人潮比想像中少了點。幾個穿著學校制服的學生、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媽媽、帶著筆記型電腦喀啦喀啦不停打字的男人，以及兩個留學生。

李千穗跟在趙驍身後，隨意挑選了2人座的位置坐下。

「喝點什麼？」

「不用了，你喝吧。」不明白這人為何堅持在打工後還要來咖啡店，此時她只想快點回宿舍，裹上毛茸茸的毛毯捧著熱飲在電腦前寫作業。

「我呢，本來打算吃隔壁那個烤肉店的，可妳說吃不下我們才來的星巴克。」他換了個坐姿，手臂靠在桌上。「我餓的不行，卻因為妳損失了一頓午餐，我現在連咖啡也喝不成？」

在店裡他確實沒吃飽，也吃不慣，甚至有些佩服眼前的女孩總能每次打工都將員工餐吃光。

「烤肉可不關我的事，我在你面前吃過午飯的。」

「可我是因為妳才失去一頓烤肉的。」坐在對面的趙驍攤攤手，絲毫沒有打算改變他的奇妙理論。

這邏輯是可以這麼解釋的？半小時前不是才說要請她吃飯嗎？怎麼變成損失了？！可對方看來不打算和她討論邏輯的問題，他那雙沈甸甸的桃花眼把人盯著怪難受的。

「和你一樣的。」

「早說嘛。」得到滿意的回覆後，男人起身走往櫃檯，不一會兒帶了兩杯熱的白拿鐵回來。

「謝謝。」女孩接過白色星巴克紙杯，啜了一小口，味道極甜，甚至有些齁。

尚未捉摸到男人的意圖，也不明白他才被撞見那樣的事，為什麼不盡可能地躲起來呢？她不自覺想像了一下趙驍獨自躲在房間角落望著月光自窗外流淌的樣子，違和感卻毫無猶豫地撲面而來。

他可是趙驍啊，在夜店狂歡到凌晨伴隨酒氣與宿醉一明一滅的路燈才符合他。

為掩蓋腦中的尷尬，她伸手理了理及肩的深棕色髮絲。

坐在對面的男人飲著自己最愛喝的咖啡，若有所思地望著女孩，指尖在小型木製圓桌上打著沒有規律的節奏。

「妳可以問了。」白色紙杯往桌面放去，發出細小又沉悶的聲音。

她一時沒意會過來，下一刻表情便由疑惑轉為猶豫。男人挑了濃黑的右眉示意她開口，她抿抿唇想了想。

「那是你的事。」

「妳可是目擊證人，我得知道妳看到了多少。」他瞟了一眼桌上的白色紙杯。「況且妳收了封口費的。」

「我日語不好，沒聽懂你們說了什麼。」

男人將雙臂疊起靠上桌面，瞇起眼盯著眼前的女孩。

「知道K大正門對面的便利商店嗎？」

女孩遲疑地點點頭。

「我剛來K市時在那打工過一陣子，有次輪夜班遇見一個男孩來買菸，我看著他還穿校服就沒賣給他，結果他轉身去冰櫃拿了罐SAPPORO，一臉倔強地說：這總可以吧？我哭笑不得。」說到這，男人不禁失笑，5年前的記憶從腦中的某個角落被掀起。

「妳知道在日本要20歲才成年吧？菸酒什麼的只賣給成年人。」

她靜靜地點點頭，像是乖乖聽老師說故事的孩子，她感覺這是趙驍第一次和別人講這段往事，卻不太明白為何他選擇將這個故事告訴自己。

「那孩子竟然不知道，看我名牌不是日本姓氏還想矇混過關呢。那天夜裡幾乎沒有客人，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說服他趕緊回家睡覺，沒想到隔天他又來了，帶著一張中年大叔的身分證和我理論為什麼還是不賣酒給他，我差點沒笑翻，他竟以為帶張成年人的身分證，我就能把東西賣他了。」

「他搞懂規定後，臉上又羞又氣，臉到耳根兒都紅了，抓了包薯片結帳，找零都沒拿就跑了出去。不知是因為好玩還是怎麼，隔了一週他又來了，換了身便服和不知哪來的身分證，卻沒料到又是我值班，他的表情尷尬得我到現在都記得，於是我問他怎麼一心想買這些東西，啤酒多苦啊，他沒有理我卻也沒有轉身離開，於是我就自顧自地和他聊了起來，反正也沒事做。」

「之後隔幾天，他就會在差不多的時間來店裡找我一次，就這麼逐漸熟悉了起來，他問了我的班表和聯繫方式，假日偶爾出來吃飯看夜景，還挺好玩。有次我臨時有事和同事換成早班，遇見他隨父親來買東西，才知道原來他是K大經濟系主任的兒子，就是妳剛才看到的那孩子。」

男人喝了口齁甜的白拿鐵，視線停駐在落地窗外即將發車的長途巴士，橘白的車身旁站了十來個人排隊檢票。

女孩順著他的視線望了過去，正張口想説什麼，男人卻如預知般打斷了她。

「有一次夜裡他到我住處找我，他說他考上K大了，和我同一個系。我才發覺好像什麼東西，在我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改變了，變成我預料外的樣子。」

在巴士排隊上車的最後一個人是一個老奶奶，深紫色毛線帽藏起蒼白的短髮，淺紫色毛線背心緊緊包裹她微彎的身軀，褐色長褲下露出一截毛襪。她搭上門邊的把手踏上巴士，幾秒鐘後橘色的車門砰的一聲關上。

以為故事只是到了一個段落，李千穗安靜地等著對面的男人說下去，可他卻沒有開口。

「然後呢？」

「然後就是妳看到的那樣。」

「分…」她想小心翼翼地挑選措辭，卻也一時想不出更隱晦的用詞。

「分開了。」男人停頓了一會兒。「可能在某種意義上連分開都算不上。」

「發生了什麼嗎？」

「是發生了些意外。」

「汪貝知道嗎？」

趙驍翹起嘴角輕笑，這麼一問又勾起另一場意外目睹的畫面。「關她什麼事。」

不關她的事？那麼是因為什麼？可女孩沒有繼續追問，一部分的思緒在對話的某一刻開始獨自陷進一段拉扯，軀殼裡僅剩的精神留在原地和對面的男人對話。

分開了。某種意義上連分開都算不上。

「他或許是錯付了。」

「我不反駁。」

趙驍深吸了一口氣，用厚實的掌心托著腮幫子，食指上一枚銀戒貼在耳側，一向神采煥發的桃花眼中竟流露一絲疲憊，卻硬是打起精神望向女孩。

「說說妳吧。那天去商場的路上停紅燈看見妳在郵筒寄信，寄給誰呀？」

聽來是閒話家常，可她的心臟毫無防備地被人惡作劇般戳了一下。

那時她專心地想像著明信片經過各式各樣的人手裡，越洋送達收件人信箱的樣子，一點也沒有注意到不遠處一輛黑色Porsche Cayenne的駕駛拉下車窗靠著方向盤望著她。

「秘密。」

趙驍意味深長地等著，他的秘密被這女孩知道了那麼多，怎麼能一點收穫也沒有？家裡老爺子說過，適時自曝其短能加快拿捏對方的效率。

「秘密就是被人知曉卻隱藏著才叫做秘密。」

秘密就是被人知曉卻隱藏著才叫做秘密。這句話莫名其妙地直入她的腦海。

歪理。可他偏偏是個把歪理說的頭頭是道的男人。

她大可選擇拒絕，也想不出任何好處，甚至可能落人口實。然而與夏目漱石口中的惡作劇不同，一直封閉在她身體裡的某種情緒在生活的每個角落冷不防地刺痛她，腦海中曾經和某個高個子經歷的畫面一帪帪乍然閃過，在任何一個看似毫無關聯的事物都能讓她想起他，在上一個傷痕尚未淡去，抬眼又被另一個東西刺傷。

這一道道的疤占滿她那顆小小的心臟，在無人知曉的某個瞬間將會擊倒她，或許就是喝完這杯咖啡的時候，或許是推開星巴克大門的時候，也或許是下一刻。

沒有人知道。她也不知道。

和他說點甚麼，也無傷大雅吧。她趁著嚥下咖啡的間隙僥倖地想著。

這雖無法阻止那些無形的傷害，但可借她一點空間喘息，儘管她在腦海深處認為這是她該受的。

白色紙杯被放回桌面，深棕色的眼底是一抹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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