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車站星巴克時,陽光正好隱沒,最後一縷橘色暖光在李千穗推開挑高玻璃門那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傍晚正式降臨。
約莫在晚餐前的時間,K大國際留學生宿舍門前駛來一輛銀色Benz SL400,趙驍習慣性地按開自己的安全帶想下車為副駕的女孩開車門,卻被立刻阻止。
「不用。」
男人收回動作,雙掌豎在耳旁裝作投降的樣子。「聽妳的。」
「謝謝。」女孩為自己鬆開安全帶,拎上背包準備開門。她沒想到錯過一班公車後,會坐上這輛在她眼裡特別招搖刺眼的賓士車。
「真不一起吃個晚飯?」
「不了。」她抬眼望向駕駛座的男人,水晶球般剔透的雙眼覆著一層看不見的破碎。
「好吧。」男人絲毫沒有為難,目送著她走向這小宿舍的階梯,才放心似的推動排檔桿駛離。
推開鐵灰色房門,掌心還殘留著鐵製門把上的冰冷,李千穗緩慢地坐到玄關的木地板,黑色背包被隨手放在玄關地面,脫下球鞋盤起腿仰起視線盯著房門,彷彿眼前是一幅令人駐足欣賞的名畫。由於昨晚忘了關玄關燈,在漆黑的房裡成了唯一的光源,從天花板灑下照亮她的臉龐,可她的瞳孔卻如同深焙咖啡般深沉,沒有一絲光點。
意識到自己仍坐在玄關口,她稍稍挪動身體將背靠在背包旁的櫥櫃,屈起腿抱著膝蓋。
隔壁韓國留學生用喇叭播放著晚間7點新聞,黑暗的房間頓時喧囂了起來,平時這個點她不是正餓著肚子打工,就是在拿著打折食材排隊結帳的行列裡為每日的開銷計較,然而此刻她沒有絲毫想法,伸手從櫥櫃拿出兩塊Calorie Mate餅乾啃了起來,盡管她知道起身花個20分鐘就能為自己做一頓簡單的晚餐,有暖和的味噌湯、雞蛋捲、香噴噴的米飯與她最喜歡的香草雪糕。
她不知道吃的餅乾是甚麼口味,也不知是何時吃完的,思緒陷入沼澤中無法動彈,不知過了多久,寂靜的空氣被原廠預設的罐頭鈴聲破壞,才將意識暫時抽離出來,她抬手機械性地滑開通話鍵貼在耳旁。
「喂?寶貝呀。」聽到對方的聲音,她立刻拉開距離確認,幸好是那部白色手機。
「媽。」
「吃飯了沒呀?」婦人的聲音在電話裡親切得近乎噁心,不怎麼好的預感從發聲口蔓延開來。
她想打起點精神好讓吐出的語氣更有起伏,好不讓媽媽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可效果不彰。「剛吃過。」
「吃的甚麼呢?」
她瞥了一眼腿邊的銀色餅乾包裝袋,不疾不徐地回答。「味噌湯、雞蛋捲那些。」
「哎呀,妳早該在出國前跟媽媽學做菜的,要不老吃那幾樣營養不均衡。」
是呀,是她的錯,是她成天關在家卻沒有和媽媽學做菜。認同這個錯誤,媽媽就不會生氣了。媽媽生氣是因為她做出的結果和媽媽認可的不同,做錯就必須立刻改正,所以在下一件事跟媽媽一樣就好了。
可她沒有說話,也想不到該怎麼回話才適當,每天收到的幾通電話已將可道的無聊瑣事說盡。然而這回李媽意外地沒有察覺到女兒的反應,僅自顧自地接著說了下去。
每次掛電話前,李媽總會囑咐她一樣的話,就如同叮嚀學生課後複習功課一般,聽沒聽進去則不得而知。
「女孩子在外,要早回家才行,別老在咖啡廳閒晃,知道嗎?」
「知道了。」切斷通話後,她維持相同姿勢繼續癱坐在相同的位置,也不管後腦勺在櫥櫃上咯得慌,好似她就該受這苦似的。
直到黑色手機響起連續的訊息聲,她的手才再次挪動了起來。
林萱:「呀~!小穗妳看!!賢賢出冬專了!雪地造型好可愛呀~」
林萱:「小穗那邊冷嗎?C市開始起風了。」
門外的冷空氣鑽過嚴實的鐵灰色房門,一點又一點地偷走將她的體溫,她吸了吸鼻子,動起手指。
千穗:「冷呀。」
林萱:「上週給妳寄了和我同款毛帽,最近該到了。」
餘光瞥見房門上嵌著的信箱口露出一小角白色紙張,她伸手一拿仔細看,是郵局的ご不在連絡票(包裹通知)。大約是下午不在宿舍時送來的,只要郵局或物流送包裹遇到住戶不在,就會留下這張通知。
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頂條紋毛帽。
千穗:「知道啦,謝謝萱哥(愛心)」
林萱:「K市會下雪嗎?能堆雪人的那種。」
千穗:「聽前輩說會,可是雪的性質不同所以積不起來。」
她也是到了K市才知道原來不是哪裡的雪都能堆起來,插上樹枝做雪人的。要是林萱也在這,能一起打雪仗、堆雪人多好玩。
可惜她不在,雪也積不起來。
林萱:「那個日語說的很好、開豪車的富二代學長嗎?」
千穗:「是啊。」
這形容也是沒誰了。他是她的指導員,許多K大和K市的事情幾乎沒等她問,他早就逮住每個機會告訴她了。
林萱:「他聽起來人挺好,可惜被人捷足先登~唉…」
到了K市後,李千穗唯一能敞開心聊天的就只有林萱了,兩人月底心疼網路流量時就用訊息聊天,等到月初才敢大肆開著語音通話聊上兩小時,分享發生在週遭的事情,比如室友們的近況,抑或打工的甘苦談,甚至留學生之間的交往。
只要不遇上金澤太太喊她幫忙代班,或是期中考地獄,她們總是保持聯繫,好似要把對方沒參與到的份全補上。
見林萱這麼一說,她想起稍早發生的事情。
千穗:「好像不一定。」
林萱:「什麼?!是不是有瓜可吃?!」
千穗:「嗯…我也說不準。」
回想起來,那位富二代好像什麼都說了,卻什麼也沒說清,反倒是她自己說了點不遠的往事,有些虧了。
抬眼看見手機螢幕上方的時間近晚上9點,由於坐在硬邦邦的地板上太久,她起身時有些踉蹌,將背包往茶几旁擺好,推開陽台的落地窗收起白天晾的衣服,可天氣實在太冷,她凍得十指冰涼,摸也摸不出這衣服是不是全乾的,只好收進室內,晚上睡覺時用暖氣吹吹。
她抱起半堆冬衣,幾乎都是來到K市後採買的,黑色意外佔了多數。從衣架扯下最後一件黑色衛衣時,她發現肩線的位置有一小塊白色,伸手一碰,格外冰涼的觸感立刻由指尖傳達手臂,在下一刻化成透明的水。
她睜大了雙眼,抬頭望向漆黑的夜空,白色塵埃漫天飛舞。
下雪了。
這是李千穗第一次親眼見到雪。不知從天空何處降下的白雪,以氣流的方式在空氣中翻滾,她試著盯著一粒稍大的白色塵埃,目光緊跟著它忽高忽低往一片住宅燈火中逐漸遠去,最終撲在不知哪一戶人家的窗邊化作一滴微不足道的雪水,未待人察覺它的到來便再次隨寒風離開,消失在冰冷的空氣中。
在2樓的高度能盡收眼底的景色不多,小區的家戶都在夜晚時分點著最普通的日光燈,在家看著每週定期播出的電視劇,或許牆上也掛著一個白底黑刻度的鐘。然而在白雪的輕覆下,一切好似撒上白色糖霜的蛋糕,既好看又惹人駐足。儘管糖霜下可能只是烤糊的布朗尼。
她在陽台背過灰白色隔間,掀開銀色方型打火機的蓋子,動作生疏地壓下齒輪幾次火焰才不情願地冒出,橘紅色的溫度鑽進香料間燃燒,點燃了白色管身的香菸,混雜菸草的味道在鼻腔中徘徊,一絲細長的白煙裊裊而上,飄進空氣中然後被雪帶走。
興許是因為雪的吹撫,白色管身沒多久就燃盡,她將剩餘短短的一截往水泥地上摁熄,扔進陽台角落一個鋁罐中。彷彿不知從何而來的規定一般,每當她在宿舍點起菸,就是站在陽台背過身靠著灰色隔間,掀開銀色方型打火機的蓋子按下齒輪。一段時間下來,角落的鋁罐累積了半罐左右的菸頭,上頭都標著一記褐色線條與一行Caster 7。
回房間後女孩逕自帶上睡衣洗了澡,她習慣在菸味纏繞全身後洗澡,並不是因為討厭菸味,只是更享受乾淨的皂香與菸味在肌膚揉合的香味,好似這個味道能喚醒某一段令她留戀的時光一般。冬夜裡洗過熱水澡,整個身體都暖了起來,綿薄的睏意在意識中叨擾,可她不能就此鑽進通往夢鄉的溫暖被窩,還有好些日語作業等著她呢。
等待筆電開機時,黑色手機跳出一則訊息。
林萱:「對了,我收到妳的手作明信片啦~我也要寄給妳!嘿嘿。」
李千穗莞爾一笑,本想著跨國信件需要較多時間,明信片沒有寫寄件人地址,要是寄丟了就真沒了,這還是她親手做的呢,縱使初衷是為了省下市售明信片的高價。
幸好確實送達了。
可惜真的送達了。
點亮檯燈,披上毛毯,夜一望無際地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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