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上次在C市醫大附設醫院一般,程以默替她闔上車門後快速鑽進白色Ford駕駛座,正要推動排檔桿卻又停下動作,解開自己的安全帶。
「幫妳繫安全帶好嗎?」他歪過頭望向李千穗的臉龐,冷汗還掛在她蒼白的額間,方才攬住那單薄的肩時,她全身都在顫抖。
見她沒有反應,也沒有抗拒,他保持著距離為她拉過安全帶,咖掐一聲扣上,才緩緩踩下油門。
他不確定她遇見了甚麼,是甚麼東西觸動了她脆弱的開關讓她害怕成這個樣子,只能大概猜測與香檳塔倒塌有關。自他踏入宴會廳找到她的身影起,他的目光便不時落在她身上,沒有發現她的周圍有任何可疑人士,哐當巨響發生後一回頭沒見到她身影他立刻拉高警覺往上一刻看見她的方向尋去,才發現她像是受了驚嚇的小貓跌坐在地上,至現在仍不發一語。
白色轎車往郊區駛去。在紅燈前停下時,引擎聲暫緩,車內忽地安靜,細微的音樂從女人耳裡的黑色藍芽耳機洩了出來,照這旋律,她應該正聽著King Gnu的《三文小說》。披著尺寸明顯寬大的外套,從駕駛座方向看去她彷彿被黑色包圍,與雪白的頸項與臉龐形成強烈對比,長長的睫毛被街邊的路燈透過車窗打下淺淺的陰影,她的表情比剛才緩和了些,看起來有些發愣。
大學某堂電腦繪圖課,有個女孩對著他的螢幕驚呼,從那之後他便開始聽日本搖滾音樂,一首接著一首,耳機逐漸成為他隨身攜帶在左側口袋,近似於日常用品的存在,以至於立即可以拿出來為她戴上。
他們聽著音樂,然後綠燈亮起。
怯えなくて良いんだよ。(不須感到害怕。)
そのままの君で良いんだよ。(保持這樣的你就好。)
増えた皺の数を隣で数えながら。(陪在你身邊細數增加的皺紋。)
記憶裡她經常穿淺色的衣服,見了面會鬥上幾句嘴,遇到喜歡的東西就藏不住渴望的小眼神,發現愛好相同便能和人聊上好一段,沒有刻意證明但相處起來總能感受到她藏起的細心,笑起來甜甜的,一雙晶瑩剔透的玻璃珠子在小巧的圓臉蛋上眨啊眨的,這麼一個可愛鮮活的女孩,讓一個高個子男孩一眼淪陷。
然而,在高個子不知道的時候,那個女孩一個人在國外經歷了甚麼,甚至傷了眼睛。那天在餐廳外偶遇得知時,除了心疼,程以默的腦海裡浮現的是自責。
要是5年前,她願意告訴他要去日本留學的話就好了。
要是5年前,他是那個讓她願意訴說的人就好了。
那樣的話,就算他不能替她辛苦,至少能在她無助時陪伴。
可惜5年前他不是那樣的人,世界上也沒有倒放鍵。
如今他成為了普世價值中小有成就的年輕人,卻無法肯定自己是不是已成為那個她信賴的人。
誠如泰戈爾所言,世界在它的愛人面前,會卸下龐大的面具,將自己縮小,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個親吻。
5年前,他感覺她像一隻初入群體的活潑小貓,想和她玩耍還拿捏著分寸,要是靠的太近太快會嚇著她;5年後,她是受過難的小貓,一身的黑衣是她唯一且最後的防備,他知道不能一下子接近她,得像對待小貓一樣才行。於是他小心地向她伸出手,想順一順背上的刺毛,卻撫過一道道傷疤。
「妳的眼睛好些了嗎?」
像是在等文字融化在空氣裡,重新排隊進入耳道般,她拿下單邊耳機緩緩開口。
「好多了。」
「那就好。」好了就好,怎麼好的不重要,至少他認為這還不是現在的他可以問的。
方向盤打向左邊,白色轎車經過一處十字路口逐漸進入人煙稀少的郊區,晚間8點的時間路上幾乎看不見人影,連遛狗的人都沒有,車內彷彿被街上冷清的氛圍感染,安靜得剩下引擎運轉與兩個頻率不同的呼吸聲。
「在日本打工的時候跌倒了,」她拿下另一隻耳機攢在手裡。「盤子碎片掉進了眼睛裏。」
她用短短一句話交代了受傷的緣由,縱然事實不止於這二十多個字。
2年多前,她維持半工半讀的情況下準備著畢業論文與幾間公司的面試,為了多賺一些她總是輪晚班,收拾完回到宿舍大約9點半,接著修改起論文、準備隔天的課程,洗過澡躺在床鋪上通常是凌晨2點左右,幾小時過後早晨7點的鬧鐘響起,洗漱後搭上公車到學校上課,課後便是打工,如此日復一日。
12月的某一天週末,她一如既往地在金澤太太的安排下輪著晚班,日夜累積起來的疲憊向她開了個玩笑。
前天夜裡反覆睡睡醒醒,盡管早上睏的不行仍照樣起床完成一整天預定的行程,在金澤太太店裡工作的這幾年,她已習慣單手端上十人份的玻璃水杯上下樓梯,可這次正當她的步伐向階梯踏去時,那層走過無數遍的淺木紋色階梯像是惡作劇般出現扭曲的漩渦絆住了她。以往她總會扶上扶手,但這次雙手各端著餐盤餐具,她一點防備也沒有地整個人摔下了樓梯,玻璃杯與餐盤摔向地面綻放放射性的碎片,划過她的皮膚染上腥紅。
摔落時的巨響立刻引來所有人的關注,幸虧那時客人都走光了,沒有造成太大的騷動。那天和她一起值班的,正好是趙驍。
送進醫院的過程她不太記得,眼睛一直睜不開只好依靠聽力辨別情況,只聽見趙驍流利地和檢查的醫生描述情況,接著便緊急上了手術台。手術結果成功,幸好送醫及時,她免於失明的風險。
「打算怎麼謝我?」
在K市醫院裡,趙驍開著獨自風格的玩笑,為她推著輪椅到後花園透氣,可惜扎著紗布的雙眼甚麼也看不到,一絲光線都照不進。她知道普通病人不會這麼幸運住到單人病房,三餐菜色不會特地輪著各種日式中式餐點,巡房也不會由院長親臨。
「給我你的戶頭吧。」
「我這碩士生給妳當看護可是要不少錢的呀,今天是聖誕節還得加價呢。」他立刻將銀行帳號傳了過去,笑嘻嘻地將一盒切好的蘋果塞進她手裡,還有一盒包裝精緻的草莓蛋糕。
他依舊開著玩笑,那時他一點也不信這個女孩明明就還打著工,還要還他所有醫療費。
出院後一週,她又恢復了每天上課打工的日子,那場意外像是沒發生過一般,日常的齒輪繼續轉動,每個卡榫按部就班轉入規定的位置。唯一的不同是從那之後,她只輪晚班。
水泥色建築的輪廓隨著白色轎車的駛近變得逐漸清晰。
「謝謝妳。」
這話聽得她一臉疑惑,不禁轉過臉望向駕駛座的男人,他的雙手握著方向盤,打了方向燈靠邊停了下來,月光打在他的側臉,稜角有致的線條映入眼簾。
「謝謝妳願意告訴我。」他暖暖一笑,銀白的月光映在他的眼底,流轉成一道溫柔。
李千穗看了看四周熟悉的街景,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前,她試探地直視他的雙眼,黑色的瞳孔裡含著淺淺的笑。
「謝謝。」遇到他之後好像一直在說這句話。
這一刻,她捕捉到他眼裡揚起的欣喜。「不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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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市酒店某個宴會廳外的中庭,一個中年男人皺起全臉的皺紋,捏著手機講電話,音量不大,畢竟不能驚動廳裡的長官,語氣裡除了質疑,只剩下陰陽怪氣。
「你來這種地方做甚麼?!」
「出席年會。」電話那頭的男聲明朗裡帶著沉穩,好似早就預料到中年男人的反應般從容。
中年男人忿忿地擺起手勢,不耐煩地追問。「我是問你怎麼能來!這可是我們公司的年會!」
對方沉默了2秒,深呼吸的聲音被手機話筒盡收。「張課長,我代表全譯翻譯有限公司向您拜個早年。」
「全譯...?!你?」捏著手機的中年男人又驚又氣,像被彈了一記響亮的額頭。
「我們徐董事長正在A市參加另一場重要會議,派我來出席貴公司的年會。」
「哼,少在那邊裝瘋賣傻,我看過賓客名單上寫的不是你!」他早就注意到這間新創公司,也知道朋友老徐蒐集了幾個有為的青年投資了一間翻譯公司,只不過沒想到正是他昨天還瞧不起的全譯,代為出席的還是自己的兒子,平時再怎麼不管不顧,擺在人群裡他還是能一眼認出來,只是手裡酒瓶一鬆惹出這不小的騷動。
「王總那邊我已代為賠過罪,您這麼生氣想必是因為沒和徐董敘到舊吧。」生氣?自己父親氣得甚麼,他張旭陽怎麼不知道。
「裝模作樣!你爸爸我還不知道你一」
「這邊會替您跟徐董帶話。」
「不必!」張榮哲沒忍住提高音量,向手機一吼便掛斷電話。氣得臉紅脖子粗,轉身走回廳內立刻飲了杯冰飲降降火,才再次走入人群。整個過程歷時約三分鐘,全被躲在女廁出入口的林萱目睹了。
她本只是出來上個廁所,再找個機會逃過幫忙收拾的工作偷溜下班,怎知正從廁所出來就吃到這麼一大瓜,想和好友分享卻想起稍早的事故,小腦袋裡忽然五味雜陳。
她隱約發現過李千穗無法忍受較大的聲音,例如打雷或大卡車的喇叭聲,遇見了總會立刻塞起耳朵,然後若無其事地說「好吵啊。」。自好友回國後,雖然在同一間公司工作,午餐時間也多半一起用餐,但李千穗更多的時間都埋首於工作,相處時間比起大學實在少了很多,她不知道現在的好友對聲音竟這麼敏感,那神情像是丟了魂,和矯情這種做作演出完全是兩回事。
回想起剛才的場面,把好友帶走、丟給她鑰匙的男人好像就是大學那會兒的薯條小偷,前些日子聽李千穗說起過,可沒想到今天能在這遇到...等等,她是不是該打個電話確認一下好友的安危?!
要是薯條小偷因長期積欲對手無寸鐵的女人做出甚麼事怎麼辦!
她趕緊從搭配洋裝的晚宴包翻出手機,可惜或許是為了年會而將手機轉為靜音,未接通的嘟嘟聲響了良久,最後只聽見機械性的提示音: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
中庭正中間有座小型圓形酒吧,吧檯前半圈擺了高腳椅當作座位,酒保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一身白襯衫與黑色背心彷彿是所有酒保的制服,見一位身穿粉綠色洋裝的年輕女人走近往最靠左的位置坐下,便遞上杯純淨的白開水。
女人盯著看板上的菜單良久,終於選中了一款經典調酒。「請給我一杯瑪格麗特。」
酒保點點頭示意,很快便遞來一杯淺黃色液體,杯緣繞了圈鹽巴與一片檸檬。
林萱啜了一小口,皺了皺眉眼。
她對調酒不熟悉,看了一圈菜單就這款調酒看起來淺顯易懂。本以為自己喜歡吃瑪格麗特披薩,那麼應該不會討厭瑪格莉特調酒...?!事實證明,此瑪格麗特非彼瑪格麗特,初入口的酸味夾帶著辛辣,後逐漸出現的些許甜味讓她免強接受了下來,畢竟是自己選的,捏著鼻子也要把它喝完,這一杯也要個幾百塊呢。
捧著手機發了幾則訊息給好友,她決定等到明早沒有收到回覆就衝去住處找人,她知道通常李千穗是不會把訊息放隔夜的,除非病了或手機壞了。
接著喝了口剛才還有些嫌棄的瑪格麗特,味覺已接納這個獨特口味,正當打算好好品其中的味道時,手機螢幕一連跳出幾個訊息,仔細一看,是公司群組正在找人,大概是年會臨近尾聲要「員工」來幫忙收拾場地。
說來很是奇怪,年會明明是用來提振員工士氣、感謝客戶支持的活動,當天員工要變相無薪加班,事前要找場地挑選餐點聯絡客戶,為了降低此次年會的開銷,事後還得充當臨時工忙前忙後,才稍微提起的士氣這轉眼間不就消耗掉了嗎。
縱使所有員工都這麼想,卻沒有人提出反抗。這份薪水即便不夠優渥,但還能溫飽,大大小小幾個缺點似乎不足以促使他們離開這已經習慣的爛地方。
業務課負責聯絡客戶、企劃課安排場地和餐點,剩下的設計課和工程課就只能幫忙進行場地復原,林萱本就不愛打掃,想起方才碎成一攤渣的香檳塔她就頭疼。
好想離職啊。
這個念頭再次浮現。已數不清是第幾次。
或許是酒精作用,她感覺有些睏,像隻樹懶般趴在吧檯上,眼神迷離之中,她的右側隔著一個座位不知何時多了一位男人,頂著俐落的韓系黑短髮與深藍色西裝,下巴留著短短的鬍鬚,就像新修整過的草皮,手裡正拿著一杯深琥珀色液體。
這個人好像挺帥的啊。
酒勁縮短了普通人之間的社交距離,吧檯頂端的燈光昏暗,她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盯著眼前的男人,單憑輪廓就覺得這人是帥的。對方眨眼間便意識到這明目張膽的視線,禮貌性地舉起手中的杯子與她隔空碰杯。
「大叔,」她把手掌墊在下巴下面支撐著腦袋。「你也是來參加年會的嗎?」
聽見這稱呼,男人會心一笑,沒想到30歲就被喊大叔了。「是啊。」
她喔了聲。「那你喜歡工作嗎?」
將手中的威士忌放回吧檯面,杯中的冰塊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男人用哄小孩子的演技擺出思考的模樣。「不能說喜歡吧,但喜歡自己的工作比較好。」
「我不喜歡工作。」沒有等對方反問,林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沒有人喜歡工作。」他停頓了一秒。「大多數人。」
「可是我還得吃飯、付房租、水電費。」
「或許妳只是還沒找到喜歡的工作。」
轉了轉圓滾的大眼,她認同他的說法。「或許吧。」
「換個工作試試?」
換工作?何其容易。
她從國中開始就是藝術生,直到大學畢業整整十年的時間都以美術為伍,自然而然就把此作為將來工作的目標,就算工作內容不全然是美術或設計,她也堅持要與此相關,可卻換來背井離鄉與低薪剝屑,努力支撐過後便已沒有餘力改變現狀。
又或者是不願改變現狀。
「好的工作都在大城市呀。」說著,委屈感倏地湧了上來,她的眼眶有些泛紅。
他碩士畢業那年,百般衡量後決定出國,那時的迷惘與無助此刻正發生在眼前的女人身上,這是大多數人成長的一環,既痛苦卻只能被迫承受。他想說甚麼鼓勵她,畢竟曾經淋過雨,就想未來有機會能幫人撐傘,可正要開口就被打斷。
「大叔,」她忽然停了下來,將手臂盤在吧檯上讓腦袋躺得更舒適些,酒精壯了她一些膽。「你有夢想嗎?」
「有呀。」
「是甚麼呢?」
好久沒有人問他這個問題了。仔細回想起來,在他決定這個夢想後,這個年輕女人是第一個向他提問的。突然要將其說出口還有點害羞,他不禁一笑。「我想,和朋友開間公司賺錢,然後把我母親接過來住。」
她像收到訊號的塔台,點了點頭。
「妳呢?」一般來說,聊天建立在雙方有問有答的情況,因此男人也向她提問,不知道現在年輕人的夢想是甚麼呢。
「嗯...」林萱撓了撓後腦勺瞇起眼睛思考。「我說了妳別笑我呀。」
男人自信地點點頭,腦海已做好準備聽到當宇宙人、選總統等小學作文裡經常出現的荒謬夢想。
「我好像沒有夢想。」她莫名地感到心虛,好似自己缺少了什麼所有人都擁有且很常見的東西。其實她擁有著甚麼特殊的東西,可自己從未發現,她總是看著自己沒有的。
「那從現在起,妳的夢想就是找到夢想怎麼樣?」
「這樣算得上夢想嗎?」她聽過的夢想總是華麗的、有價值的、強大的,好似那是所有夢想的榜樣。
「沒有人規定夢想必須是什麼樣的呀。」
她眨眨眼,垂下視線。確實沒有人這麼規定。
但是一
飲了一口威士忌,男人沒有等她提出疑義,像是從西裝胸口掏出口袋巾一樣流暢地問道。「妳覺得,對妳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
最重要的?
「我覺得一」
話音未落,一道強而有力的震動聲從吧檯面傳來,男人看了一眼螢幕,是通必需接聽的電話。
「不好意思,接個電話。」轉身便走到中庭角落背對酒吧滑開接聽鍵,月光從落地窗灑落,將他的影子拉的細長。
最重要的是什麼?乍聽之下好似簡單,可當她正要開口卻道不出是什麼。
不一會兒,男人回到吧檯邊。「我該走了,還有點事要處理一下。」
林萱坐直身體,張張口想說什麼,可男人招來酒保結帳後,連酒都沒來得及喝完就要離開,散發著稍嫌急促的氣息。
「那個問題,有緣再見的話再告訴我吧,祝妳好運。」語畢便大步向門口走去,三兩步就消失在她的視野裡。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tuwHzyK8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