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歷過整整一週的跛腳生活後,李千穗的右腿幾乎痊癒了,可以正常行走可跑跳還是有股僵硬感,對此她已感到萬幸,因為隔日她便收到來自日本房東幫忙海運過來的行李,除了能賣掉的家電和寢具以外總共5大箱子,要是此時她的右腿仍負傷,那這整理的活兒就只能拜託林萱來幫忙了。
老天爺多少還是眷顧她的。她為這巧合暗自慶幸。
花了一晚上的時間整理收納,衣櫃從起初冷清的5套衣服充實了起來,只不過清一色是黑色。起初添購衣服時,她沒有仔細思考過原因就選了黑色,也覺得挺耐看,後來逐漸變成只買黑色,款式也差不多是T恤、襯衫、長褲,甚至被林萱說沒換衣服,搞得她哭笑不得。
自從傷了右腿後,為防止遲到與發生一連串慘劇的可能性再次上演,她每天提早了半小時起床準備上班,化上簡單的妝容和一貫的黑色襯衫與羊毛大衣外套,她停在玄關拿起銀色瓶蓋的長型透明玻璃瓶香水往身上噴了幾下,熟悉的海風伴隨薄鹽的香味撲鼻而來,瓶身歸位後,她的動作卻像按下暫停鍵般停滯。
這瓶香水是她在日本打工第一年存下來的錢買給自己的聖誕禮物。那時正值年末,家家戶戶充滿了過節氣息,她從宿舍搭了半小時的公車到商場,在櫃位試了每一瓶味道,染了一身的香水味卻沒挑中喜歡的,正打算離去時,一股清爽的香味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瞬間彷彿置身在初夏的海灘,腳下踩著細軟的砂,稍鹹的風將浪花推到岸上與礦物散發的氣息融合在一塊,與她記憶中某個留戀的味道隱隱重疊。這一秒,她決定買下這個味道。
這香味她曾經嗅過可一時之間怎麼也想不起來,直到剛才。
原來她尋尋覓覓,一直珍惜愛用的香水,就是那個膚色白皙,變得常笑的高個子身上的味道。
校門口的黑色連帽外套、熱得發燙的臉頰與隔著皮膚滾動的喉結,以及海風裡的薄鹽混和淡淡菸草的味道,5年前某個瞬間的悸動倏地撲面而來,與幾天前攙扶之際隱約聞到的味道逐漸疊合在一起。
抬起手臂往身上嗅了嗅,她首先聞見方才灑下的香水味,然而毛料的縫隙裡纏繞著香料與菸草燃燒後的菸味,彷彿這件衣服從完工後就沐浴在香料環繞的空氣中一般,就算經過多次清洗依舊洗不掉那已深入骨髓的味道。
就算在只有自己一人的住處,她也想刨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這是甚麼情況。
從甚麼時候開始,她將這個味道收藏了起來,貼上喜歡的標籤盼著它日日伴隨。她知道這瓶香水是Jo Malone的鼠尾草與海鹽,可她不知道的是這個味道也是那個人身上的味道,也不知道現在盤據在她心頭的是後悔或是羞赧。
急促的鬧鈴響起,時間顯示8點15分,她該出門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金誠企劃課聚集在會議室裡圍著會議桌,張榮哲清了清嗓。
「這個週五,也就是明天是咱們金誠的年會,時間地點我想你們都知道。」時至年末,各家公司年會辦得一個比一個氣派,金誠當然不甘示弱,可又怕願意賞臉的客戶不如預期,最後訂了C市最有名氣的酒店中最小的宴會廳。
「考慮社交飲酒啊,王總幫所有人在酒店都訂了房間,免得大晚上還要找代駕。」
冠冕堂皇的話說得差不多,話鋒一轉便開始了其他意圖。
「李組長,我讓妳整理的邀請名單怎麼樣了?」
在金誠,邀請合作夥伴參加公司年會這件事屬於業務課的工作範圍,長期跑業務對客戶相對熟悉,客戶前來參與捧場的意願也較大,因此王樺一向將此工作分派給業務課執行。企劃課在執行專案期間亦會與客戶接觸,與客戶的關係偶爾比業務課還好上一些,甚至不少客戶有新需求會直接告訴企劃人員,業務甚麼也沒做就得了業績,兩課業績劃分的認定一下子就出現了分歧。
為此,張榮哲的張牙舞爪和梁蓉的陰陽怪氣爭得不相上下,於是王樺制定了新規定。考慮後續客戶經營,第一個向上稟報案件商機的單位可獲得案件業績的70%,另一個可得剩下的30%。這個規定一下達,等於是讓業務課和企劃課互搶客戶,沒有業績壓力的設計課和工程課杵在岸邊看戲。
企劃課本就無業績壓力,可某張姓長官聲稱對自己的下屬替人作了搖錢樹而感到不忍,實則愛作愛搶風頭硬是和業務課爭,這業績是爭到了,也給課內多爭到一項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因此,年會成了接近客戶的良好時機,事先調查出席的客戶大大有助於擬定重點接觸對象。
「我以去年參加的客戶為基礎,查到了這些。」為防止來往的同事看見,她沒有將畫面投放在會議室螢幕,只將筆電畫面轉向坐在正中間位置的張課長。
中年男人推了推金絲框眼鏡瀏覽起畫面,頁面滾動至底部時停留在表格最後一行,他皺起狐疑的魚尾紋。「全譯...?這誰啊?」
「是年初有個多語系網站請的新創翻譯公司,據說合作期間挺愉快的。」
「它能帶給我們其他商機嗎?」
「目前來看,尚未有過。」女人如實地回答,可未待她道出用意,她的主管便搶先嫌棄了起來。
他質疑地瞇起眼睛。「我要的是有潛力的客戶,這種新創小公司交給業務課那些哈巴狗去舔就行。」
「因為一」
「因為甚麼?別給自己的失誤找理由!李組長。」
失誤?這是失誤?她最討厭失誤了,可前提是「真的」失誤。「因為我查到它的業務窗口是梁課長。」
「梁蓉那個女人親自當窗口?」
「是的。」
中年男人不服氣地撇撇嘴,卻也不打算為自己方才的誤會道歉。能讓梁蓉親自接待的客戶在王樺眼裡多半佔有極高地位,確實該納入重點接觸對象,要是能把案子從業務課手裡搶來,他老張離副總的位置又能近一步。
「兆精那邊知道要由誰出席了嗎?」
李千穗不在意中年男人的失禮,繼續向其報告。「聽說會由趙總偕同幾位高級主管出席,以及近期上任的小趙總。」
「小趙總,」張榮哲挑了挑稀疏又油膩的眉。「這年輕人就交給妳們去搞定。」說著用手中的黑筆指了指在座其他兩個女下屬。
畫面上下滑動,名單以表格欄位清楚劃分,一時挑不出其他毛病讓張榮哲有些嘴癢。「零萬科技?這是EIP系統尋商那個公司是吧?」
「是的。」
「那件事處理完了嗎?」
李千穗緩緩深吸了口氣,她知道張榮哲不願她花太多時間,但又想在王樺面前讓設計課難看,再加上些私人關係,得拿捏好報告上去的內容才行。「目前已收到兩間公司的報價,稍早郵寄到您信箱了。」
「設計課那邊呢?」
「林萱應該也已經呈上去給楊課長了。」
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頭。「差不多這樣吧,明天年會好好搞定分派到的重點客戶。」說著起身,將黑筆收回襯衫胸前的口袋往門口走去,忽然想起甚麼般停下腳步轉身。「妳們女生穿該穿的啊,記住這是公司年會。」
用那警告的眼神環視在場的女性後,留下幾對無奈的視線。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晚間6點過半,宴會廳裡數張長桌擺上各式餐點與酒水,香檳杯層層堆疊擺在桌上組成一座高約一米七的香檳塔,酒紅色絨布幕垂在舞台螢幕兩側,木質舞台中央擺著一架黑色鋼琴,興許是空間不較其他場地寬敞,從入口乍看下準備很是豐盛。
如果說下班後的應酬是加班,那麼年會或許也是種變相加班。
李千穗換上事先準備的一襲黑色晚宴裙,洗手間的燈光打在綢緞上反著微微白光,纖細的肩帶提著垂墜的領口經過鎖骨嶄露一片白皙,右手戴著黑色寬緞帶製成的髮圈擋住淺卡其色的疤痕,這是她每次年會的打扮,頂多換個披肩做點變化,今年是在金誠的第一個年會,這一身簡單俐落正好適合。她對著鏡子理了理深棕色長髮,在要踏出洗手間時手機跳出了一則訊息。
趙驍:「今晚年會妳會去吧?」
她將螢幕按滅,放進小巧的晚宴包裡。
她當然去,這位小趙總可是她的重點接觸對象。一開始明明規劃給企劃課另一位同事小殷,可今天下午確認名單時卻改成了她,好似臨時換人不須對客戶做事前準備調查一般,不知該不該慶幸,對於這位客戶她確實不太需要事先調查。
回到宴會廳時,遠遠地就看到業務課同事捏著紅酒杯早已和幾個客戶聊了起來,各家公司的產品在他們口中成了談話的主題,聊天對於業務來說就如同喝水般容易,然而企劃課的小殷只能在一旁拿著飲料等待時機插入話題,雖說和客戶噓寒問暖本就不是企劃課的職責,可今晚要是沒帶點情報回去肯定又少不了一頓唸叨。
「怎麼不回我訊息?」一道熟悉的男聲從背後傳來,聲音的主人一身灰黑細直條紋雙排扣西裝外加黑色復古金扣大衣,他的出現引起了周遭人們的注意,壓低了音量議論著。
「不好意思,沒注意到。」
「冷たいなー」(好冷漠啊。)
禮貌性的遞了一杯紅酒到趙驍手裡,她自己只淺沾了一口。「王副理怎麼沒一起?」
「他被我派去A市另一場年會了。」他晃了晃紅酒杯,遲疑了半秒喝了一口,隨後露出差強人意的表情。「今天和老爺子來。」
舞台前王樺正和一個立著琥珀色拐杖與深棕色西裝的長者談話,隔著距離與廳內的音樂干擾,一點也聽不見他們談話的內容,只見王樺指了指台上的鋼琴,長者抬了抬眉略表驚奇。不一會兒,周圍燈光暗了下來,只剩一束燈光自舞台頂端打在黑色鋼琴上,交談的聲音因此靜了下來,身穿一襲艷紅色削肩長禮服的女人不知何時早在布幕後準備,那一頭大波浪長髮與紅脣宛如標誌般出現在眾人視野中。
梁蓉坐定掀開琴蓋,指尖在黑白琴鍵之間跳躍,節奏輕快至激昂,鮮紅的裙襬隨著動作擺動撩撥,剛抵達廳內的人們無不被這樣的演奏吸引,就算是朝夕相處的同事也沒有人知道這金誠業務課長還有這樣的技能,引得眾人驚呼。
「阿默,我記得你也會彈鋼琴,要不去和她鬥一鬥...?」
「你記錯了。」他才沒心思玩這無效社交,環顧起四周尋找掛念的身影,他不確定她會不會出席,畢竟這裡人多吵雜,她最討厭吵了。
一般來說年會這樣的社交場合程以默是不參加的,周銘也知道這點,但每年接到邀請時仍舊會禮貌性的邀他,本以為會一如既往地只有他自己和李揚參加,沒想到今年這位主工程師竟一口答應,於此刻身著黑色正式西裝出現,緞面領與修身剪裁展現他高挑的身材與身型,這還是周銘第一次見他如此正式的裝扮,既不張揚又不失帥氣。
年輕真好。周銘在心裡給自己個台階,帥這一字杵在舌尖又沒好意思說出口,他要是在年輕個十五歲也能這般風流倜儻。
最後一個音符在空氣中消散,台下響起一陣掌聲與誇讚,金誠的一級主管聚集在舞台前一字排開,王樺提起麥克風的架式宛如高中時期的教官,一開口就要長篇大論叮嚀學生暑假期間的注意事項。
「非常感謝各位貴賓的到來,」台下再次響起掌聲,儘管實際上沒有人想聽老套的寒暄招呼,可賓客們皆保有演員的潛力,面帶微笑地聽完整段毫無意義的開場詞,彷彿聽完這段如同剷雪功能般的致詞,年會才能開始與結束。「最後,我想邀請幾位重要合作夥伴和我們一起為今年立下里程碑一」
事先接到通知的幾位客戶陸續上前圍著香檳塔,王樺朝群眾第一排的長者空出身邊的C位,可長者只是微笑揮了揮手,將王樺的視線引導到舞台邊直條紋西裝的年輕男人身上,剎那間不須言語便說明了用意。
「有請兆精的小趙總一」
從服務生手中接過墨綠色酒瓶,桌邊的四位課長與賓客以兩人為單位捧著一瓶香檳,隨著王樺的口令一起往塔頂傾倒出琥珀色的液體,夾帶氣泡很快地便從塔尖的玻璃杯流淌至下一層,眾人的目光跟隨層層滿溢的香檳,同時亦注視著倒下酒的人,尤其是在王樺身旁同捧一瓶香檳的年輕男人。
冤家路窄的張榮哲和梁蓉正好捧著同一個酒瓶,然而梁蓉只是做做樣子將手指附在瓶身上,乍看下兩人笑臉為公司做著派頭,實際上她一點力氣也沒出。就當透明玻璃塔被琥珀色液體佔得半滿時,張榮哲貌似在眼前的人群裡看見了甚麼,瞪大了眼,手裡不自覺一鬆,酒瓶直墜,與斟滿香檳的玻璃杯碎成了一片,層層堆疊的杯子碎裂碰撞出極為清脆卻尖銳刺耳的巨響,讓人忍不住驚呼摀住雙耳。
巨大的聲響引來了酒店經理的關注,立刻派人協助清理現場的玻璃碎,所幸桌邊無人受傷,只是幾人面色略為尷尬,打著圓場轉移眾人的注意力,卻不料眾人的目光已被不遠處另一起騷動吸引。
身穿黑色晚宴裙的女人跌坐在地上,身旁碎了一個紅酒杯,碎片浸濕在一灘暗紅色的紅酒裡,她緊蹙著眉眼摀住雙耳,彷彿聽不見一般沒有理會旁人的問候關心。
「小穗?小穗妳還好嗎?」林萱從人群中鑽出,可好友沒有回應她的呼喚,只是眼神迷離地往發聲處望去,眼眶發紅佈滿透明液體,好似方才碎裂的是她最重要的東西一般。
此時一道高挑的黑色身影撥開人群,脫下黑色西裝外套披在女人身上,男人蹲低身姿與她同高,覆上她緊貼在耳旁的雙手緩緩使其鬆開,從口袋裡拿出黑色藍芽耳機輕輕為她戴上,裡頭流淌著截然不同的節奏將她的意識一點一點撈了回來,她的雙唇顫抖想說甚麼,卻發不出聲音。
沒有等她開口,程以默無視周圍的視線與議論,抱起女人的肩扶持她站起,往最近的出入口走去,在消失在眾人視野前扔給林萱一把酒店房間鑰匙,他認得這個小麥色皮膚的女人。
「麻煩幫我退房,謝謝。」
林萱呆愣著接住鑰匙,吃吃地點點頭,似乎尚未從眼前的情況中理出頭緒,只隱約覺得這個男人長得有些像好友曾經給她看過的某張照片,正想開口問清名字,兩人卻已從面前消失。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