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檬的亞瑠 - 綠洲

霍家老宅，生日宴當天

「你上次問外公的事？」

霍家兄弟坐在客廳角落，盡量降低存在感，悄聲聊著。

霍子霽頷首，「那年發生什麼？」

「很稀奇，會有你不記得的事情。」兄弟兩人的記性極佳，而且他問的是小學時期的事情，和幼稚園以前的記憶不同，照理來說會相當清晰。

霍子霽也是相當困惑，回憶起國小最後兩年的事情，腦袋就像斷片，他在外婆家暫住的期間具體發生過什麼事情，他想不起來，卻打從心底覺得，那些片段應該很重要。

「爸媽應該不會跟你提，畢竟那時候，你病得很嚴重。」指節放在下巴上摩娑。

「生病？」

「嗯，」霍子璋斟酌著用詞，「半夜高燒，在急診掛了一整天的點滴。」

那時候霍子璋即將升國三，弟弟高燒到四十度，一整天都不退，他印象深刻。

家裡人都盡量避免提及，怕霍子霽再受到刺激。

為什麼他突然問起零八年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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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月的研究所筆試相當輕鬆，面試更像是跟系上教授的晨會，走個過場。

四月初，李月的姓名毫無懸念地出現在榜單上，同樣上榜的還有顏鈞廷，沒想到社團玩得投入的他，也很盡力在準備考試，未來他們還會做幾年的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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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狐狸：等妳到。］

四月中下旬是李月生日，兩人決定連同研究所的佳績一起慶祝，她早早買了北上的車票。

［月：到了到了~我在便利商店等你。］

李月現在會刻意走遠點，到方便臨停的便利商店等霍子霽的車，順便買點小東西。

霍子霽一到，就看見李月被幾個人團團圍住。

「抱歉，我不太喜歡拍照……」

顯然這樣的理由，不足以拒絕他們的熱情，李月自知不是什麼名人，這樣的要求她覺得尷尬又古怪。

這些人好像是因為成發表演而來。

她沒有穿表演當天的皮衣，也沒有化妝，不知怎麼被認出，然後被當成偶像一般圍住，要合照、要簽名。

霍子霽趕在某些人對李月做肢體接觸前，將人和行李帶走。

「嚇死人，」上了車，她還心有餘悸，莫名其妙被圍觀的那種窒息感，「現在連買個零食都不行了？！」

這種事態沒人能夠預料，「妳不喜歡的話，我幫妳把影片都刪除？」雖然是個大工程，不過他還是能做到。

「過段時間就好了吧，你就別忙了。」李月還是覺得，兩人把生活過好就足矣，至於成名與否，她沒想過。

而霍子霽的心底，沒有表面那麼雲淡風輕。

在遊戲中，就曾有金主主動找上亞瑠，願意以月薪加分紅獎金的方式，簽她做職業電玩選手，雖然酬勞優渥，但李月對此不感興趣，她想繼續進修，以此拒絕了對方。

「我這點技術，放在全世界的魔獸玩家裡面，只能算是吊車尾。」當時，她不以為然地聳肩。

如果現實中也有這種機會呢？或是碰上一些狀況，必須放棄進修，那她還會還不猶豫的拒絕高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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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月生日想吃牛排。

霍子霽為此研究了一段時間，從肉品挑選到靜置熟成，還有醬汁的做法。

選用紐約客，五分熟，肉質吃起來緊實，油花不膩口。

對李月來說，每次吃牛排都是一個全新的體驗，尤其這是霍子霽的心意，讓她感動又窩心。

「下次我想吃鴨胸。」還點起下次生日時的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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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兩人一起切了小蛋糕，霍子霽將準備好的生日禮物送她，是她最想要的瑞士刀。

可還沒高興多久，她就接到一通電話。

［家來電］

活潑的鈴聲響起，歡愉氣氛嘎然而止，逐漸趨於死寂。

李月臉色肉眼可見地沉下去，是霍子霽從沒看過的憂鬱神情。

「別接。」風雨欲來的感覺，霍子霽不希望她接起電話。

李月搖頭，不接電話只會一直響，她按下通話，而且沒有像往常那樣開啟擴音，拿著手機，聽另一頭的聲音，眉間漸漸擠出紋路。

……

「我剛考上研究所。」

「憑什麼？我的車是我自己買的。」

「我不要，這錢是我要上學用的。」

在對面主動切斷電話前，霍子霽只聽到話筒裡的怒吼「妳自己回來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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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通話，李月沒有馬上崩潰，但整個人在潰堤的邊緣。

她深呼吸、調息，急遽的心跳和情緒仍然無法緩和，倔強地咬著下唇，直到呼吸不順暢，才慢慢流下眼淚。

霍子霽沒開口，只是抱著她，大手輕柔在背後來回摩挲，聽懷裡的小女孩喃喃地說道：「為什麼……我只是想唸書啊……」

「我也還在唸書……」

「為什麼要我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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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月花了長達一個小時平復情緒，才有辦法和霍子霽解釋電話裡的談話。

「我爸媽，」眼淚又湧出來，「要我拿十萬回家，我弟想買一台重機。」

十萬塊幾乎是現在所有的存款，她主要想拿來繳學費，其餘部分做緊急預備金，之後還是能繼續打工、上學、做研究；全拿回家的話，她沒錢繳學費，而且剛才父親直接了當的告訴她「不准唸研究所」。

「為什麼……」

雙親不只忘記今天是女兒的生日，甚至跟她要錢，還不准進修。

李月的眼淚讓霍子霽覺得心如刀割，只是一通電話，事情還未了，她就能崩潰成這樣。

在遇到他之前，李月是怎麼撐過來的？霍子霽無法想像。

也許，拮据、生病、心理問題等等，都只是那種壓抑生活的冰山一角而已。

現在，最直接了當的解決辦法，就是霍子霽幫她出學費，但李月不會接受，她覺得目前霍子霽給的已經足夠多，如果不能全款繳學費，其次選擇的就是貸款，可是剛才已經被保證人給拒絕。

霍子霽只能拿出一個他預想已久、只打算在情況最糟糕時才提出的建議。

「月月。」李月抹了抹眼淚，感覺眼睛開始有點腫痛，與霍子霽四目交接時略感吃力。

霍子霽半蹲在她腿邊，仰視的雙眸真誠地探進她眼底，「我們結婚，好嗎？」

他知道現在談及婚嫁還言之過早，尤其李月對於這個話題，表現得有點牴觸，從上次她和閨密的談話就能得知。

但結婚，就能做李月的保證人，這也是霍子霽諮詢過大哥以後，打算在最後提出的下下策。

李月哭腫的眼睛漸漸瞪大，然後垂下眼眸，略做思考，臉上的猶豫和煎熬拉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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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她說。

「不要。」

霍子霽心跳漏了一拍，沒想過李月會直接拒絕，他鬆開了緊握的手。

「我拒絕。」她吸了一下鼻子，表情沒有變化。

「我不想我們是這種關係。」

接連三句話，果斷地拒絕，霍子霽感覺心跳停止，血液瞬間凝固，臉上的深情再也維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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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月覺得，用這種原因和霍子霽結婚，對他非常不公平。

她並非討厭結婚或是不想結婚，而是為了這種原因結婚，有夠荒謬。

說到底，她就是個麻煩貨，整天為了錢奔波，身體不好，還幾乎不在他身邊，跟她這種人結婚有什麼好？

她正想解釋，抬頭卻迎上霍子霽受傷的表情，停滯語塞地說不出話。

那是李月沒看過的灰敗臉色，原本漂亮的桃花眼黯然無光。

霍子霽沒有再說話，緩步回房，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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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直至中午，主臥的門都沒有再開啟。

［月：我回家一趟。］

不知道他是否還在睡，她出門前傳了訊息給霍子霽。

收起手機，最終還是要自己面對，她搭上火車、步上飄著雨的小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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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就如同她原先所料，沒有任何轉圜餘地。

即將滿十八歲的弟弟想買一台重機車，父母理所當然的會滿足他所有要求，家裡環境是沒有那麼優渥，但他們想到有一個即將畢業、有收入的女兒。

拿出錢、不准唸書、去工作。

父親寧可她畢業就去端盤子，也不願意為她做擔保。

自己為何要期待呢？

這種情緒勒索，並沒有因為少了體罰就停止，反之，一年比一年加劇。

所以她才會逃也似的離開，沒有填父母所指定的會計系，更沒有按他們要求留在台北、住家裡通勤，正因如此，他們「名正言順」的開始與她斷絕，只有在需要錢的時候才想起李月。

血緣的暴力已經糾纏二十年，就好像身體裡流淌的血液，令她惶恐卻無法割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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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狐狸來電］

李月走在回程的小橋上，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她沒有回車站，直行、拐彎，步行到曾經就讀的小學門口。

父母本來就不愛她，她何必回來受這種屈辱？

隔著柵門，凝視著雨中熟悉的校園，回想著曾經一段溫暖的回憶，支持她撐過親情暴力的微小善意。

這時候，李月格外地想念當時的溫情，和那顆黃色軟糖一樣，酸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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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

陰雨中，一個女性聲音從身後喊她，有點距離，她回頭，看到一個意想不到人——

「溫、溫姨？！」

李月的驚訝溢於言表，為什麼霍子霽的母親會在這？

「快上車，別站在風口。」

李月乖巧地上了車，沒有詢問為何溫靜穎在此，溫靜穎也沒問她怎麼來到這裡，只是嘴上和她閒聊，墨色的轎車繞過學校外圍，駛向後方的住宅區。

「這裡是我娘家，最近要都更，我來替我媽收拾點東西，讓她先搬去新竹跟我們住。」溫靜穎解釋著。

車在河堤邊停下，兩人分別撐傘走在細雨中，李月望著那扇熟悉的紅色鐵門恍惚。

自己在作夢？

「月月，快進來。」溫靜穎招呼著，李月順從的走進那扇其實來過很多次的門，且越走越心驚，紅色鐵門、二樓、老舊的公寓木門，而那扇門後如她所預期的——擺放著老式電話和一缽零食，陶瓷缽的正面刻著「福」字，因年代久遠，顏色已經有些斑駁。

李月呆愣在門口，溫靜穎還在前頭、自顧自地說著，「打開窗就能看到對面的小學，子霽小時候在那裡唸過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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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妲己：我和月月在外婆家。］

［妲己：你們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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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熟悉的氣味和鐘擺的響聲，李月有些失神，好像自己回到小學時光。

溫靜穎往房間深處走去，獨留李月一個人在客廳，她默默地坐到竹製沙發上，熟悉的就像她來過很多次。

老舊的大鐘、電視櫃上的印象館、持續氤氳著水汽的茶几、櫥櫃裡的百科全書，和許多不明所以的小東西，像是簡易電極組、磁鐵、五顏六色的瓶罐，還有一個藍色的晴天娃娃。

有些蒙塵，彷彿停留在過去的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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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一個老婦人從廚房出來，腳步稍稍停滯，然後坐到李月身側的主位上。

「阿月，妳來啦？」

是南宮娟奶奶。

她有著和溫靜穎非常相似的長相。

怪不得，自己第一次見到溫靜穎時，會感到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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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盯著她，像是在李月臉上尋找熟諳的特徵，單眼皮、白皮膚、高挺鼻樑和圓潤唇珠，既眼熟又陌生，小女孩在她缺席的日子裡，不知道過得是什麼樣的生活。

南宮娟斟了杯茶給李月，琥珀色的溫熱茶水。

「十五年了。」她帶著啞的嗓音，徐徐的說著一段痛苦的記憶，就好像茶几上那盞漸涼的茶，「零八年五月十九日，我丈夫過世。」

李月震驚於這個訊息，但沒有打斷對方。

「心梗啊，送到醫院前就沒了。」聲音飽含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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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樓下的紅色鐵門，才會一直緊閉著啊……

十五年後，她再度踏入這個曾經溫暖她心靈的綠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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