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檬的亞瑠 - 白哥哥　(附圖)

零六年九月一日

是個陰雨天。

李月被託付給鄰居的小孩，跟著隊伍一起上學，那是小學生活的第一天。

沒有家長陪同，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李月像是被強迫似的塞進學校，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放學時，她找不到早上那個鄰居姊姊，幾乎不記得對方長相，也不記得早上說放學在哪裡集合，她想著，也許尾隨同學走可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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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早上的路途中有一座橋，現在面前也有座橋，路線應該沒有錯，她繼續跟著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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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過了橋她才發現，周遭的環境她不認得。

但附近的同學大部分已經四散、各自回家，她一個人在雨中，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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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不要擋路！」身後一個高年級叫住她，因為李月擋在下橋的唯一路徑上。

以為是自己機車的態度，把對方嚇哭，語氣有些徬徨的問：「妳、幹嘛？」

小女生撐著一把透明長傘，一頭短髮，聽到他問話，哭得更厲害。

「嗚……我找不到路……」

小男孩不知所措，盯著她，良久才牽起她的手。

「要去哪裡？」李月這時沒想過要掙脫，感覺這個大哥哥應該不是壞人。

「我外婆家在那邊。」

他唯一想到的辦法就是找大人，外婆家就在旁邊而已。

兩個小孩走進一棟有紅色鐵門的老公寓，二樓便是他口中的外婆家，老式公寓木門、玄關處有部電話，旁邊放著一缽糖果。

「外婆，妹妹說她找不到路。」小男孩對著客廳裡頭喊著。

沒多久，一個氣質溫婉的婦人從廚房出來，見到臉色慘白的李月也是一愣，怎麼外孫上學第一天給她撿個女孩子回家？

「小妹妹，妳叫什麼名字？」是很和善的詢問語調。

「……李月。」

李月穿著和外孫一樣的小學制服，名牌顯示是一年級新生。

現在已經過了放學時間，校內可能沒老師能處理，美婦人問她要不要打電話回家？

李月點點頭，她記得家裡電話號碼，但家裡電話沒有人接，也是正常，大人們都還在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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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絡不上家長，小男孩的外婆則表示要聯絡警察局，李月慌了，連聲拒絕！

她小聲地解釋，被爸媽知道的話，回家會受到打罵。

美婦人感覺很為難，也難過於小女孩的遭遇，這個年紀應該最是依賴家長，怎麼會不敢和父母說話？

李月由衷覺得抱歉，可是她確實不知道路，只記得橋。

「橋？」美婦人眨眨眼，李月覺得那雙眼睛很漂亮，狹長、明媚的。

她點點頭，「我看到橋就知道怎麼走了。」

這下，大人大概知道她的意思。

隔壁小學的大門有兩個，一前一後，估計小女生是住在前門，但卻誤打誤撞的走到後門，趁現在天色還早，陪她走一程就好。

窗外的雨幾乎已經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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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前，外婆從電話旁的陶瓷缽盆裡，拿出一個黃色軟糖，交到李月手裡。

「謝謝外婆。」她乖巧的道謝。

小男孩聞言、有些霸道地反駁，「是我外婆，不是妳外婆！」

「子霽！」這麼小的女孩子，還跟人家計較？

「妳只能叫奶奶！」他執拗地撇頭，覺得自己已經很大量，至少退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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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後，李月偶爾會到後門找「白哥哥」。

「子霽，哥哥叫做子霽。」奶奶正在教她認哥哥的名字。

李月搖頭，她不認得「霽」這個字，筆劃太多了，「我想叫白哥哥。」

奶奶無言，依照子霽那孩子的牛脾氣，應該會反對，「……好吧，反正霽也有白色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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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月，妳幹嘛一直跑我們班上？」

下課之後的子霽，又在外婆家看到小女孩。

一個低年級女生，老是跑到高年級教室，他不知道怎麼應對周圍同學的揶揄目光。

「軟糖。」

「……」

但他每次都還是給了她軟糖。

明明味道就一般，外婆為什麼總是在家裡放這個，為什麼老是塞進他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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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有次撞見外婆在房間給李月上藥，小女孩長褲底下的瘀青觸目驚心，是藤條、皮帶、水管的鞭打痕跡。

「子霽，對阿月好一點？」

年幼的霍子霽表情倔強，但捏了捏耳垂。

那之後，子霽的態度稍微有點改變。

在學校裡不會對她大小聲，放學之後除了教她寫功課，還會偶爾允許她玩外公做給他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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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七年十二月

「我最喜歡外公！」年幼的霍子霽談及外公，臉上的笑容是天真鮮活的。

子霽的外公是高中化學老師，時常會帶著他玩一些小實驗或是勞作，在他的眼裡，外公是無所不能的！

如果外公提早下班，那霍子霽能纏著他整個下午，一個眼神都不會給李月。

他想帶著李月玩一些簡單的實驗，但外婆不準他在家裡製造史萊姆，因為他上次把實驗結果糊在電視機上。

不然，他們玩簡單的勞作，總可以吧？

「妳喜歡什麼顏色？」

「藍色。」

於是，家裡多了一個藍色的晴天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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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八年三月一日

「搬家？」

「嗯，畢業之後就搬。」

李月一直有著超過同齡的思維和心緒。

大人的規劃不是小孩子能左右的，李月知道，哭鬧也不會改變這個結果。

她只是常常躲起來偷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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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八年五月十九日

「明天我再給妳新家的電話。」

一想到以後還能聯絡，李月破涕為笑。

「說好了！打勾勾！」

兩人手拉勾。

李月從沒這麼期待看到隔天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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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子霽回外婆家時，家裡是一片混亂，剛下班的外公被緊急送到醫院，他也跟著趕來的媽媽一起到醫院。

可是，他們到醫院之後，前往的不是病房，而是太平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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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我們已經盡力。」

溫靜穎沒有答話，她知道父親已經無力回天，感謝的話她無法在這種失去至親的悲痛下說出口，其他事情都交給了丈夫，此時她在小兒子面前，哭得更像是小孩。

「媽媽，外公怎麼了？」

溫靜穎沒有回答兒子，但他已經不是懵懂的年紀了。

「外公不會再醒來了嗎？」太平間裡蔓延著悲痛，誰都沒注意到小孩的心緒。

直到強撐的子霽因為高燒昏倒，大人們才察覺。

失去親人的痛苦，持續籠罩著整個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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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對不起。」

因為，她又回來了，所以奶奶必須親口描述這種椎心之痛。

能夠想像當年的悲劇，是如何重創這個家庭，以至於分身乏術，樓下的門再沒有開啟，而那年的暑假後，李月也放棄再走上那座反向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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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南宮娟搖搖頭，「我已經守著這裡十五年了，也是該放下。」

十五年，家裡還維持著出事當晚的模樣，她覺得自己真是著魔，可想要動手收拾，又老是提不起勁，趁著政府都更的機會，離開這個傷心地或許也不錯。

「子霽可能忘了你們曾經相處過。」那場高燒，他幾乎沒了小學最後兩年的印象，個性也變得有點沉默，沒了原先那種陽光開朗，「如果他又欺負妳，儘管跟奶奶說。」

「子霽對我很好，奶奶別擔心。」

南宮娟輕笑，小外孫最是刀子口豆腐心。

溫靜穎這時冒出頭來，看樣子剛才確實在後面房間整理，「月月，子霽快到了，妳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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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靜穎稍早看出李月心情不好，才會載她一起來娘家，換個環境、轉換心境，至於兩人為什麼認識，等她回去再詢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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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送她到門口，還是從小缽裡面取出她最愛的那個口味，黃色軟糖。

「奶奶希望阿月能幸福。」

「奶奶，我覺得，現在就很幸福喔。」說這句話時，她感覺有點鼻酸。

南宮娟目送她下樓。

李月這麼說的時候，臉上是侷促的表情，只有她自己沒察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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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狐狸：妳在哪裡？］

［月：後門。］

霍子霽起床看到李月的訊息，後悔將自己關在房裡整晚，明明他們說好，任何事情都要冷靜溝通，自己卻先打破約定，還讓她獨自回老家，一通電話都能崩潰了，何況直面恐懼。

可是他不知道李月老家在哪裡，李月一向很排斥提到原生家庭。

試圖電話聯繫，女孩不肯接，直到母親傳訊息給他前，都倍感煎熬。

只是，李月為什麼在外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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驅車經過曾經的學校，停好車，他隱約記得一些片段。

外婆家在學校後門附近，開窗就能看見校園。

霍子霽撐著傘，走進陌生又熟悉的校園，那個小身影坐在司令台上，兩條小腿晃著，就像曾經。

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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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月繃著臉，臉上還有一些淚痕，一看到他，表情更加難看。

「……月月？」他試圖呼喚、開啟他們今天第一句對話。

李月只是跳下，並且將手裡那個黃色水果軟糖交到他手中。

「奶奶……給我的。」

是李月喜歡的，那個平凡的黃色水果軟糖。

「為什麼不叫外婆？」

母親一定會讓李月喊外婆，而不是奶奶。

她這個行為背後的意義，是開始要跟他劃清界線？

對彼此這麼疏離，預示著他們即將的分別？

「你說……」李月吸了吸鼻子，回想他們第一次見面，霍子霽的倔強，眼淚不由自主地湧出，「那是你外婆，不是我外婆。我只能叫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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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外婆，不是妳外婆！」

「妳只能叫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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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取得至關重要的某把鑰匙，回憶如同倒著播放的電影，一幕幕出現在霍子霽腦海，他失神地盯著手中的包裝——

外公的告別式，照片、鮮花、禮堂。

兵荒馬亂的急診室，儀器的聲響、刺鼻的氣味、青色床單。

不再張開眼睛的外公，白布、哭泣的媽媽、灼熱暈眩。

……

「說好了！打勾勾！」小女孩破涕為笑。

「明天我再給妳新家的電話！」

……

「軟糖。」

「我找不到路……」

短髮的李月眼神陰鬱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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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子霽恍惚的模樣、桃花眼裡的失神徬徨，讓李月覺得揪心。

如果他們沒有再次相遇，他是不是就不用回想那段失去至親的痛苦？

霍子霽失去的遠不只是兩年的記憶，李月回想起，在不遠處的籃框下，那個令她嚮往的俊俏男孩，臉上的陽光和開朗，好似永遠停留在零八年。

即使他仍然會為李月撐一把傘、姣好的臉龐依舊，但失去的至親和回憶，就如同兩人斑駁龜裂的記憶，永遠留在了過去。

「五月二十，是什麼？」她問。

霍子霽抬起渙散的桃花眼，與李月四目相接，「……新家的電話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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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子霽想起那個0520的意義，他們說好要交換電話號碼，而他卻失約了整整十五年。

明明知道在小女孩心中的地位，是她黑暗人生中的少數善意。

「對不起，月月……」

他分不清楚李月現在的表情，是痛苦、隱忍或決絕，小臉上展現的巨大苦楚，讓他痛心。

如果他沒有生那場病，他應該能在回眸的那一瞬，認出小女孩。

如果他沒有生那場病，兩人之間就不會有空白的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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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月抹了把臉頰，而眼淚仍然不聽使喚地落下，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何種表情，只感覺心力交瘁，腳下虛浮的踉蹌，李月穩了穩身子，抬眼直視霍子霽，「我愛你。」

她終於填起了心中的那塊空缺，沒想到，其實一直都在身邊，他們相會卻不相識，但她不懊惱，從今往後都要直接了當地訴說感受，再沒有什麼好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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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這一瞬彷彿停了下來，霍子霽只聽得見自己不規律的心跳聲，而胸腔彷彿吸不進氣，窒息感蔓延，他楞然地顫抖、眼眶逐漸通紅，雙腿感覺要站不穩。

無法想像是什麼樣的心情，讓她說出這句話，訣別還是怨恨？

如果這句告白，是兩人的陌路，那他寧可不要，他寧可回到重逢的最初。

悲傷和心死幾乎把他吞沒，「對不起……」為失約道歉，為他們爭執道歉，為撇下她而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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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月注視著他良久，才搖頭，現在的她只能免強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眼淚不受控制的滑落，「不是……」她沒有要和霍子霽道別，「即使你忘了520，你還是找到我了。」

他們的同樣遺忘了一些細節。

李月忘記他的姓名，也沒認出他的相貌。

而霍子霽因為生病，忘了那兩年的記憶。

那不是誰的過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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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讓霍子霽感到心梗，但李月沒有要跟他道別，沒有怪罪他的缺席，也沒有怪罪他的遺忘，時間彷彿在此刻重新回到了正軌，如同正在落下的雨水，使於凝結、終於地心引力的呼喚。

「我只是……很想你……」李月掩住臉，哽咽地泣不成聲。

最終他們還是相遇，即使坎坷，她還是自己獨步走過最黑暗的生活，沒有被壓垮、沒有殺死自己。

恢復知覺的雙腿，瞬間上前將小女孩擁入懷裡，希望能和自己的血肉融合……霍子霽緊緊的抱著李月，感覺濕潤滲進他衣領，而李月只是一遍遍抽噎地說著：「我好想你……」

「真的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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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想像兩人空白的時間裡，小女孩是怎麼艱難痛苦的獨自走來，這段歲月在她身心留下的疤痕，是難以復原的昏天暗地，一想到這裡，霍子霽痛心疾首，單薄的一個擁抱，遠遠不能彌補他心裡對李月的虧欠。

「我在……」霍子霽感覺眼角有水氣不受控制的湧出，靠在女孩頭頂，那股花的味道沁入心脾，「我愛妳，月月，永遠愛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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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由Kuei老師繪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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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哥哥 (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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