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鵝黃色行李箱啪的一聲闔上後,小麥色的手吃力地拉著邊上的拉鍊,力道不夠,體重來湊,直到整個人坐到箱子上扯了好一會兒才把行李箱的拉鍊完全拉上。行李箱的主人才想讚嘆自己是空間管理大師,下一個冒出的問題立刻讓這位大師把行李箱再次放倒。
履歷放進去了嗎?
於是小麥色的手再次吃力地扯著拉鍊,將行李箱兩側完全展開,就在她即將把一整側的衣服搬出來前,餘光看見那份花了二十塊錢彩色印刷的履歷裝在L型資料夾裡,靜靜地躺在不遠處的椅子上。
幸好檢查了!林萱慶幸地這麼想,雙手拿起資料夾小心地放入行李箱中間,再用束帶固定了起來。換作是他人,或許會咒唸五分鐘前忘記檢查房間的自己,可她是林萱,樂觀得讓人心疼。
「手機、錢包、鑰匙。」她將出門必備三法寶一一念了出來,唸出的同時依序往杏色後背包裡翻出東西。
都帶了!出發!
於是她揹起後背包推開灰色門把邁出物理意義上的第一步,新生活的空氣從下一個呼吸開始變得不同,未來縱使充滿未知,不論過程多艱難,結果多不盡人願,相比在原地踏步都是好的。舒適圈在某種意義上是困住自己的牢籠,還得自己打開才能踏出來。
深棕色大門沉靜地闔上,象徵著全新挑戰的開始,也是過去生活的一個段落,揚起的細小灰塵在空中翻滾、飄逸,而後墜落。
然而兩分鐘過去,灰色門把再次被轉動,小麥色的表情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將被遺忘在原地的鵝黃色行李箱提了出去。
有些東西會隨著環境和身份而改變,有些東西刻在基因裡,大概永遠不會變。又好比兩個從女孩逐漸成為女人的友誼,像兩片軟呼呼的白雲因為風的推動聚在了一起,沒有綿長的過渡期便玩在了一塊兒,就算某陣風吹過帶走了邊邊角角,卻不影響它們支撐起整片屬於它們的天空。
繁忙的腳步聲在C市高鐵站大廳之間迴盪,不時響起的電話鈴聲和班次廣播成了站裡不變的背景聲,身穿灰色大衣的女人四處張望著,深棕色長髮隨之擺動,在空氣中劃下擔憂的弧度,身後緊跟的高個子男人利用著身高優勢,一望眼就看見他們要找的人。
「那裡。」女人順著男人指的方向看去,小麥色皮膚的女人坐在等候區座椅晃著雙腿,腿邊擺著鵝黃色28吋行李箱,箱體中間橫著束了一個黑色行李束帶,看起來就像個玉子燒壽司。
「萱哥!」
聽見熟悉的聲音,林萱抬頭便看見好友迎面而來,沒忍住興奮立刻站了起來。「小穗~!」
李千穗定眼看向幾天前仍如常在同一間公司上班的女人,面龐和上一次一起用午餐的時候一樣,圓圓的雙眼下是一排濃密的原生睫毛,肉肉的臉頰經過社會的毒打已不像大學時期般充滿膠原蛋白,眼神裡也沒有那份曾經清澈的愚蠢,取而代之的是下定決心後不時盤旋的不捨,以及勉強的堅強。
昨天週五是林萱在金誠最後一個上班日,而身為多年好友的李千穗是當天下班後才知道的。
並不是兩人的友情出現顧忌或裂痕,反倒是關係過於好才使當事人捨不得和好友開口,就她對好友的理解,肯定會帶她吃過所有想吃的餐廳、買想買的東西、去想去的地方,但這麼一來她就真捨不得走了,離開舒適圈尋找夢想甚麼冠冕堂皇的原因,哪有比工作熟悉、離家不遠、好友在身邊的生活香?
可是思緒深處對於夢想的渴望總在夜深人靜時隱隱作痛,她想改變眼下的自己去探尋全新的世界,美術、設計、繪圖在各個行業都存在著,只要願意去尋找便一定能找到適合的職業,她不想再只是二線城市中小企業的小設計師。
而某次偶遇下,她拾獲了踏出舒適圈的勇氣。
我好像沒有夢想。
那從現在起,妳的夢想就是找到夢想怎麼樣?
這樣算得上夢想嗎?
沒有人規定夢想必須是什麼樣的呀。
沒有人規定夢想必須是什麼樣的。來自一個大叔的鼓舞,像是補足燃料的火箭,就差某刻關鍵性的決定,轟的一聲朝向一望無際的天邊推進。
「怎麼不早點說呀,我只來得及幫妳買杯飲料和零食...」從昨晚得知消息後,李千穗想遍了當下可以為她做的事情,只是時間緊迫,隔日上午北上的車班根本沒辦法置辦甚麼,只好在來程跑趟超市挑些小零食讓她在車上解饞。
「鮮奶茶半糖少冰!」
女人將手中的鮮奶茶遞給好友,也正是她喜歡的品項和調味。「那當然。」
「嘿嘿,果然是我的小穗!」
一般類似對話中,兩人會接著掀開從前有趣的回憶打開話匣子聊天,可這次李千穗卻明顯提不起勁兒,垂著肩膀摩娑著手上裝滿零食的購物袋。「真的好臨時啊...」
「妳就當作...我是去A市看演唱會?!」一時想不到甚麼適合安慰好友的理由,林萱靈光一閃想起幾個月前搶的演唱會門票,要不是這麼一提起,她自己都要忘了有這回事。
「有薯條先生在,妳不會寂寞的!」她抬起下巴看了一眼好友身旁的老同學,刻意壓低音量向前靠了靠。「要是他讓妳寂寞了,就拿他的牙刷去刷馬桶,再偷偷放回去!」
由於本人在現場,要是脫口而出薯條刺客好像有些不妥,她才在開口前修正了用詞。
李千穗點點頭,昨晚的晴天霹靂至現在多少接受了事實。寂不寂寞的部份她不知道,也不是對他們沒有信心,畢竟未來的事情沒有人說得準,只是拿人家牙刷去刷馬桶這損招也就林萱能想出來。都要離別了,這人還是這麼喜歡討人開心。
「那妳再給我妳在A市的地址,我有空寄點東西給妳。」
「妳好像林媽媽呀。」
對林爸林媽來說,女兒工作地點是遠了點,可從大學起就離開家鄉讀書至工作,兩老也已習慣女兒不在家的生活,就是往後要去探望時舟車勞頓了點,反倒是日日相處的李千穗百般不捨。
「時間差不多,我去搭車啦~」小麥色的手拉上行李拉桿,然而距離實際上車時間還有至少半小時,她是怕和好友再這麼說下去,那些花時間愁眉苦臉才定下來的目標又要打退堂鼓。「哎呀,難得休假你們兩個快去約會啦。」
「別睡過站呀。」不知道的人聽見這叮嚀大概會以為是個愛操心的姊姊來為妹妹送行。
「知道啦~掰掰~!」
「掰掰。」李千穗揮著手目送好友,鵝黃色行李箱隨著主人的行走向前滑動,搭上向上的手扶梯逐漸升到二樓的月台層,提了提行李踏上新的樓層遠去,直至人從她的視野中消失才停下手。
高個子安撫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從不遠處的手扶梯收回至女人的側臉。「別擔心,她可以的。」
「嗯,但真的好臨時。」這麼說並不是怪罪好友不告訴自己,而是反思著自己是不是忽視了好友近期的轉變,讓人在出發前一天晚上才開口,就算其實她心底也明白林萱的用意是不捨。
「她大概有自己的理由。」程以默牽起身邊女人的手,像城池般將她的掌心完整包覆。「相信她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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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市直達A市的列車在發車前十分鐘駛入北上月台,車廂門整齊一致地在列車停妥後開啟,林萱按著APP上顯示的車廂號碼踏入車內,座位一共有13排,每5個座位一排,左右各分二、三個座位,大概是因為C市不算大城市,在此上下車的乘客不多,整個車廂的人數憑一隻手就能數過來。
12排1號。在大型行李位置放好行李箱後,林萱抓著手機用口型默唸著自己的座位,由於為了方便拍拍照、打瞌睡,在訂票時刻意備註了要靠窗的位置,她只需要確認排號就行。
然而找到那排座位時,自己座位旁的2號座位已有人乘坐,是一個短髮梳得俐落的年輕男人,一身淺灰色襯衫與深色長褲商務打扮,布料剪裁與肌膚隔著微妙的距離顯得合身卻不刻意,右手單手拿著手機面露謹慎地盯著螢幕,另一隻手折了起來支撐著右手肘,全身除了手機螢幕上滑動的拇指與眨眼,其餘部位一動也不動,彷彿隻身在另一個次元裡。
雖然林萱不算是社恐,但在大眾運輸上開口和陌生人說借過的時候還是有些尷尬,若可以選的話,當然還是想避免。「不好意思,我是1號座位。」
聞聲,男人才從獨處的次元裡跳脫,立刻起身讓出走道讓女人坐進裡面的座位,待他重新入坐後再次進入那個神祕的次元,眼神像分析股票市場趨勢的投資專家般銳利,直到列車發動傳來輕微頓挫感,他才將手機放了下來,上身放鬆地靠在椅背上,闔起雙眼暫時從現實世界抽離。
短短不過5分鐘的相處ー甚至稱不上相處的期間,林萱就已從這個人身上感受到無形的疲憊。她透過車窗上的倒影偷偷觀察著這個人,他的指甲修剪得整齊手卻不纖細,衣著整潔沒有繫領帶,身材看來長期保持中高強度的規律運動,下巴有貼著皮膚修剪過的鬍鬚,年紀大約不到40歲,膚色不算白但輪廓硬朗,眉眼深邃,面容陽光姣好...
沒錯,面容姣好,是個帥哥。
觀察到這,趁著對方閉目養神,林萱沒忍住盯著本人看了起來,下頜線至頸項間緊緻的肌肉線條在襯衫領子下隨著呼吸起伏出現細微的變動,滾動的喉結更是讓她看得入神,這凸起的小東西到底是怎麼在喉嚨移動的?吃飯不會感覺有東西梗在那兒嗎?不知何時產生的疑問在她的小腦袋裡浮現,不巧下一秒被觀察的人側過臉看了過來。
「請問,怎麼了嗎?」男人的聲音明亮而有磁性,帶著對待陌生人特有的客氣與距離感,宛如頒獎典禮的旁白。
原本只是看帥哥看得入神,被本人發現了要找個藉口蒙混過去,可聽見男人嗓音的那刻,林萱忽地冒出百分之兩百會被認為是搭訕的疑問。「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只不過對方似乎不認為是來自異性的搭訕,反倒偏過頭在腦海中搜索了幾秒。
他近期因為工作因素拜訪過幾間公司、去過幾個應酬場所、見過很多人,他記憶力雖不差,可一時卻想不起自己是不是見過眼前這個小麥色皮膚的年輕女人,臉頰有點肉,圓圓的雙眼眨呀眨的像隻土撥鼠。
「不好意思,我可能不太記得。」
「啊,不好意思,不是要騷擾你,是、是好像在哪聽過你的聲音。」如果起初的觀察不算的話,她確實沒有騷擾人家,且在未經整理的記憶中她確實聽過男人的聲音。
原來是因為聲音啊。男人用手指關節處摩擦著下巴,這是他思考時會出現的習慣動作。
「我以前接過幾個配音工作,妳大概碰巧聽過吧。」
「原來是這樣啊。」看來是巧遇配音員了,這緣份還真是巧。「大哥在A市當配音員嗎?」
他對於大哥這稱呼還算滿意,畢竟幾個月前他受長官指派參加C市某公司的年會,又或者說是父親任職公司的年會上,遇見的一個年輕女人開口叫的是「大叔」。只不過那時對方喝了點酒,再加上酒吧燈光昏暗看不清,他一點也不怪她,聽聲音好像和眼前女人的年紀差不多。
「是在A市工作沒錯,但不是配音員。」
聽了男人的回答,林萱點點頭不打算接著聊下去,剛才看這人好像挺累的,該趁著搭車時間休息才好,沒想到對方接著開口了。
「妳也去A市?」
「是啊。」
「在A市工作嗎?」
「嗯...準確來說是正要去A市工作。」對於在高鐵上遇見的陌生人,其實不要透漏過多個人訊息才安全,可不知為何林萱這回不大顧忌,她感覺這個男人身上有種同校學長的親切感。
「雖然這麼說不太好,我們公司近期也在招人,要是妳有興趣的話可以來看看。」正想從襯衫胸前的口袋拿出名片盒,男人抬手才想起昨晚在應酬時把名片發光了。「抱歉,我好像名片發光了。」
「沒有關係,我可以搜尋貴公司名稱。」
「我留我號碼給妳吧,要是想來的話可以聯繫我。」要是連聯繫方式都沒有留,那這個邀請就完全是場面話了,對男人來說這不是他喜歡的作風。
「好呀,謝謝你。」她點開手機,新增了一則通訊錄,抬眼望向身旁的男人。「號碼是幾號呢?」
逐字按著男人口中的數字記下後,林萱跳到了名稱的欄位。「我該怎麼稱呼你?」
「我姓張ー」
按下儲存的那刻,幾分鐘前空無一物的空氣裡被悄悄繫上無形的繩,連接她未知的夢想與他構築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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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潮不停交錯的A市高鐵站裡,高大的男人遠遠就望見等候區第一排座椅上的女人,末端挑起的桃花眼不自覺地隨著淺淺揚起的嘴角瞇起勾人的弧度,他沒有刻意放慢或放輕腳步,踩著像是春季週末下午準備躺在草地上曬太陽的步伐,往女人身旁的座位坐去。
「來出差?」
女人先是警惕地縮小四肢伸展的範圍,看清來人後才放鬆了肩膀。「正準備回去。」
「關於那件事,」他摩擦著雙掌,試圖找出合適的時機開口,可此刻的氛圍下他忽然明白再拖延幾秒鐘,他將永遠失去所有機會。「我很抱歉。」
就算沒有說明是哪一件事,女人一聽就知道他所指的事情,而這件事也不歸咎於誰,對他和她來講,既是選擇也是答案。只是這次沒有所謂的正確答案,他們的選擇也沒有選到一塊兒。
「都過去了。」她嘗試扯出一個微笑。「你呢?」
「正要去機場,這次飛美國。」
「還回來嗎?」
摩擦的掌在某個角度使指尖交錯合起。「不知道。」
「不接班了?」
「再讓老爺子威風一會兒。」說完,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而笑出了點聲,然後他們沒有再說話,彷彿這段空白是為了聆聽大廳裡的繁雜。
當女人起身時,男人也跟著站了起來,背對著彼此踏出即將遠去的第一步,又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她像是終於看明白一幅看了好幾年的後印象派畫作,回過頭向他問道。
「嘿,你在找甚麼?」
他聞言,勾起釋然的笑卻沒有轉過身。「找我準備找的人。」1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PHbNOTiT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