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勢在乾燥的北風和酒樓一堆助燃物中蔓延得很快,濃濃的黑煙包裹著整幢五層高的唐樓,熊熊火光燃亮了整個夜空。哭叫聲、喊殺聲、火警鐘聲、由遠至近的警笛聲,一切嘈雜的聲響在這場大火中交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讓人無處可逃。
重案組副隊長梁烈鋒趕來,急得眼睛血紅,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把揪住帶隊前來封鎖現場的胡正勳。
「怎麼會弄成這樣?!你O記怎麼駐在這裡不動?快帶人進去支援!」
胡正勳低頭看了看皺起來的衣領,臉色一沉,摔開梁烈鋒的手,自顧自地走開,拿著擴音器命令自家手下:「給我鎖閘,誰都不要進去,也不要讓任何人出來!」
「什麼?鎖閘?」梁烈鋒瞠目結舌,下一刻就爆發了,掄著拳頭追上前大吼,「胡正勳你他媽的什麼意思?鎖閘?!廣哥帶著手足們在裡面,我老婆兒子也在裡面啊!丟,把擴音器給我,別亂指揮!」
胡正勳冷笑一聲:「梁副隊,你還有臉提你們隊長啊?虧他在重案組裡待了十多年,連區區一點情報工作都做不好,埋伏行動被新義堂輕易識穿反包圍,也不知道是疏忽職守呢,還是故意帶著我們警方手足送死……」
「死仆街你別冤枉他!廣哥他才沒有要帶著兄弟們送死!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那是怎樣?事實就是李廣帶行動徹底失敗,害警方傷亡慘重。反正你和他鬧不和,我勸你一句,別再替他說好話了,早點撇清關係吧,回頭內部檢討第一個追究的就是他,就算人死了也肯定會革職除名,在警隊歷史上遺臭萬年。」
胡正勳頓了一頓,看著梁烈鋒呆住,臉色遽然發白,想來被他一番話懾住了,才悠悠地說下去。
「梁副隊,我告訴你,裡面那麼多黑社會份子,一把火燒乾淨剛剛好,不然賠了夫人又折兵,警方很沒面子的。還有,剛聯絡到酒樓負責人,他說地面倉庫放滿了天然氣罐,你也看到了,火勢這麼猛烈,隨時發生爆炸,不能貿然放救援人員進去……」
「你別說得這麼冠冕堂皇,分明就是公報私仇!丟你老母,你非要見死不救是吧?行,我自己進去救人!」
梁烈鋒一咬牙,就要掀封鎖線闖進火場。
胡正勳本來還打算拉攏一下這個副隊長站自己這邊,見狀馬上改變主意,拉下了臉,下令幾個親信上前死死摁住人。
既然這人拉攏不了,就留不得了,免得一直吵吵鬧鬧口不擇言,損害他形象。晚點得想個辦法對付他。
「攔住他!這裡我胡正勳最大,現場由我話事,誰敢抗令,通通視作嚴重違紀論處!」
「丟,你們放開我!放開我,讓我進去!」梁烈鋒掙扎著,怒吼聲漸漸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廣哥,廣哥我對不起你,我沒想過會變成這樣的啊……!你們放開我,明明還來得及的,來得及的,我要進去救人,兄弟們都在裡面,我老婆和兒子也還在裡面啊……!」
O記的探員反應各異,被攔住的救護人員和消防員中也響起好些不滿的抗議叫聲,不過胡正勳知道自己能控制好局面。H城黑社會問題向來嚴重,他強硬的鷹派作風贏得警隊內外不少支持,那些不合群的聲音很快就會消聲匿跡。
今天可是他的大日子,他心情正好,才不會被雞毛蒜皮的小事打岔。
他發出了拘捕令,又讓海關協助封鎖海陸空邊境,新義堂龍頭坐館臨近收山(退隱)被他這麼一整,所餘不多的人生年日就準備在牢裡蹲著吧。
想必那個老色鬼一定很後悔替當年的小男孩紋上黑蛇刺青,給了代號叫「Joker」──蛇養不熟,隨時會反咬主人一口;而 Joker ,分明是百變的萬用牌,是壓倒全場的王牌。
以為一場汽車爆炸可以嚇得他服服帖帖?那他也不妨將計就計,洩露重案組的行動情報,等新義堂和重案組鬥得兩敗俱傷,自己再不費吹灰之力收網。
另外那張 Joker 顯然只是個湊數的殘次品。胡正勳不屑地想。他知道那個女人的身份,但對方連另一個 Joker 存在都不知道,看來新義堂龍頭也沒多重用她,大概就是一時興起玩玩而已。
這些人真是蠢得可憐。家裡那個又瘋又蠢的賤女人也是,整天盛氣凌人地罵他「小男人」、「吝嗇鬼」、「性無能」,和那個沒眼力的妓女一樣,竟然敢用鄙夷的眼光瞪著他……她一定會後悔的。
胡正勳心裡低哼了一聲,看著唐樓「嗶嗶剝剝」的燒得七七八八了,再度拿起擴音器。
「現場極度危險,隨時有可能發生大爆炸,所有人往後撤!」
爆炸的那一瞬間仿佛過了無限長。
一聲誰都不曾聽過的匉訇巨響以後,建築物的屋頂瞬間被擊穿一個大洞,夜空染成一片火紅,氣流衝天而上,推成一個白茫茫的環形,迅速向外擴散。
接二連三的恐怖轟鳴聲震耳欲聾,整幢唐樓就如同一個被暴力拆開的紙箱那般徹底解體,殘骸和灰塵混合成一場海嘯,怒吼著席捲方圓數百米。在滔天氣浪中,無數大大小小的碎塊已經無法辨認屬於活人還是死物,剎那間全部被燒焦、如同樹葉在狂風中撕成韲粉,幾乎連落地都是奢望。
胡正勳站在安全範圍的邊緣,手放在額上,像在為殉職的同袍敬禮默哀,可是對他來說不過是掩飾臉上表情的小動作而已。
他幾乎覺得那一輪爆炸火光就像爭先恐後閃爍的鎂光燈,又像夜空中最燦爛的煙花,而他就是這盛大一幕的主角,再也沒有人擋著他的路。
他今天少有地穿了警官禮服──白襯衫,深藍色的雙排扣外套、右胸掛勳章,黑色長褲燙得筆直,警帽縫金邊,橄欖枝圍繞著五芒星的警徽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發亮。
胡正勳就只在升任隊長的就職禮、跟高層開會、以及年度述職檢閱時穿過警官禮服。怕不小心弄髒或勾到線,怕袖口磨舊,怕皮鞋刮花,還顧忌著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簡樸實幹形象。可是今天他忍不住換上了。
他撫平那片被抓皺了的衣領,又摸了摸胸口口袋,隨手撥開口袋裡放著的鋼筆,掏出警官證,姆指仔細地摩娑著上面的字,彷彿要將每一筆每一劃都好好勾勒一遍。
【三合會調查科 高級督察 胡正勳】
路是自己走出來的,他的路還長得很呢。
職銜旁邊貼著穿警官制服拍的證件照,照片上的胡正勳板著臉望著鏡頭,擺出一副不苟言笑的姿態,可是照片裡的人彷彿擁有了靈魂一樣,和現在的胡正勳對上了眼,眼睛深處閃動著只有他們才能讀懂的笑意,幽邃,冷漠,毫無溫度。
他滿意地、輕輕地拍了拍警官證上的自己,嘴唇微微翕動。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說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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