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金龍面對著隊長李廣,張口結舌,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明明大牌檔裡煙火氣重,剛才又好幾罐啤酒下肚,但他非但沒有半點面紅耳赤,手腳還格外僵冷,像結了冰。
李廣用眼神示意廖金龍面前的碗:「來,起筷吃點東西?該不會是這裡食物不合胃口吧?」
廖金龍低著頭,手攥著桌布一角,拚命擠出一個平凡的藉口,聲音裡透著微不可聞的顫抖:「不,不是……謝謝隊長請客,我……我只是上一餐有點吃撐了……」
下一刻他就恨不得摑自己兩巴掌。
別人聽了這種藉口的確不會深究,可李廣是個記性異常卓絕的人,活像一卷行走的錄影帶,書籍報章通通過目不忘,即使十年前吃了一頓平平無奇的飯,他都能記到現在,連當天穿什麼衣服、點什麼菜、館子裡環境如何,他都能說得絲毫不差。
廖金龍自知今天日間待在重案組辦公室裡當值,胡思亂想了大半天,根本沒怎麼吃東西,李廣也在場,他一定知道。
李廣果然微微皺了皺眉頭,卻不像懷疑,倒像關切。
「廖叔,這種工餘消遣活動不勉強參加的,你看,我們隊員飛仔就不愛消遣,正留在辦公室當值呢。」
一個三十歲出頭叫周白通的隊員興高采烈地探頭進兩人中間:「我認識江鵬飛這人十幾年了,最懂他了,廣哥,我可以對天發誓,飛仔他絕對不會乖乖當值,一定在偷寫小說!」
「你好意思說?前天你才在開會時睡著,還打鼾。」李廣隨口唸他一句,繼續跟廖金龍說,「我記得今天是你太太的忌日,因為這事而心情難過的話,早點回去休息沒關係。」
廖金龍手心裡的汗愈來愈多,兩隻眼睛完全不敢和李廣對視,六神無主地敷衍著:「嗯,嗯,是的,雖然人走了好些年了,但想起來還是難過……」
「這樣啊。」
「嗯,是,是啊……」
兩人陷入了微妙的沉默,過了好一會,那個多嘴的探員周白通又探頭過來,開了另一個話題。
「廖叔,聽說你兒子大學工商管理一級榮譽畢業,進了跨國大公司工作,恭喜啊!」
一提到兒子,廖金龍的神情才稍稍放鬆,笑道:「他在大公司裡當個分部小經理而已。我也不求他升職發財,只要健健康康幸幸福福的就好了。」
「聽說還買了房?」周白通興致勃勃地八卦。「多大?要多少錢?全款買下來還是供款啊?」
另一桌一個和廖金龍差不多年紀的刀疤臉老探員,麥永雄,忽地轉頭看過來,投以疑問的眼神。
廖金龍慌忙避開眼神接觸,搖頭擺手:「從哪兒聽來的?沒有的事,沒有的事,通仔你別亂說!」
周白通插科打諢一番後,李廣也終於找到了話題,問廖金龍:「在跨國公司工作挺辛苦的,能應付過來嗎?他小時候換了肝,除了要吃抗排斥藥以外,沒有別的後遺症了吧?」
「啊?沒,沒有,挺好的……」
廖金龍一瞬間覺得,隊長像是知道了什麼,正在懷疑他是內鬼,否則怎麼可能又繞回到他不想談到的話題上,每一字每一句都不偏不倚地戳在他軟肋上?
他閃躲的神情全被李廣看在眼內了。
李廣臉上浮現一層淡淡的無奈,沉默了一會,試探道:「廖叔,別怪我說話不好聽,我總覺得你和大夥兒愈來愈生分了。能說說為什麼嗎?」
廖金龍覺得李廣的確是個好隊長,明明個性喜靜,卻還願意和同袍一起吃宵夜,還主動關心下屬。
問完他家庭、財務、健康狀況,又問他是不是跟哪個同袍有牙齒印(齟齬),自己可以幫忙調停,還問他是否覺得自己當隊長的有哪裡做得不好,有什麼不滿意可以盡管提出。
「沒有,沒有,隊長你很好,大夥兒都很好,是我自己的問題,真的。對不起,掃大家的興了,還要隊長你來關心我……」廖金龍結結巴巴地說著半真半假的話。
他再一年退休,那個秘密眼看著就要隨著他永遠封存了。他絕對不能曝露,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發現自己污濁不堪的一面,包括同袍,也包括兒子。
「大家一場兄弟,別這麼見外。」李廣說。「要是以後遇到什麼說不出口的為難事,告訴我,我能幫一定幫。」
廖金龍一愣,霎時間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低下頭,緊接著大滴大滴的淚水不由自主地往下落,很快就打濕了一小片衣襟。
是啊,兄弟一場,為什麼要做出對不起大家的事?
為什麼……明明後悔不已,每次一想起就失眠,彷彿落入刀山火海受盡煎熬,卻還是不願意對一群兄弟吐露真相呢?
如果……如果他坦白了,良心是不是就不用再活受罪?李廣和梁烈鋒這麼好的隊長和副隊長,應該會從寬發落的吧?
他掙扎著,那段深藏多年的秘密似乎就要衝口而出。
「我……隊長,其實,我……」
周白通又插嘴打斷對話了:「哈哈哈!廖叔,你果然也被隊長查家底了!最近隊長不知道撞了什麼邪,一有空就找我們談心,像被鋒哥附身一樣!」
梁烈鋒在別桌玩掰腕子車輪戰,敗在最後一人手裡了,正在灌酒,聽到隻言片語,高聲笑罵:「丟,通仔你這烏鴉嘴!我一個大活人附什麼身?還有,不許說廣哥撞邪!他頭腦比我們都好,要查家底一定有他的用意!說,你最近動不動就牙痛請病假,是不是偷懶才被查?」
周白通嚷道:「誰偷懶了?長智齒超痛的,你不懂!我在長最後一隻了,鋒哥你快四十了竟然一隻都沒長過,這叫什麼?缺心眼!」
梁烈鋒正要回嘴,擱在桌上的大哥大(舊式手提電話)響了。
他在桌面上扒拉了兩下,才成功撈起手提電話。
「歪?若男,怎麼了?哦,哦,我在和兄弟們吃那個宵宵宵夜呢,不用等我了,你和仔仔早點睡。」
他口中的若男全名梅若男,正是他的太太,以前也在重案組裡當探員,只是在結婚生孩子之後就辭了職,專心照顧家庭。
電話那頭傳來嬰兒哭鬧聲,還有一把女人的聲音:「阿鋒,記得別喝太多酒,我給你煮點解酒湯好不好?你回來的時候……」
「什麼?我沒醉啦!沒有!就這樣吧,話話話話費貴,掛了!」
「明明就醉了!」周白通取笑他,學他大著舌頭說話,「吃那個宵宵宵夜,話話話話費貴!」
兩個人隔空扯皮,廖金龍看不到自己臉上神色,不過他肯定,要是看得到,那一定是面無人色,跟李廣手裡的一杯白開水一樣。
「隊長正在查隊員們的家底」……
熱鬧的大牌檔仿佛褪去了一切顏色和溫度,只剩一片絕望的冰涼灰暗,以及前方無止盡的深淵。
梁烈鋒說得對,李廣查隊員的家底,一定有他的用意。
是了,問得這般鉅細無遺,根本不像李廣平日與同僚相處的作風……
自己真傻,痴心妄想什麼「看在兄弟一場,從寬發落」?李廣分明已經在著手調查了,要是識穿他把他揪出來了,根本不會講情面。
他又聽到同桌的同袍聊著八卦:「有人知道反黑組最近在搞什麼鬼嗎?明明都是自己人,卻不好好合作,最近搶走了不少應該聯合調查的案件……」
年資較長的氣定神閒:「大驚小怪什麼?你進組時間晚,當然不懂裡面的彎彎繞繞。我告訴你,重案組和反黑組本來是一家人,後來才分家的。反黑組那邊的隊長胡正勳和我們隊長不和已久,多年前舉報李隊長父親涉黑貪污時,把李隊也拉下水……」
「哇……那大家都要小心點了,千萬別被那邊揪到什麼把柄……」
廖金龍什麼都聽不進去了,就只有「反黑組」、「涉黑」、「調查」等字格外清晰,如同一支支利箭直插進心窩。
街燈上停著一隻黑漆漆的烏鴉,本來像泥塑木雕一樣,一直停著不動,卻驀地驚起了,「刺啦刺啦」地拍翼遠去,嘶啞的叫聲響徹夜空。
「嘎──嘎──」
歇斯底里的鳥叫聲鑽入廖金龍耳中,挑動著他的神經。他全身一陣陣發冷,眼前天旋地轉。一切都完了。完了。
李廣還在對他說:「啊,抱歉廖叔,你今天難過,我還拉著你一直聊……改天再聊,先吃東西吧?」
廖金龍慌亂得心臟狂跳不止,眼前金星亂舞,半句都聽不進去,抹了把臉,喃喃地說了聲對不起,踉蹌起身,幾乎像逃跑一樣離席。
他悶頭急步走出幾十米,正想找小巴站坐車回家,被人從後一把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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