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金龍慌張回頭,看到一個熟人,同袍麥永雄,一個刀疤臉老探員,與他差不多同期進入重案組,多年來一起在警長職級熬著熬著,高不成低不就的。兩人還曾經是宿舍室友,關係一直挺融洽。
廖金龍還記得,剛才麥永雄聽到他兒子買房時,曾經轉頭來看他,以為對方要來追問他這事,猶有餘悸地捶了對方肩膀一拳:「老麥,想嚇死我啊?幹嘛呢?」
「喂喂,你別不識好人心!」麥永雄虎著一張臉,粗聲粗氣地吼他,橫在臉上那條凹凹不平的刀疤糾成了一團,「我開車送你回家!」
一顆高高懸著的心放下了。廖金龍就知道,即使他好哥兒們看起來兇,說話也兇,但其實一直都是個心腸很好的人。
麥永雄本來是個特警,二十歲出頭那會兒正是最意氣風發的年紀,跟一個特警同袍休班消遣時目擊街頭混混箍老婦的脖子搶金飾,上前追捕,結果劫匪冷不防呼朋喚友,六七個人持刀圍毆他們,直至巡警聞風而至才作鳥獸散。
他送院救回一命,變成了刀疤臉,右手落下中度傷殘,日常自理尚可,但身手不利索了,還因為同袍為他擋刀在眼前傷重死去,留下了心理創傷,性格變得暴躁易怒,不得不放棄原有崗位,調到重案組,只負責處理後勤雜項,帶帶新人。
某次休班時,廖金龍看到麥永雄從一家拳館裡出來,一身的汗,神色恍惚,邁著搖搖欲墜的步子進了某幢唐樓。
廖金龍直覺嗅到了不對勁,綴在他背後,險險將人從天台邊緣拉回來,兩人扭打成一團。
「你攔我做什麼?我右手徹底廢了,練了一整年,依然連一記正常的直拳都打不了,教練也放棄了,說練不回去……!我現在殘廢一個,乾脆死了得了!」
廖金龍好勸歹勸,將人扯到同住的宿舍單位裡喝酒。
麥永雄喝得爛醉,憋在心裡的一籮筐話全倒了出來:「我最近常在想,如果當初裝作看不到劫匪,沒有叫上同袍一起追,任由那個老太婆被搶劫……這樣的想法很混帳對吧?」
同樣醉醺醺的廖金龍睜著惺忪醉眼,回他:「可是,你當時沒有那樣做,毫不猶豫地衝上去救人抓賊了,不是嗎?那一刻拚盡無悔最重要,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真的!我捫心自問做不到,我怕死……你說有哪個重案組探員像我這麼窩囊的……」
室友倆又笑又哭,這個扒著馬桶哇哇地吐,那個翻滾嚎叫撒酒瘋,酒水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最後橫七豎八地醉臥在宿舍客廳地板上。
酒醒以後,兩人誰都沒有再提起這丟臉的一天,卻很有默契地一起吃飯,休班一起去宿舍的康樂室唱卡啦OK,直到廖金龍結婚搬出去,麥永雄也在外面置業為止。
此時,麥永雄駕著平凡的二手豐田車,兩眼目不斜視地望著擋風玻璃外的馬路,眼神糾結,沉默了一會,忽然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廖金龍說的。
「前陣子有親戚介紹我看一個物理治療師,他說我的右手還有救。」
「哦?那很好啊。」廖金龍沒什麼聊天的興致,隨口應了一句。
「可是物理治療要做很久,診金很貴。」麥永雄悶悶地說,「老廖,你……你還記得的吧?之前你說你兒子要去外國做換肝手術,我借了你五萬……現在我急著要錢,那五萬塊能不能還我?」
「你一直沒要我還,過了這麼多年才舊事重提?」廖金龍愕然,又有點心虛,搪塞對方,「我不也常常買盒飯時順手付了你那一份的錢,沒要回來?那麼久以前的事,別老記著吧,談錢銀傷感情……」
剛好到了路口,麥永雄猛地一踩腳踏,在紅燈前「嘎吱」一聲急煞車。
廖金龍被這麼一晃,整個人向前摔,驚魂甫定忍不住怨了幾句:「丟!危險駕駛啊你!提醒你多少次要遵醫囑吃藥了?你是不是又沒去精神科覆診,沒吃藥,病發了?還有,你右手不行就不要開車——」
下半截話被囫圇吞回去了。
廖金龍鮮少見過麥永雄神情這麼悲憤扭曲,胸膛急促起伏,兩眼血紅,額上青筋暴凸,喉核上上下下地滾動著,像一枚拉斷了引線快要引爆的地雷。
在他眼裡,麥永雄那條疤跟一條被激怒的毒蜈蚣似的,扭著長長的節肢,擇人而噬。沒來由的聯想使他胸腔裡猛地絞縮,額上冒了一層薄薄的冷汗,糊在皮膚上,被風一吹,涼嗖嗖的。
車子裡死寂一片,只有紅燈的「滴滴」聲,像一枚埋藏已久的炸彈在兩個快六十歲的老人中間,事隔多年,終於開始致命的倒計時。
終於,廖金龍哆嗦著開口,語氣弱了下來:「老麥,你別這樣,我不是故意借錢不還。我一時三刻最多只能還你一萬,以後一有餘錢就再還你,行不行?」
「只有一萬嗎……」
「真不騙你!我手頭緊!」
倒計時停止了,交通燈從紅轉成黃,再轉成綠,麥永雄吁了一口氣,重新開動車子,滿身的戾氣褪去,那條刀疤看著不那麼駭人了。
「好吧,先還我一萬。」
廖金龍如釋重負,又有點擔心麥永雄的狀態:「老麥,你一直自己住村屋,生活還好吧?我打算清清年假,要不改道去你家住幾天,出入捎點新鮮食材做幾天家常菜?」
「不用了吧,我有存糧。」
「別整天窩在家裡吃方便麵和罐頭,那些東西對身體不好。對了,還能再幫你做個大掃除。」
麥永雄突出的顴骨頂着一張滄桑的臉皮,飽經風霜的刀疤臉上漸漸綻開一叢笑,從前額到眼睛,再到嘴角,逐步展開,一雙渾濁的眼睛慢慢放出光來。
「從以前住宿舍那會兒起,就是你一直在照顧我。」
「小事一件,我們是好兄弟嘛。」
兩人在車子上聊著聊著,到了麥永雄的家,不出廖金龍所料,灰塵在空氣裡飄浮,一股霉味撲鼻而來。只見雜物堆積如山,廢棄的舊衣服和電器傢俱填滿了大半個客廳,人走進去,就像被淹沒在一片雜亂無章的汪洋裡,幾乎喘不過氣來。
「你他媽的想跟一屋子雜物一起發霉嗎?」廖金龍大搖其頭,「我不是兩個月前才來清理過一次?怎麼又變得跟亂葬崗似的?」
麥永雄遲疑道:「我覺得還好吧……東西存起來以後,說不定哪天用得著。」
「都是廢品!你下不了手清理就讓我來!」
麥永雄被他唸了一頓,有點沮喪:「哦。」
廖金龍知道他好兄弟的毛病,自從受傷出現精神問題要吃藥,麥永雄的生活自理能力就每況愈下,連保持家居整潔、煮一頓正常的晚飯,對他來說都難於登天。
廖金龍無奈地唸了麥永雄幾句,再三重申下次要早點找幫手,也要遵從醫囑,好好吃藥,定期覆診。
麥永雄拗不過他,勉強點了點頭,他才滿意了,抽抽鼻子,聞到自己一身的酒氣,洗澡去了。
麥永雄看著老友隨手扔在沙發上的衣服堆,神差鬼使地,摸出了對方的錢包和傳呼機。
「真的只能還我一萬塊嗎……」
傳呼機款式很舊了,錢包裡也只有幾張鈔票。
麥永雄自覺冤枉了老友,懊惱地搓了搓臉,正要把東西放回去,卻瞥見傳呼機上的新訊息。
【爸記得明天幫繳首期(房子頭期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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