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一返場，已經有新義堂的人注意到他。
「在那邊！快追！」
他腳步不停，挑選著掩體，以最快速而最少曝露身影的路徑，往酒樓深處衝去。
四周都是濃烈的焦味，熱風不停地呼嘯著撲面而來，桌椅、杯盤瓢碗等物品散落一地，牆紙焦黑捲曲，厚厚的地毯冒出多處火舌，牆壁和天花板在高溫蒸汽中像是變形了似的，宛如人間地獄。
嬰兒的哭聲已經比剛才微弱了很多，從又長又響亮的嚎哭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咳嗽和嗚咽，李廣片刻都不敢耽誤，深吸一口氣，再加快腳步，沿著哭聲和記憶中嬰兒車擺放的地方趕去。
撲到嬰兒車前，李廣將佩槍插到腰間，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把掀開蓋子察看嬰兒情況。
小娃娃的口水巾上全是驚嚇嘔出來的奶水，臉蛋熱得通紅，嘴唇因為缺氧而變成了紺紫色，掛滿熱出來的汗珠和淚水，雙眼緊閉一動不動的，似乎已經沒了反應。
「喂，喂！」李廣心一跳，手忙腳亂地抱起這小東西，壓了壓心口，又拍了拍背。
幸好，小娃娃只是熱得暈過去了，心跳還在，被李廣拍幾下就醒了，小小的胸口一抽一抽的，濕漉漉的睫毛抖動著，嘴裡含糊地嗚咽。
「嗚……欸咳……嗚……」
李廣替他剝掉最外面裹著的被巾，只留一層，三兩下扯掉自己腰間皮帶，嘗試將小娃娃綁到背上。可是才滿月的嬰兒實在太小了，手腳都還軟綿綿的，不會像幾歲小孩那樣用力抱住大人，綁得太鬆怕掉下來，綁得太緊又怕窒息。
放回嬰兒車裡？可是嬰兒車太大了就像個靶子，其中一個車輪也被子彈射壞了，推不動。
追兵腳步漸近，李廣一咬牙，只得將小娃娃抱在懷裡，拔足飛奔。
他算著開槍次數，槍膛裡還有兩顆子彈，雖然不夠用，但至少比沒有好。
「砰！」他回身射倒了最近的一人，往對角的掩體後一躲，探出來再開一槍，這次卻沒有中。
人影一閃，沒入煙中。
對面的人──竟然預判到他的方位！
李廣吃了一驚：新義堂裡也有用槍的高手在，正緊盯他不放！
身隨心動，他馬上臥倒，翻滾一圈，才離開原地，一梭機槍子彈就「突突突」地打在剛藏身的圓桌上，坑坑窪窪跟馬蜂窩似的，把那個掩體給廢了。
李廣正要再扣扳機還擊，「噠」的一下，手槍槍膛空了。
他無法可施，就只能護著小娃娃一路奔逃──機槍猛烈的火力傾瀉而出，如影隨形地籠罩著他背後不足半米，除了主力柱外根本沒什麼擋得住，可是他又不能久待在柱後防守。
「噹！」機槍子彈不知道打中了什麼身旁什麼金屬硬物，彈片飛濺，嵌進肉裡，李廣抱著小娃娃的手臂外側又添一道傷口。
他無暇顧及，任由那處傷口流著血，再往下一個掩體撲去。
他竭力迂迴閃躲，從子彈射來的角度判斷對方在什麼位置，再判斷自己該往什麼方向逃。要不是有煙霧導致準頭減低，他可能幾秒都撐不住。
他與敵方槍戰時顧此失彼，過了好一會，才得以喘一口氣，抓緊時間關照懷裡的小傢伙，一看大吃一驚──
不知道什麼時候，小寶寶本來稍有起色的哭聲又變得虛弱無比，小聲地「欸欸」嗚咽著，臉蛋皺了起來，小幅度地扭動著腦袋，看起來很痛苦。
李廣心生不祥，一摸小寶寶後腦杓，柔軟的胎髮下有點濕糊糊的，見了血，多半是飛濺的彈片打中腦袋了。
他倒抽一口涼氣，吸進了好些灰燼，嗆咳個不停：「咳咳……糟了……！」
大人中彈了都九死一生，何況是才滿月的嬰兒？
可是要他這時候放棄，絕對不行！
後門樓梯已經近在眼前，就剩下三米不到。
一秒都不能浪費。對方槍聲忽然停了，可能是卡彈？沒子彈了？或者被同袍截住了？只有這個機會──很可能半分鐘都不到的機會──可以讓他們一大一小都逃出生天。
無論如何，都只能博一把。
他拚起殘存的力氣，深吸一口氣，抱著小寶寶往後門衝去。
三米、兩米、一米……
李廣腳步忽地一踉蹌，半邊身體傳來一陣鈍痛，筋腱像被大力扭成一團麻花似的，痛感從右背直傳到脅下，連帶著胸腔也隱隱作痛。
「嘶……」
這時候，他才真正發現，自己四十二歲，不年輕了。先天體質不佳，加上年輕時出車禍傷了腰背，留下了舊患，一直操勞沒有好好正視，成為了眼下的大麻煩。
他單膝跪倒在地，一時間站不起來，只能眼睜睜地扭頭看著一個打手殺氣騰騰地朝他衝來。
兩人近身扭打在一起。打手從後襲擊，手從李廣腋下穿過，在後頸處猛力扳落，李廣忍痛揚起左肘向後撞去，那人閃過了，又再扼住李廣的喉嚨。
李廣一隻手抱著嬰兒吃虧，掙脫不得，漸感呼吸急促，眼前發黑，手在四周胡亂摸索著趁手武器，竟然摸到了後樓梯口某具壓在倒塌貨架下的屍體，手裡有把手槍，馬上攥緊了，反手往後就是兩槍。
「砰砰！」
正值纏鬥，又是慌亂間開槍，根本講不上什麼準頭。這兩槍打低了，只打中脖子側邊，沒有馬上要了那人的命。那人血如泉湧，怒吼一聲，撲上來抱著李廣，搶他手上的槍。
「殺了你……殺了你！」
李廣手一滑，槍就易手了，他只來得及握住燙手的槍管，猛地擰向旁邊，那人又拚命轉動手腕想擰回來瞄準，兩人滾來滾去的扭打不休，肘擊、膝撞、毫無章法可言，十招裡七、八招都是打手攻、李廣防，不知不覺中接近了樓梯，在一連串的砰碰聲中同時滾了下去。
李廣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全身都像散了架似的，只來得及蜷曲起身體，竭盡全力護住懷裡的小生命。
手槍在兩人翻滾拉扯之間走火了。
一聲近在咫尺的爆破尖嘯聲，李廣感覺下巴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咚」的一聲。那一剎没有任何感覺，但是極其強烈、扭曲的燒灼感在下一刻洶湧而至，像一把燒紅了的尖刀從下巴直插到腦門。
與此相比，從樓梯上滾下來狠狠地磕到半邊臉和鼻樑根本算不得什麼。
他想張嘴喊痛，但被鼻子和嘴裡瘋狂湧出來的液體嗆到了，那肯定是血，卻嚐不出來絲毫鹹腥的味兒。
他最後看到的，是打手全身浴血，癱坐在梯階上，倚著牆壁，在力竭倒下前，雙手握著槍，黑黝黝的槍口對準了他的臉，咬牙切齒地扣下扳機。
懷裡的小寶寶或許是終於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或許是受傷疼痛，又或許是感覺到了什麼，趴在李廣懷裡，小手緊緊抓住了他的手指，放聲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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