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即將入冬的早晨一點也不明媚。天空密佈著鉛灰色的烏雲,如同一道鐵幕,完全隔絕了日光。
昨夜一場秋雨下得意猶未盡,早上消停一會,接近中午時又下起來了,愈下愈大,淅淅瀝瀝的,一顆顆砸在已婚警察宿舍10A的窗子上,「咚咚咚」地響了一輪,單調得像一台只有一塊敲擊片的鋼片琴。
梁烈鋒被吵得半醒未醒,腦袋因為宿醉脹痛得厲害,有些不舒服,正要翻個身,發現妻子梅若男正窩在他臂彎裡睡覺,低頭看去一個小小的髮旋,清湯掛麵的瀏海有些過長了,掩蓋著額頭,睫毛低垂,眼底隱隱一圈烏青,睡夢中微微皺著眉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臉和下巴好像比前些天又瘦削了不少。
她穿了件樸實的鬆身白色睡裙,衣料柔軟,泛著洗衣液香味,和髮絲上散發的鳶尾花洗髮水香氣混合在一起,是他最喜歡的家常味道;而自己呢,全身上下就穿一條四角褲,身上頗為清爽,沒多少汗味和煙酒味,像是擦過了身。
梁烈鋒一想到這裡,登時忘了頭痛,心裡冒出一絲酸酸甜甜的感覺:妻子胳膊和腿都瘦成這樣了,還要服侍他這醉鬼,蹭了一身酒氣,再洗個澡才能睡……是有多愛他才會這麼做?
他沒挪開被妻子壓著的那隻手,手臂抱得緊了些,讓她的臉頰貼緊自己的胸膛,鼻尖抵著她的髮旋,臉埋進去深深吸了一口,喟嘆一聲,低聲呢喃:「哎……若男你就整天縱容我。下次直接讓我睡客廳地板就好了……以後別熬夜,早點養好精神養好身體。」
梅若男睫毛一抖,卻沒有睜眼,眉頭皺得愈來愈緊,像在經受著什麼痛苦的折磨一樣,放在胸口前的雙手也從放鬆的狀態虛握成兩個拳頭,腿不安地蹬動著,嘴唇微微地哆嗦,發出斷斷續續的夢囈。
「不……放開我……阿鋒,阿鋒,救我……走開啊!別過來!別過來!別傷害我老公和兒子啊!」
這不是第一次了,梁烈鋒的腦袋又開始突突地痛,跟一把衝鋒槍在髗內掃出一排子彈似的。
自家老婆到底患了什麼神經衰弱的怪病?以前她在重案組時又不是沒見識過大風大浪,不過是懷孕時差點被一個花盆砸到,摔了一下有驚無險,母子倆最終都平平安安的,怎麼會就此一蹶不振?
他完全無法理解,不過倒沒不耐煩,心疼地輕晃著梅若男,在她耳邊喊:「若男?若男你做噩夢了,快醒來,醒來就沒事了。沒有人要傷害你和仔仔,我們在宿舍裡呢。」
可是梅若男還是爆發出一聲淒厲而驚恐的叫喊,把嬰兒床裡的兒子也吵醒了,哇哇大哭。
「若男你還好吧?啊?」妻子的慘叫聲如同利刃一樣貫穿耳膜,梁烈鋒頭皮發麻,卻仍撐住了沒鬆手,將人緊緊抱在懷裡,試圖多給予另一半一點安全感。「別怕,別怕,是個夢而已……」
梅若男猛地睜開雙眼,無比艱難地一點點聚焦目光,喘著氣,呆呆地望著他的臉,眼底裡漸漸浮起一層水氣,死死地咬了一口下唇,閉上眼睛,兩行淚卻仍流了下來。
「阿鋒,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很怕,很怕你和仔仔會出事……」
「若男,你,你不用道歉,別哭好不好……你聽我說,那次差點被砸,應該只是意外而已,不是尋仇。你看後來都沒事發生,對吧?」
梅若男將臉緊緊埋在他胸膛裡,彷彿一個迷途旅人,在又黑又冷的迷宮裡發著抖,死命抓住唯一的一盞燈,徬徨地尋覓出路。
「不,那是因為後來我躲在警察宿舍裡面才會沒事,真的有人想要我們一家的命,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阿鋒你最近少出點行動,早點回家,行不行?或者……或者我們移民離開H城吧?我知道這樣要求很自私,可是……」
梁烈鋒聽出妻子話裡濃重的焦慮不安,忽然覺得有點委屈,又有點挫敗:他堂堂重案組副隊長,出行動鮮有失手,從來不在外面鬼混,最多跟同袍偶爾吃頓宵夜喝點酒,也不是沒跟家裡報備。怎麼就給不了妻子安全感呢?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若男,這樣吧,我……我努力進修英文,爭取早日升職,好不好?我現在錢不夠,職級也不夠高,但只要進了高層就能聘保安全天候保護你了,你看行嗎?」
「可是那要多久啊……」
窗外的雨還在「咚咚咚」地下個不停,懷裡的妻子在哭,兒子也在哭,不論梁烈鋒平常身手多好,此時也不過是個平凡的丈夫和新手爸爸,慌了手腳,抱著妻子胡亂親幾下臉拍幾下背脊。
「好了好了,現在我們都很安全,有我在,你放鬆點……好了好了,你別抓著我不放,兒子在哭呢,得趕緊哄好,要是哭到岔了氣就麻煩了。」
幾經安撫,梅若男才慢慢平靜下來,梁烈鋒趕緊又掀被子下床去抱兒子。
糟糕的是,前陣子重案組查一宗富家女被綁架的案件,梁烈鋒最近十天只回過家一趟,還沒滿月的兒子不親他,一抱下去大受驚嚇,哭聲更響亮了。
雞飛狗跳好一會,兒子終於收住哭聲,眉眼肖似的父子倆你看我,我看你,像剛剛才認識一樣,愣愣地互相打量對方。
這還是梁烈鋒第一次仔細看兒子。小傢伙手腳白白胖胖的,流著口水,一聽爸爸哼跑調的歌就傻笑,使他心情好了不少,抱在懷裡又哄又晃的,三十多歲的人笑得燦爛,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用唇上和下巴的鬍茬蹭兒子柔嫩的小臉蛋逗著玩。
「癢不癢?嗯?癢不癢?」
小寶寶臉上刺刺癢癢的,愣了,撅著小嘴蹬了蹬腿,躲不開,卻不惱也不哭,很好脾氣地任由爸爸揉捏,「咿欸」地哼唧著。
梅若男抹著眼淚坐起身來:「你難得休一天假,跟仔仔多玩一會吧,我去煮早餐。」
「不用不用,我去煮,你抱著吧,多瞧瞧兒子心情也好點。」梁烈鋒將兒子放到梅若男懷裡,隨口提議,「對了,要不給他放一下音樂……」
他的話驀然而止,眼神一點點地變了。
一提起「音樂」,一石激起千重浪,昨晚的記憶紛至沓來,挾帶著不可置信、屈辱、憤慨等等激烈的情緒,一併湧上心頭。
有的人喝醉的記憶會空白一片,幹了什麼蠢事或者說了什麼奇怪的話通通沒印象,可梁烈鋒不是,除非醉到完全斷片,不然大致上都能回想起發生了什麼。
他只在回家路上斷片了一下,李廣扶他回家時發生的小衝突他記得,回到家以後妻子和李廣的對話也都陸陸續續憶起了八、九成。
他不想懷疑,卻不得不懷疑他最好的兄弟意圖勾義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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