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停靠在R市,南方屬前二大的城市,上下車的乘客多了起來,座位逐漸被佔滿,兩人不好意思佔了整組座位便各自往裏挪去,空出自己原本的座位給別人。
月台笛聲響起,列車繼續往南方駛去。
列車過彎的晃動讓兩人的膝蓋不經意地碰到一起,雙方都下意識地挪動位置,稍擠的車廂讓程以默的大長腿委屈的縮成一豎。過了R市,車廂裡多了不少返鄉的大學生與身穿制服剛下課的高中生,約莫半年前李千穗也還只是高三的學生,如今上了大學好似成了半個社會人卻已開始懷念高中生活。
她高中三年就讀女校,剛入學時還覺得清一色都是女孩多溫馨,每天溫溫柔柔可可愛愛,久了才知道女校意味著沒有男孩,任何重活都需要自己做。
當時老師要同學去搬新學期的新課本,搬著一箱又一箱的講義、課本爬上位於三樓的教室讓大家吃不消,便有人脫口而出:「怎麼不叫男生幫忙搬?」
女孩們愣了愣,捋了口氣。「因為沒有男生。」
大夥兒互相看了看,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團。
整體來說,李千穗還是挺喜歡高中生活的,除了課業壓力特別大、課程特別難以外。縱然有趣的回憶如星河般閃耀而引人流連,但星芒僅存於無盡的黑夜,要她重來一次高中生活,她是不願意的。
她唯一後悔的,是沒有在高中社團裡學好吉他。從國中畢業迷上日本樂團後,她開始嚮往會彈奏樂器的技能,特別是吉他。
「嘿,你會樂器嗎?」
「學了幾年鋼琴和小提琴。」
「別告訴我你是音樂班的。」
「好啊,不告訴妳。」他看似無所謂地回答。
像是在鬥嘴般,她瞪了瞪這個高個子。「那你喜歡嗎?」
「喜歡啊。」
「現在呢?」
「我喜歡的東西不太會改變。」
女孩點點頭,身旁的人用眼角餘光偷看了她一眼。「妳呢?」
「會一點木吉他。但沒有自知之明,沒有學好。」她垂下肩膀,有些洩氣的樣子。
「怎麼說?」
「你可以理解為只能彈完一首〈擁抱〉和弦的程度。」她吞了吞口水。「還需要節拍器的那種。」
「樂觀點,妳至少還會4個和弦。」
3年的音樂班生涯中,程以默看過老師指導過不少同學,其中也不乏樂器種類,各式主修副修都有人選,記憶中老師教木吉他時的第一首歌就是五月天的〈擁抱〉。
「因為日本樂團嗎?」
李千穗輕輕笑了笑。「是啊,當時看到SPYAIR吉他手solo的時候,他的手指好像在跳舞一樣,可到我手上就不是了,上個音和下個音接都接不好。」為了彈吉他,她在愛漂亮的兩年青春期沒留過指甲,每當指腹想將弦按牢,手指卻越發越抖,撥弄出的音調好似營養不良的孩子,站也站不穩。
「至少妳嘗試了。」
「嗯。」她側過臉望向他。「所以挺羨慕樂器玩的好的人。」
「我也就國中3年學過。」
「後來不學了?」
「嗯,爸媽離婚後沒錢繳音樂班的學費。」雖然他有問必答,能如此坦然地對親戚以外的人道出家庭情況,程以默自己也感到些許意外,總覺得她知道了不會對自己有偏見,甚至認為應該讓她曉得這件事。
原本猜測的是為了升學,畢竟學音樂在往後出路選擇上較窄,可沒想到是現實的經濟因素影響。李千穗在心裡抽了自己一下,她感覺觸碰到對方的隱私,搭在腿上的手隔著長褲狠狠捏了自己一把,想讓心理連同身體都記住不能再犯觸及別人隱私的錯誤。
她討厭錯誤。每次遇到錯誤都會想盡辦法叮嚀自己不能再犯,不論是忘記帶課本這樣的小事,或是社交中的氣氛判斷。
「抱歉,我…」她想說她太唐突了,但卻被打斷。
「不,不用在意。」車廂稍稍晃動,他將視線落在剛才的吸塵器海報上,上面用金色徽章標榜著銷售第一的字樣。「我其實也沒那麼在意這件事。」
沒有等她接話,程以默接著說。「不過這樣是不是不太正常?」
「『我們正常的一點,在於知道自己是不正常的』,這是村上春樹說的。」
他將放的遠遠的視線改至被陽光照得清晰的她的輪廓,精緻流暢的眉眼,挺拔小巧的鼻樑,和淺粉色的唇。
「好像是這樣。」他滿意地笑了,眼角含著光。
「介意我借你那本書嗎?」
「妳這是傳教吧?傳到火車上來了?」
「快說不介意,我下次見面順便帶給你。」
他用手肘撐在腿上托著下頜角,若有所思地回答。「嗯,不介意。」
「好呀。」她揚著滿意的笑,擠出好看的臥蠶。
兩人對話到一段落,車內廣播通知即將抵達K市。K市屬南方第一大城市,乘客量是R市的2倍。在列車速度趨緩近停止時,程以默起身將行李拿下,順帶將李千穗的行李箱也拿了下來,箱子滾輪接觸到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女孩見狀,對他疑惑地眨了眨眼。「我、還沒到站。」
他已起身提好旅行袋,怕是被人聽見般彎腰靠近她的臉龐壓低了音量。「怕妳搆不著。」語畢露出還送給她一個好看的微笑。
一字字穿過空氣像是撓癢般入耳,兩人距離近得差點碰到鼻尖,她卻來不及感到害羞便炸了毛,甚至連話都說不好。「你、我、我拿得到!」
本來想回懟「你才搆不著!」可人家一抬手就碰到車廂天花板的事實擺在眼前,一時要改口卻氣得詞窮說不出話來。
沒等眼前氣得炸毛的女孩組織出一串反擊的話回堵他,程以默理了理衣服轉身正要走向車廂門,踏出的第一步還沒落地,卻又回了頭。
「對了,妳喜歡什麼顏色?」
這問的沒頭沒尾地,她雖還滿腹話兒想懟回去,但看著不是時候便直接回答了他,況且不是太難回答的問題。「…白色。」
程以默點點頭,看起來確定了什麼事情。
「問這幹嘛?」她沒好氣地反問。
「沒事,掰掰。」他提上旅行袋離開車廂,趁著左右張望尋找月台電梯的空隙,偷偷往車窗內剛才的座位上望去,那女孩正盯著手機看得認真,像水晶球般剔透的雙眼瞪得老大。
白色啊。程以默暗自決定了甚麼,邁開步伐向前走去。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待確認那個高個子下車消失在視野後,李千穗立刻點開剛才好奇得要命的頭像。
是張只拍到肩膀以上的照片,其中的人穿著熟悉的黑色棉質連帽外套垂著肩,稍長的瀏海蓋在額前,皮膚白皙,眉眼俐落,略薄但紅潤的唇形拉直,臉龐偏窄沒有過多留白。
大概是因為沒有對好焦,照片看來不是很清晰,幾乎是對著正臉拍的,沒有任何構圖技術可言,背景裡有排列整齊的貨架,看來是間便利商店。
女孩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才關掉,回了幾個訊息後,又把同一張頭像點了開。她看著照片裡沈沈的黑眸,有如隱藏在森林中的深潭,好像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凝視著遠方的什麼,神態中看不出情緒。
她不禁揣測起他拍這照片時的景象。在人來人往的便利商店裡,一個人端著手機自拍,不想引起別人注目,想趕緊拍完卻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的樣子。當然也可能是別人幫忙拍的,但這不太重要。
女孩稍微靦腆地笑了笑,雖可能只是巧合,但她開始感謝那回在摩托車上腦子抽風的自己。
那就當作是為她才特地換的吧。
大抵是穿過玻璃窗照在她臉頰上的一小塊陽光觸發了她身上某個溫暖因子,一股溫煦以心臟位置為中心如同氣體般緩緩擴散,連同冬日裡凍得發白的指尖都好像多了一絲血色,淺粉色的蘋果肌不自覺地鼓鼓的,心情意外還有點雀躍。
她第一次覺得,搭車或許也不一定是浪費時間的事。
這時手機螢幕上方忽然收到一則郵件通知,李千穗順手點入,映入眼簾的首先是文字生硬的標題,不順口氣在心裡默念不容易讀懂的文字排列,然後是稍微眼熟的一串寄件人郵箱地址,網域名稱是C大的簡寫。
標題是「20xx年國立C市大學國際交流計畫暨管理學系姐妹校交換學生資格評鑑結果」,她屏住呼吸,不自覺地瞪了瞪眼,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向下滑動郵件內容,前面先是幾句無用的問候語,重點在於下方評鑑合格的表格。
在看到自己的姓名出現在表格倒數第三行時,她感覺有點呼吸困難,好像周遭的氧氣供應不足,列車行進的喀啦喀啦聲隔外響亮。
她雖然認為自己不是沒有機會入選,但以她這一年級的身份要和二三四年級的學長姐相比,她還是不抱太高的希望,因此合格入選的訊息讓她大為驚訝。
來回仔細檢查了郵件內容,確認學號、系級、電話號碼皆與自己個人資訊相符,再到學校國際交流處網站公布欄查詢該則消息屬實後,依照郵件文末備註的意願回傳方式回信。她在報名時便和家裡報備過,幾乎是確認訊息來源可靠後便立刻送出同意參與的信件,並在發送後到寄件備份中再次確認,然後才放下手機,放鬆了緊繃的神經靠在椅背上。
到國外留學一直是李千穗的夢想之一,特別是日本這個國家,她喜歡日本文化的禮貌與點到為止的人際關係。交換留學時間是二年級開始,為期一年,到期後會依學習成績與意願決定是否繼續就讀至畢業,由於兩校學分可互相抵用,因此可獲得兩校的學位。
鬆懈下來的情緒讓原本端正的坐姿癱軟下來,她的膝蓋不經意碰到擺在腿邊的行李箱,箱子的拉鍊隨之輕晃,發出小小的金屬碰撞聲。她整個人停頓了,方才的欣喜不復存在,空氣彷彿凝結了一般,讓勤快跳動的心臟慢了半拍,接著在下一刻,她身體裡好似有個某個東西以不規則的方式碎裂。
那他怎麼辦?
咽了咽口水,她的眼睛快速轉動思考著這10分鐘內發生的事,慌忙地將郵箱點開,快速查詢剛才發出的信件有沒有發送失敗的可能,可寄件備份裡如實躺著的回覆信件不論刷新多少次都沒有消失。她將下唇咬得發白,下意識皺著眉頭盯著手機,她竟想把信件收回,哪怕只是多一點猶豫的時間也好。
可事實像不可逆反應般,沒有給她一絲改變的機會。
明明只是過了10分鐘,她的心情天差地遠。同樣的畫面在10分鐘前讓她感到心安,10分鐘後卻感到後悔。
他們還沒一起吃過薯條呢。
她像洩了氣的皮球,攤在空間有限的座位上,雙手無力地捧著手機,往車廂門方向呆呆地望去。列車駛過一個小站沒有停留,簡陋的小車站在一片片玻璃窗中如幻燈片般快速閃過。
李千穗忽然這麼想,或許人家其實沒什麼意思呢?
他們至今相處氣氛相投,至少她是這麼覺得的。她隱約地從他的眼神裡看到自己的不同,每次和他對上眼,縱然自己也緊張得不行,但她仍可察覺到他掩蓋起的不知所措,他那沈靜如深潭的黑瞳好似掀起了波瀾,在兩人之間蕩漾。
不知何時開始,她經常無意識地和他聊起天,他們頻率相同,不須過多詞語他便能明白她的意思,且都可在他有意無意間的回覆裡收獲到滿意的答案,僅管有時被逗得炸毛,但她總是開心的。
沈浸在思緒裡的女孩絲毫沒有注意到即將抵達T市的車內廣播,直至列車在月台停下,身旁乘客一個個起身走出車廂,她才忽然意識過來,緊張地左右確認隨身行李,拉上腿邊的行李箱跑出車門。
剛踏上月台便聽到站務員響亮的笛聲,車門以不快不慢的速度闔上,列車緩慢加速駛去,要是再慢2秒鐘可就要搭過站了。
幸虧行李箱擺在腿邊,要不加上從置物架取下來的時間,肯定只能眼睜睜看著車門關閉。她鬆了口氣,卻又想起替她取行李箱的人,神情黯淡地走向連接車站的通道。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約莫傍晚6點的時間,冬日裡的太陽彷彿偷閒的上班族季節性早退,正值期末結束、假期開始前,大部分的大學生們都帶上行李回到老家,C大繼續住宿的學生寥寥無幾。
校內便利商店在這天是過年連續假期前最後一天營業,因此僅營業至傍晚6點,店員小哥沒有準時整點拉下鐵門,反倒晚了10分鐘。
這是他最後一次在這裡打工了。他卸下口罩,環視了打工整整2年的店面,一米八五的身高可以眺望整個店內,無論是為熱量或生活費掙扎的人他都見過不少,大多女孩屬於前者,而自己屬於後者。
他選擇校內便利商店打工的原因除了離宿舍近不用通勤之外,賣剩的即期食物還可以免費吃,某一餐吃飽點還能飽到下一頓,一日三餐輕輕鬆鬆便可解決。
便利商店的營業時間是清晨5點至晚上9點半輪班制,早班、午班、中班分別值班4小時,晚班必須關店面所以需多花半小時,雖然較辛苦但薪水也較高。打工的學生裡男女參半,鮮少人願意值晚班,那時段不僅是用餐時間,還需在關門前檢查店裡所有電器、補貨,就算時薪較高也吸引不到人主動值班。
身為最常值晚班的店員小哥熟練地一一檢查冷藏櫃溫度、熱水機電源,在狹窄的洗手台擰乾抹布,彎腰擦拭收銀台的每個角落。大概是因為最後一次上班,他將店裡打掃得特別乾淨,空調裡吹出的空氣都好像清新了點。
他將換下的大紅色制服背心用衣架掛了起來,值班一整天的疲憊感隨之湧上,學期最後一天根本沒有人願意值班,但他倒是挺樂意,因為這意味著能在一天內拿到4份工資,還能省去三餐和宿舍電費。
說是值班,一整天來客數屈指可數,他有大把時間做自個兒的事,例如修改英文論文。今天除了宿舍王阿姨這個常客外,就只有一個女孩來買過咖啡,還捧場了滯銷的75%高濃度巧克力,那小麥色肉嘟嘟的臉頰看著有點眼熟。
從員工專用冰箱拿出事先預留的2個即期飯糰和雞肉沙拉放進灰色後背包,依照他自創的關店SOP步驟關閉電器和電源,用小型鑰匙降下鐵門後,走兩步到店前的木桌椅藉著朦朧的路燈吃起了晚餐,包裝紙拆封的聲音在夜色裡意外清晰,引來了流竄校園的小野貓不停對他叫著,仰著毛茸茸的小腦袋期盼地盯著他。
他認得這隻野貓,弄髒的白毛上分佈了幾塊不規則的橘色花紋,每當他值晚班時都會將晚餐分一點給牠,久了也成習慣,這小傢伙每到了晚上6、7點都會來門口等。他夾起塊沙拉裡的雞肉放到牠面前,小傢伙嗅了兩口便吧唧吧唧地吃了起來。
吃過晚餐的他回到宿舍準備搭車回老家K市,雖然過年期間待在C市在校外打工能賺雙倍薪水,但留宿學校宿舍多花的住宿費遠多於此,不如回K市老家住著省錢,以他6年的豐富打工經驗,做過餐飲、收銀、家教、翻譯、搬家等各種工作,要在K市找個短期工讀也不是難事。
他將已裝箱的行李搬到宿舍管理室,他的行李不多,2個箱子就容納了他整整一個學期的生活。宿管王阿姨看見他搬著箱子過來,熱情地招呼了幾句讓他在簿子上登記資料。
「才下班啊?」
「是啊,關店門花了點時間。」
「你是碩二是吧?」
「對啊,再半年就沒有您給我留門了。」
王阿姨基本上擔任整個宿舍學生的保姆,大部分學生認為好不容易熬到大學終於沒有家長管了,還遇到個像媽媽一樣的宿管感覺好囉嗦,便都不和王阿姨太過親近,可這個人卻覺得王阿姨挺和藹的,讓自小父母離異,缺少媽媽照顧的他感到特別溫暖。
「哎呀,就你會說話。晚飯吃了吧?沒吃的話我這有幾個包子你帶車上吃…」
「吃完回來的,不麻煩您費心了。」
「沒事兒,你帶著吧,男孩子多吃點長高。」說著便將幾個包子放進塑膠提袋遞了過去。
眼看東西都塞到手上了,也不好意思推回去,他便收下了,這包子還熱乎著呢。「照阿姨這樣餵,我都能長到兩米了。」
他們接著聊了幾句,王阿姨被逗得開心,他在正轉身回寢室時卻被叫了住。
「旭陽啊,車站風大,穿厚點啊。」
他望向眼前的婦人,溫暖地笑了。「謝謝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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