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畫趕不上變化這句話人們在日常生活裡再熟悉不過,預期中的事情總可能因為任何意想不到的原因而出現其他發展,例如撫摸了一隻溫馴的貓但牠卻忽然跳開對著人哈氣,又例如一對曖昧的男女氣氛朦朧地通宵過夜後,卻開始杳無音訊。
在C大男宿5105寢室裡,程以默面無表情地倚在椅背上,將鍵盤拖至大腿垂著肩膀在上面敲打,一行行的代碼在漆黑的編輯器不斷冒出,卻又忽然停下,這樣的狀態從早持續至現在下午4點。
想不透。
想不透的不是手頭專案檔裡出現的一行行紅色error,而是某天在宿舍外通宵後,他發給她的訊息至今兩周尚未出現已讀的記號。
*m:「口袋。」
*m:「超市滿額送的,剛好想起妳喜歡白色。」
就算事實是他遠在一個月前跑了幾趟便利商店,特別請店員訂的限量款,正好在上次宵夜時到貨想親手拿給她的。
*m:「對了,我的衣服挑到了?」
*m:「剛才必修課老師點妳名了,我也被點了,沒法幫妳…記得請假。」
他怕她忘了請假被記曠課,曾經打算駭進去校務系統幫她改點名紀錄,可學校的校務系統有加密技術保護,等他用網頁爬蟲程式將教授的帳密騙來,曠課通知應該也已經發了出去。
*m:「下堂HTML5要考試,看不懂就問我吧。」
*m:「楊珊珊說妳這禮拜回家了,家裡出什麼事了嗎?」
在這通信發達的時代,一個人要消失卻是很容易的,手機與網路彷彿才是人與人的真實連結。在第一個禮拜過去後,他嘗試給她打過電話,只不過只聽到「您撥打的電話未開機」的機械式回覆。甚至以代寫下一次HTML5作業為條件,去拜託不怎麼熟悉的三三打聽她在不在宿舍,然而得到了人臨時回趟老家的消息。
*m:「妳該不會沒繳費被斷網了?」「妳哪個電信的?我不介意幫妳繳一次。」
要是繳了錢,她就能回訊息的話,那該有多容易,他把自己賣了換了錢,天天繳都願意。
*m:「我下個月5號要去電算中心面試了,期間手機會開靜音。」
*m:「ONE OK ROCK出了演唱會DVD。」
句尾從問號不知何時逐漸變成句號,他沒有每天給人發訊息,但在不知不覺中他總會點開這個對話框,一回神才發現自己又盯著這個畫面。慢慢看著前面的訊息一來一往,到這兩週他單方面的留言,他思量著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傷害到她的事,或是說了什麼難聽的話,可卻沒有在一則則的文字訊息裡找到答案。
他想著或許是他太過粗心,連自己犯了甚麼錯都沒意識到。
也或許,她被氣的不想理他了。
也可能,她真的只是因為忘了繳費,才沒有辦法聯繫他,可一般家裡都有市內電話的,先前在烤肉店那天也才親眼目睹她一字一字把他的號碼輸進手機,她是知道他的號碼的。
以程以默的資訊技術,大可去搜尋她的社交網站IP、電話發話位置,可他沒有這麼做。
因為他害怕。
他害怕她是有心要躲他,他沒有勇氣接受結果。
看著對話框裡顯示的日期,他不禁自嘲,再這麼下去,這個對話框就要成了他的日記了。他怕她再次點開時閒他話多,換作他自己因為某些原因一陣子沒辦法回訊息,一打開對話框就看到這一串留言,也肯定會嚇到的。於是他最後留了一句。
*m:「要是看到我的訊息,打給我吧,我怕我沒來得及看到。」
而後他下一次在這個對話框發訊息,是秒針剛過凌晨12點的6月10日,是那女孩的生日。
*m:「生日快樂。」
這可是他們認識後,她第一個生日,他想成為第一個祝福她的人。或者說,他希望他的祝福是她點開手機第一個看見的。
這天寢室的人不知怎麼的,在12點前就熄燈睡覺,來自手機裡冷冷的螢幕光照在程以默的臉上打出清晰的陰影。訊息發出後,他習慣性地停留在對話框,畫面也如同他的預期沒有任何動靜。
昨天他才想著要是生日的話,說不定會看會兒訊息,就算不回覆也沒有關係,只要她看過就好。小小的已讀記號不知從何時起,已成為他暗自期待的事情。
然而事實無情,熟悉的對話框裡依舊只有他的自言自語。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在兩個月前的某個晚上,林萱的八卦雷達自信滿滿地偵測到信號,她的好友一夜未歸,原本打算隔日見到人要好好盤問她進展,可沒想到卻目睹了意料之外的場面。
一般來說,週五早上8點的課林萱總會睡到上課前10分鐘才從床上跳起來,可那天她卻在第一個鬧鐘7點10分就起了,往上鋪一看有人,便難掩興奮地打算洗漱後買個早餐好好八卦一下好友和那薯條小偷,結果從公用浴室回來時,發現人已經不見了。
10分鐘過去,好友的頭壓得很低甚至看不清臉,領著一個面容溫婉卻僵硬的中年女人進來收拾東西,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李千穗。
一直在等待機會和好友說上句話,可直到臨出門之際都沒辦法開口,聽她們的對話也聽不出點甚麼,一旁的中年女人指揮著好友打包行李。
飛奔到教室後,林萱課本都沒拿出來就先給李千穗發了訊息。
林萱:「小穗去哪QQ」
千穗:「回趟家吧。」
林萱:「什麼時候回來呀~~~」
過了一節課的時間,林萱等到差點忘了自己還沒收到好友的回覆。
林萱:「等妳回來我們去吃火鍋大餐好不好~」「學校附近有火鍋店新開幕有學生價嘿嘿~」
林萱:「小穗~我電腦又沒聲音了QQ救救它」
林萱:「妳快回來呀~我的垃圾桶要堆滿便當裡的小黃瓜啦~」
直到期末考的某天,林萱踩著熟悉的步伐,帶著自己畫了大半個月的版畫趕上最後繳交期限,回到寢室卻發現屬於李千穗的所有東西都消失了,而她的桌上多了一個比手掌大一些的牛皮紙袋,打開一看發現是她最喜歡的賢賢貼紙。
她揉了揉眼確認事實,剛才出門走的太急沒有留意到周遭,可收拾剩餘的行李需要不少時間,而她交作業不過十幾分鐘就結束,說明人應該剛走,甚至還在上行李?
林萱趕忙打開窗戶往一樓尋找好友的身影,女宿門口停了一輛1800cc排氣量的白色Toyota汽車,有個深棕色頭髮過肩的女孩將後車廂闔上,身上穿的正是某天睡前林萱給她挑的寢室裝,灰色寬條紋為底的短袖T恤,背後是手繪風格的荷包蛋插圖。
於是林萱沒忍住地往窗外大喊,然而聲音沒有想像中大。
「小~穗~!」
在白色Toyota旁的女孩停下腳步,似乎在等待聲波傳入耳中般,半秒鐘後她瞇起眼抬頭仰望那間她熟悉又遙遠的寢室,揮揮再次裹上紗布的右手,隨後收回視線伸手拉開車門。
眼看良久不見的好友要再次離去,林萱有個奇怪的預感,她感覺這一別,下次見面是好久以後了,於是她吸起一大口氣,扯開嗓子再次大喊。
「等~妳~回~來~!」
女孩低下頭,有什麼東西從她的臉龐滑落,滴在鐵灰色的柏油路上。白色的車門砰的一聲關起,她將屬於她的,她們的,與他的回憶收進狹窄的車裡,幻想帶走所有雲彩。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大學後的第一個暑假在某種意義上提早開始,李千穗對時間的流逝感到遲鈍。自從離校那天起,她便沒有離開過家門,最遠的活動範圍是房間到客廳,在她的眼裡,一天只是窗外灑下的陽光在米色大理石磁磚的角度變化,由近透明的淺黃色逐漸增強至刺眼,普照進整個房間後無聲無息地往各個角落縮小,最後在傍晚時分被黑色的空氣取代。
在沒有陽光或雨天時,唯一可以提醒她時間的事物除了反覆播報的整點新聞以外,就剩下牆上滴答走動的鐘,至少前一個月她是這麼認為。在家的第一個月後,她開始討厭那個鐘,它掛在李家客廳沙發對面的樑柱,與電視同面向,白底黑框與黑色刻度,是個極為簡約且常見的鐘,大約是走在路上隨便敲一戶人家問路,趁對方打量來人時的空隙往室內一看能見到的款式。
本來她還可以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然而她的白色手機在離校那天摔壞了,螢幕由右上方為中心出現蜘蛛網般的裂痕,一開始還能勉強看到畫面回個訊息,後來畫面就沒亮起過。
少了手機的日子當然非常不便,手機摔壞的那天晚上她便向家裡提出換新手機的請求,只不過只換來李媽陰陽怪氣的回答。
「妳看妳就只是在家養手傷,也用不著手機呀,況且妳到了日本不得換日本號碼,那時候再買就行了。」那時李媽正在廚房準備晚餐,將幾包蔬菜從冰箱取出放在流理台上。
「可是我得向老師請假。」
「媽媽已經跟妳系主任說過了,妳出國前就在家養好妳的手,有什麼事情都交給媽媽就好。」中年女人說著,將小黃瓜的包裝袋拆開清洗,放到木製砧板上。
「我…我的手不嚴重,貼個藥布就會好的,我—」
忽地一把菜刀從小黃瓜上落下,咚的一聲把李千穗的話打斷,突如其來的聲音把她嚇了跳,她僵住脖子身體本能地縮了起來。
「怎麼不嚴重呢?醫生都說軟骨損傷了,妳痛得要吃止痛藥了還不嚴重嗎?啊?」李媽忽然大幅提高音量質問。
在宿舍外過夜那晚,李媽給女兒打電話了,可那時她睏的旁人叫不醒沒接到電話,早晨醒來時發現20多通媽媽的未接來電,雖然立刻回撥了,但也晚了,李媽早已在來C市的路上。
再過幾十分鐘媽媽就會抵達她面前,要是媽媽知道她和男生在外一夜未歸才沒接電話肯定原地爆炸,過去的經驗歷歷在目,她不知所措了起來,一時不知該怎麼圓一個合理又沒有破綻的理由。她的媽媽有著偵探般的偵查力,以及女人謎樣的第六感。
她慌忙思考著爬下上鋪,手腕因為熬夜關係有點發炎,在握著上舖木梯下床時從拇指下方傳來一陣灼熱感。頓時,李千穗的動作停頓了一秒,眼底閃過一絲思緒,悄悄地走向尚未有多少人的公用浴室,舉起右手腕往深灰色水泥洗手台邊上砸去。
「止痛藥這種東西不能隨便吃!妳看妳那天要是接了媽媽的電話,告訴媽媽妳手疼,媽媽肯定二話不說立刻接妳回來看醫生,能拖到隔天嗎?」
「上了大學才多久就跟那些來路不明的同學瞎學,當初讓妳把志願都填在T市妳卻不要,我看那C大和T大也差不多,留在T市媽媽也能就近照顧—」
「不一樣。」
像是聽到什麼關鍵詞一般,李千穗提著不知哪來的勇氣打斷正發著脾氣的李媽。「C大不一樣。」
「哪不一樣?啊?在外面學會頂嘴了?怎麼能對媽媽這樣說話?」正值氣頭上的李媽扔下菜刀向女兒逼近,她的寶貝女兒怎麼去上了大學就和高中不一樣了?
對她來說就是不一樣。李千穗非常慶幸當初填志願時堅持填了一所T市以外的大學,她很感激當時勇敢做出決定的自己,讓她有機會離開這個處處「保護」她的家,遇見可愛的好友,還有給她笑容的他。
「妳那些同學我看沒一個好東西,宿舍亂的跟垃圾場一樣,還教妳吃什麼止痛藥,這種人不要聯絡了知道嗎?」
他們才不是媽媽口中「那種人」。
只是她為了圓一個謊捏造的橋段,她知道媽媽正在氣頭上,卻仍然想幫同學朋友們解釋。「他們、很好的,只是看我疼才問我要不要吃止痛藥,是我要吃的。」
「他們不問妳才不會吃呢!」李媽用力抓著女孩的肩膀,以全世界都妄想害她寶貝女兒的語氣告誡著。「他們知道這藥有安眠成份嗎?就是他們帶壞了妳啊傻孩子!」
見解釋無效,多說只怕把媽媽激得更深,女孩低下頭,身體深處大約在心臟附近的位置,有甚麼柔軟的東西被緊緊揪住。與媽媽溝通的機會與方式本就不多,每次獲得的結果也不完全理想,她當然曾想透過李爸幫忙,不過只換得無聲的回應,包含這天和媽媽提出換手機時,李爸就坐在不遠處的客廳看電視,見妻子這溝通方式也絲毫沒有反應,李千穗差點認為客廳是聲波無法傳遞的真空狀態,可事實只是坐視不管而已。
壓死駱駝的不只是最後那一根稻草,還有視若無睹的旁人。
家裡不幫忙換手機也沒事,她手裡存著一些零用錢足夠她買一台能上網的手機,她打算回房間到網上買,可卻在房門闔上前,透過縫隙聽到了媽媽的喃喃自語。
「還好我一早就把網全斷了,好讓她斷開那些壞學生—」
房門靜悄悄地闔上,阻斷客廳與房間流通的空氣,某個相連著的無形關係隨著房門關上的剎那間磨損,李千穗沒想過自己的編造的謊言會伴隨這樣的後果,後悔佔據了她腦海的每個角落,同時有個想法隨之萌生。
持續被保護在家的第二個月裡正好是雨季,上午的幾縷陽光虛弱地穿過雲層抵達地面,卻經常在午後被強勁的雨水連同泥沙沖刷進陰暗的下水道裡。有時自她上午甦醒時,第一道入耳的聲音便是雨聲,她不討厭雨聲,但卻不怎麼喜歡雨天。
在這個月裡她大部分的時間都獨自坐在窗前的地板上,任由大理石的涼意傳透身體,腦海中以老式電影播放的方式,參雜著模糊的記憶雜訊回想課堂上偷懶聽著音樂的背影、黑色摩托車上時速50公里流動的空氣、零食堆裡女孩們的嬉鬧,以及別在背包拉鍊上的白色貓咪吊飾。
每當思緒被拉回現實,熟悉的空間不知何時已如同牢籠般將她包圍,客廳掛著的鐘的滴答聲、窗外的雨聲與家門鎖轉動的聲音,甚至房間裡依自己習慣的擺設都使她感到刺痛。
她想離開,離開這個困住她的地方。哪怕可能再也回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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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每個上班族最討厭的事情第一名是上班這件事的話,第二名大概是今天星期一。程以默獨自坐在C大電算中心機房值班位,百般無聊地看著交接清冊中的工作,他算是體會到了程媽每週日睡前念叨著不想上班的煩躁感,特別是今天2016年8月29日是他的生日。
機房內挑高的天花板讓日光燈抵達桌面時已變得微弱,讓人不得不點亮桌燈才能看清。他習慣地撐著下巴盯著螢幕,身後數個機櫃裡整齊擺放了伺服器和交換機,風扇運轉發出了嗡嗡的聲音充斥著整個機房,音量不算大,時間久了也能習慣,如同屬於夏日的遠處蟬鳴,而風扇聲屬於機房。
近3個月前,程以默被系主任介紹到電算中心面試網管的職位,和中心主任談過十幾分鐘後便原地錄取了。工讀時薪250元,每次值班4小時,月底發薪,等於打一次工能賺1000元,每週2次的情況下幾乎是在C市生活一個月的餐費。不過程以默不缺錢,手頭剛結束一個大型專案賺了一小筆,也沒有什麼花錢的嗜好,來打工只是還給系主任一個人情。上回Java期中考遲到,還是系主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不扣他分的。
快速瀏覽過清冊裡羅列的項目,時間才過去半小時,他望向值班位左前方掛著的鐘,白底黑色刻度指向上午9點過半,還要消磨3個多小時才到下午1點半的網管來接班。為防止在空白的時間裡胡思亂想,他決定將交接清冊上的工作逐項仔細研究,好讓專注力趕跑時不時浮現的小身影。
第一項是C大校園網站後台,他點開網址輸入清冊上的帳號密碼,常見的PHP網站後台模板隨即出現眼前。左側選單由上而下排開,對應著前台網站的內容,各項皆是下拉式選單,點選進去即可編輯更新。由於套用了極常見的模板,程以默覺得沒必要點過每個區塊,正打算偷點懶在交接清冊上填上已完成三個字,不料在最後一欄備註發現「請更新本週最新消息」。
往交接清冊的資料夾翻去,果然找到一個word檔案,檔名寫著0829更新,便順勢點開。他按照檔案裡備註的分類將標題和內文複製貼上,一眼也沒有多看,動作行雲流水毫不耽擱,直到一條分類在國際交流處的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標題是「最新!2017年上學期國際交換留學生錄取名單」。
他忽然想起兩人在水泥色的體育館前,在女孩墜入睡眠之際,他反問她的夢想卻被避而不答。為什麼他會在現在想起呢?他怎麼可能知道,只覺得有點悶悶的,大概是機房空氣不夠流通的關係。
一如往常將內文匡選起,只不過這次他一字一字看過,目光停滯在最後一行一個女孩的名字上。
「日本K大工學部情報系統學科 李千穗」
白底黑字的冰冷文字化作利劍瞬間穿透他的心臟,生而為人所擁有的10億次心跳在那一刻消失了一次獨一無二的跳動,血液像是抵達不了末梢,他的指尖冰涼,喉嚨有些乾啞發不出聲。
原來,她消失是去了日本?
他想起在動漫裡看過日本大學的學制特殊,但現在和C大一樣正值暑假末期,冰涼的手指帶著焦躁在鍵盤上跳動,滑鼠點選的聲音急驟,他起身撥出一通電話。
「喂,阿泓,幫我個忙。」
「什麼?」對方提高了音調表達了他的疑惑。
「我要去趟T市。」
「現在?你不是去打工嗎?喂?喂?!」
沒有理會電話裡的聲音將通話切斷,程以默抓著手機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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