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到職新工作一個月後，李千穗算是習慣了在C市的新生活。說是新生活倒也不全是，畢竟大學在C市就讀過一年多，稱不上特別熟悉但也不完全陌生，況且還有林萱這好友在，相比在日本的日子頓時熱鬧了起來。
兜兜轉轉幾年過去，還是回到C市。這個到處沾染了回憶的地方。
金誠的待遇和從前在日本當然無法比擬，幸虧C市的物價不高，李千穗在日本也存了一筆錢，眼前暫時不用為生存擔憂；工作內容是網頁專案規劃的企劃課組長，上頭有個熱愛表現能力的課長，下頭有3個組員同事，組員之間目前看來還算好相處，互相打著輕鬆的招呼，做著客氣的事，不到互相協助但互不牴觸抹黑也算一種和睦了。
然而和許多企業相同，不是每個部門都能如此安分守己的。
金誠每週一上午9點半是部門晨會時間，總經理王樺若沒有行程安排則通常會列席參與，往常企劃課因客戶需求千奇百怪，經常和業務課原先接過來的內容大相逕庭，晨會總拖到11點才近尾聲，可這天恰好遇手頭專案告一段落，才半小時就將工作匯報完了。晨會難得即將按時結束，總經理一如往常地向各部門進行勉勵，每週台詞基本相同，像極了每到夏季升旗典禮時最後上台要同學預防登革熱的衛生主任。
「最後啊，公司打算引進一個行政管理系統，提高人事上的一些效率。」王樺習慣性地停頓了一會兒，銳利的眼神快速掃過在場的一級主管。「你們誰有甚麼選商建議的？」
每當遇王樺提出問句時，十次有八次只會迎來一段沉默，讓人大氣不敢喘一口，畢竟一般人才不會把麻煩事往兜裡塞。
「您的意思是，要把現行的管理機制包含差勤和案件管理的方式系統化嗎？」首先發聲的是企劃課長張榮哲，年近六十的他梳著半油頭與金絲框眼鏡，雙手交握低低地壓在桌沿，試探性地向主席位置說道。
主席攤了攤手。「是的。」
獲得了王樺肯定的回答，他像是正式取得發言權一般開始講述他的「想法」。
「現在甚麼東西都電子化了，換了這系統我們外出也不會耽誤簽核和送件，真的方便很多。」這乍聽之下是挺方便的，可這麼一來就少了一個理由為進度落後作解釋了。
「不過我們公司也是做使用者介面的，UX的設計我認為在使用上佔很大的重要性，東西要是用得不順手那就本末倒置了。這是不是要請設計課建議看看甚麼樣的介面才能提高我們的工作效率呢？」業務課一直是王樺的心腹，要是第一個挑業務課的事肯定沒好結果，至於設計課嘛，不妨試試？
設計課三個字剛吐到空氣中，楊立課長手中的筆跡倏地停住，筆尖的黑色墨水在死白的筆記本上暈開。本以為這管理系統的事頂多和工程課有關，沒想到竟扯到設計課來。
「張課長客氣了，企劃課見多識廣，使用上也最頻繁，由企劃課來尋商比較合適吧？」企劃課在提計劃書和專案執行過程上經常需經各單位主官簽核，使用上確實頻繁，可業務課需處理大大小小的簽約事宜，用的也不比企劃課少。
但是這球必須踢回去。「況且，使用介面建立在功能上，要也該問問工程課吧？」
「可以啊。」坐在會議室中段的林時岳課長靠著廉價皮質辦公椅背，點亮了左手的Apple Watch錶面，沒有絲毫猶豫地說道。「我們可以把手頭趙氏集團的案子放個十天半個月，我的人多久沒見過程式碼以外的東西了，正好當作轉換心情。」
趙氏集團是金誠接的客戶裡少數難得的上市櫃公司，這次業務課好不容易說服他們的新品牌兆越的官方購物網站由金誠承作，王樺特別交代全公司的人要全力支援這個案子，怎麼可能讓工程課放下手中這塊大雞腿去尋甚麼商。
林時岳可算是抓住了命脈，這球強而有力地踢了回去。
「這麼一來是不是還是請設計課...」
話還沒說完就被楊立攔住。「話不是這麼說，設計課手頭也有很多案子，可不比工程課閒。」
「楊課長一」
眼看張榮哲再說一句話就準備和楊立吵起來，雖然見怪不怪，可王樺還是插手管管。「可以了。」
這每週晨會都得這樣吵，一大半看戲的員工不都白領薪水了？
王樺清了清喉嚨。「這尋商的事，就先交給設計課，有必要的話請企劃課支援。」他的視線快速地掃了會議室一圈。「工程課好好做兆越這個案子，不要出錯啊！其他的回去工作吧，散會！」
結論：企劃課少了一個工作洋洋得意，設計課今天運氣不佳慘敗，工程課繼續當碼農，業務課隻字未提。
業務課的組員一個個西裝革履、全妝大波浪，在一旁冷笑旁觀。見戲演得差不多，梁蓉課長收拾手邊的筆記本帶上手機便起身帶頭離去。她是金誠唯一的女主管，每天身著黑絲高跟鞋化著紅唇，隨時蓄勢待發的樣子，捲翹的睫毛像是搔在人心眼上，讓人目光不自覺地被吸引。
散會兩個字既發，可楊立仍不死心，這可不只是幫死對頭做事這麼簡單的憋屈，還是兩個中年人自尊上的較量。「王總，我認為設計課沒有人可以勝任一」
這時一道充滿活力的「起床囉~！」的聲音在會議室響起，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聲音的來處，只見林萱慌忙地抓起手機將音量按到靜音，表情滿是懊悔。
完了完了完了啊啊啊！！！
昨天週日她設定要起床去買演唱會門票的鬧鐘忘了關，現在響起來是要她去買辭職信的嗎啊啊啊？！
現場頓時一片死寂。
還沒走出會議室的人都愣了住，開會要將手機靜音是基本常識，幸好在會議已結束時才響起，要是再提早幾分鐘，可能就真的會迎來一記警告或扣留年終獎金。
定眼看發現是自己家的小鬼闖禍了，楊立像是放棄掙扎般垂下肩膀。「林萱。」
「...有。」她絲毫沒有底氣地應聲，這時要刨個洞把臉埋進去都來不及了。
「妳來尋商。」
「...我、我嗎？」
「或是下班前交一份5000字的報告解釋妳為甚麼會在週一早上10點26分起床。」
「好、好的，我知道了。」她立刻打直腰板，雙手緊貼腿旁，不知道的以為她在模仿新兵菜鳥。語畢便快步走向會議室門口，李千穗往她身旁靠去，小聲地說了一句。
「我幫妳吧，我之前看過...」可不料被自家的順風耳長官聽見。
幫她？張榮哲聽了可不樂意了，李千穗是他企劃課的人，怎麼能說幫忙就讓她去幫別人的忙？才剛把這工作塞給設計課，她轉身就跑去幫忙，這不是光速打臉嗎？
「李千穗小姐，」正要邁出會議室門檻的兩人停了下來，就差一秒鐘就能平安無事地離開這滿是煙硝味的地方，腳步還懸在半空未落地。「那是屬於設計課的工作，建議妳不要插手。」
「課長我明白，我只是、教她點技巧。」
「只是？那好，請別影響妳自己的工作進度。」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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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歷驚心動魄的晨會後，林萱感覺身體飄飄的，腦筋如同被灌了水泥般僵硬，一點設計靈感也沒有，只好做點切UI這類不耗腦的工作度過上午剩下的時間，秒針一滑過12點便默默地飄到電梯口，拿起手機發了訊息。
林萱：「電梯口！！」
一分鐘後好友就出現在電梯前，兩人隨意找了附近的小餐館解決午餐，攝取了點熱量後，林萱才活了過來，可靜下來又想到那尋商的事，又重新趴回餐桌上。
「小穗。」
「嗯？」李千穗望向對面這灘爛泥，喝了口隨餐附贈的紅茶。
「妳覺得吐司配巧克力醬吃一週會不會膩啊...？」
「啊？」本以為她會吐槽晨會發生的事，沒想到是問早餐？「還行吧，我高中吃了整整一學期的培根漢堡。」
「可是我想吃牛肉漢堡。」
雖然兩人都只是小上班族，可沒到漢堡都吃不起的程度。「那就吃啊？」
「沒工作的人吃不起漢堡啊...」她將臉埋進小麥色手臂裡發出後悔的咽嗚聲。
原來確實在說晨會的事。
這哥感覺自己要被炒魷魚了，可實際上沒事的。
大概是沒事的。
「仔細想其實沒那麼糟，妳看啊，要是妳真把尋商的事做好了，那不就將功贖罪了嗎？」
林萱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提出一個疑問。「為甚麼我們公司不自己做啊？」
「程式類型不同，開發起來費力，不如買別人現成的。」簡而言之就是自家做不出來。
「噢...」
「別擔心，做系統的同業不是一大把嗎？我之前看過幾個公司的廣告，回去傳給妳啊。」
聽好友兼同事這麼說，她才從手臂裡鑽出來，喪著的臉跟偶像塌房了一般絕望。「好...」
回到辦公室，椅子還沒坐熱，李千穗就被張榮哲叫了過去，一進門就被下達一個「建議」。
「這個做行政系統的啊，有很多公司，怕妳當無頭蒼蠅啊，我給妳個參考。」
張榮哲坐在辦公桌前推出一張名片，上頭燙金字樣寫著兆精系統開發業務部副理，邊上的Logo是兩個藍色的J前後並排。
她瞟了一眼名片，視線再回到張榮哲身上。這標誌好像有點眼熟。
「我這不是圖利廠商啊，就是把知道的告訴妳，讓妳趕快教一教妳那好朋友。」
「好的，謝謝課長。」
辦公桌前的油頭中年男子揮了揮手示意，她拿著名片離開卻沒有直接回自己的座位，推開灰色安全門往樓梯間走去。
左右張望確定樓梯間沒有任何動靜後，拿出黑色手機撥通一個號碼，在響了第三聲後被接起。
「喂...？」對方的聲音聽來模糊，像是剛睡醒或是被這通電話吵醒。
「兆精系統開發，也是你們旗下的公司吧？」她的語氣沒有一點情緒，彷彿安全門前後隔著兩副面孔。
電話裡的男人沉默了近十秒，清了清嗓子才開口。「好像是這兩年開的。」
這次換李千穗沉默了一會兒。
「怎麼？要去面試的話幫妳開後門來個空降怎麼樣？」這口吻依舊痞裡痞氣的。
「不用，而且我暫時沒有換工作的打算。」
男人那邊發出稀疏聲，聽起來人還躺在床上翻了個身。「那問我這幹嘛？」
「工作因素。」她停頓了一秒。「你能拿到兆精這兩年的歷程和產品架構嗎？」
「等著。」電話掛斷，樓梯間恢復安靜，她推開安全門回到辦公室。
趙氏集團起初是做旅館起家，後來衍生成三星、五星酒店在全國各地大城市設點，為其重點營收來源，後拓展事業版圖至旅遊、百貨；股票上櫃後，在資訊爆炸的現代也設立子公司跨足電商平台，近幾年更成立了數據分析與系統開發子公司迅速發展。
於相同產業中，多數人經常偏向選擇資金充足的集團子公司進行合作，可短期興起的公司在人力經營上尚未健全，尤其是資訊開發類型的公司，其人才需具備特定開發能力與足夠的經歷，然而擁有這般能力的人才通常都是獵人頭公司的目標，只要薪資待遇談攏就二話不說投奔下一間公司。
因此有些專案導向公司甚至只聘請極少的人才作為技術核心，將執行方面全數外包給小型公司，自身只進行管理與進度控管，此類型公司產出的品質便較不穩定，畢竟參與的人數越多，管理就越費力而容易出問題。
不用想也知道金誠公司一直想和趙氏集團合作，就算沾點名氣虛張聲勢也可以，這才以低於行情的價格接了新品牌兆越官方購物網站的案子。然而行政系統這東西是公司內部要長期使用的，若是為了拉攏關係而盲目選擇，那麼未來吃苦的肯定是自己。李千穗查了一下午的資料後做了這樣的總結。
她找到另一間以EIP系統聞名的新創公司叫做零萬科技，以自行開發的系統作為標準產品，公司目前創立5年多，同時也接受客製化專案開發，合作過的企業有小有大，包含食品、機械、製造業，目前看來未來發展十分可期。
現行開發上常用的架構多已模板化，也就是說換湯不換藥，這在資訊產業上特別常見，既能降低成本還能提高效率，金誠公司也有套模板的方案，也是部分客戶為了省錢優先考慮的方案。因此自行開發這點格外引起她的興趣，這代表開發者在資訊防護上做足了功夫，要不這架構早就在產業間流通了。
她目前沒有偏向任何一方，兩者各有優勢，有待評比。
明明不是自己的工作，可和自身專業有關就不小心認真了起來。她可不會拿爛東西給好友去交給長官，她自己也不會允許這麼做的。
約莫晚餐後的時間，黑色手機連續跳出幾個訊息，其中包含了兩個檔案。
趙驍：「怎麼謝我？」
接著是一條語音，背景聲音有點吵，廣播的女播音聲幾乎要蓋過男人的聲音，聽起來這人正在走路。
「資料不多，但貨真價實，發展歷程、人事資料、退票欠款紀錄、產品簡報，就差財報以外都給妳拿來了。」
李千穗：「謝了，有空請你吃飯。」
趙驍：「這可妳說的。」
是她說的，可她忘了此刻他們處於不同國家，請吃飯還得跨海的。
收到檔案，她立刻開啟筆電研究了起來。點起一根Caster7在指間，菸草味逐漸擴散，再一次將這個房間染上這令她安心的味道。沒有人和電話打擾的夜晚，工作效率提高了不少，她順便將下午原本安排的工作補上，直到睡前清理手機訊息時刷到一則動態，配圖是日本K市直飛A市的機票，寫著三個字：妳說的。
她躺在被窩裡，捧著手機蹙著好看的眉眼。
果然有錢就是任性，為了一頓飯說出境就出境。
喝了一口茶几上的熱茶，她重新鑽回被窩裡。C市的冬溫雖沒有日本K市來得低，但由於空氣水份含量高，濕冷讓體感溫度大幅下降，國內普遍沒有暖氣，她這租屋處自然也沒有冷暖兩制的空調，只好用棉被把畏寒的身體裹得嚴實點，揣揣手腳還是能暖起來的。
不知何時開始她變得很淺眠，從前在日本當窮學生時，夜晚的暖氣最多只敢開4小時，因此冬天清晨容易被低溫冷醒，久而久之便習慣清晨醒來，睏了才又穿上外套鑽回被窩，不睏就起來寫寫明信片準備寄回國內。
正如同今晚。只不過從某時候開始，她寄信的對象就剩下林萱，一張張的厚紙擦過無數人的指紋，被分類、綑綁然後再分類，搭建成無形的繩連結著遠方的情誼。如今回到國內，還在同一個城市裡幾乎天天見面，好像也沒有寄信的必要了。
畢竟有的人會一把接住手中的繩，有的人，沒有。1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8R94oXmc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