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的1月和7月對於金誠部分員工來說是突發疾病的月份。
只要到了這兩個月份,平時偷著時間玩手機的手就會因為長期敲打鍵盤而引發肌腱炎;老是賴在休息室按摩椅上的腰,因為坐了一下午的辦公室而直不起來;大老遠跑了趟客戶公司送了張發票後就坐在咖啡廳吃鬆餅的腿,又會因為長期穿高跟鞋跑客戶而酸痛難耐。
且疾病發作時間必是在王樺面前,好似這位大長官身上帶著甚麼感染力極高的病毒,見著他就讓人犯病一樣。
對於其他員工來說,這兩個月是金誠公布升遷名冊的月份,又或者精確來講,是看著別人的名字出現在升遷名冊中的月份。人說會吵的孩子有糖吃,然而吃糖的孩子手裡早攢著一大把糖,在曾有理想卻即將餓死的孩子面前留下一臉得意後轉身就跑。
在一堆職缺的汪洋裡,林萱好不容易抓到金誠這塊浮木暫時喘過口氣,努力工作就能升官加薪的妄想在踩上岸邊的砂礫時便被浪花打碎,取而代之的是安份守己,做好本份工作或許小蝦米也有被海龍王想起的一天。
可是經驗人脈不足的小蝦米進了公司整整2年都沒有動靜,同期進公司的業務課和工程課同事都在上一期升遷裡升上了一等,薪水硬生生多了六千塊,在C市可以吃20碗拉麵和50杯奶茶,白花花的鈔票放在眼前,林萱嘴上說不心動,下一秒反手就能給自己一巴掌。
騙人。心動的要命。
她明明不比那些同期的人差,可不巧天時地利都不合,成了同期裡唯一還在原地踏步的人,這個比賽一點也不公平。可有的人卻沒有選擇踏出這個賽場,即使她有選擇的權利和意識。
優秀的人受到青睞,不足的人加強努力,這常識般的道理不知從何時起已成了天方夜譚,每次公布的名冊總讓人跌破眼鏡,打卡後就消失的人升了一等、成天在高層周圍拍馬屁打高爾夫的人當上了課長、搶下屬客戶的人記了嘉獎等,這樣的升遷名冊不看也罷。
然而不公平的賽場,偶爾也會出現意料之外的得獎者。
打著猜謎的好奇心打開升遷名冊的郵件通知,林萱看到其中一行不禁哇的一聲跳了起來。
新任企劃課副課長 李千穗。
是她的小穗呀!!!
明明升遷的不是自己,此時她卻無比高興,立刻點開對話框發瘋似的發了一連串的貼圖和語助詞。
林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萱:「小穗升啦!!!!!」
林萱:「好高興哇啊啊啊啊啊!!!!!恭喜妳!!」
不一會兒就收到好友的回覆,這個好友冷靜依舊。
李千穗:「剛才被人事課通知啦。」
李千穗:「謝謝萱哥~中午請妳吃飯呀。」
金誠這份工作是李千穗情急之下的選擇,因為對於升遷沒有太大的想法,這回的升職她事先是不知道的,據剛才人事課的通知,是王樺對於公司新系統尋商這件事特別滿意,因此趁這次機會提拔了她。而對她來說,她只是稍微「任性」了一次。
林萱:「老天有眼QAQ終於升了個該升的人。」
李千穗:「妳也是啊。」
林萱:「啊?」
她看到前三行出現好友的名字就興奮得發瘋,把郵件的後續拋到了腦後,被李千穗這麼問才繼續將郵件翻了出來。
林萱 嘉獎1支。
沒想到自己拿到了支嘉獎!
雖然不知道嘉獎能做甚麼,可至少獲得了類似肯定的評價,從入職到現在這還是第一次。不過感覺意外地有些微妙,不是感動,而比較偏向等到一輛終於到站的誤點車班,遲來的時間不停變換,連做為參考的價值也沒有。
林萱:「要是發現弄錯人,我是不是得還回去?」
李千穗:「不會弄錯的,晚點人事課就通知妳啦。」
這次人事課將一整年來的獎懲集體發了出去,通知慢點也是正常,林萱扭頭和設計課的同事聊了兩句,發現整個設計課的人幾乎都有支嘉獎,正討論著午餐要去哪聚餐慶祝。
林萱:「我們課中午要去轉角那間新開的火鍋店慶祝,妳也一起吧?」
李千穗:「妳去吧,我們每天都能約~」
林萱:「是老楊提的,妳一起嘛~」
企劃課常要與其他部門討論客戶需求,因此李千穗和其他部門的同事關係還算不錯,多數遇見課長們還能聊上兩句,有些甚至想把自己家兒子介紹給她,只是這和睦的關係止於自己部門的課長,除了業務匯報以外,她怎麼也不想和那油膩的中年大叔有所交集。
李千穗:「好呀,中午見。」
結束這段對話,她接著點開另一個對話框,不知這個人今天是不是也到辦公室上班了。
李千穗:「晚上要不要吃壽司?有個還不錯的消息想告訴你。」
因為是個貓舌頭,所以她喜歡吃壽司,入口前不用一個勁兒的吹涼,也不怕被燙著,遇見開心的事情她就會吃壽司慶祝,這回也想帶他嚐嚐,順帶親口告訴他今天發生的好事。
照往常經驗,這個人收到訊息幾乎會立刻回覆她,相較這次過了十幾分鐘都沒有收到回覆或已讀的記號,興許在開車或忙著,李千穗便沒有多想,放下手機就開啟了工作模式。
約莫過去一個小時,擺在桌上的黑色手機忽然震動了起來,她直覺地用手循著聲音摸到手機,視線還停留在螢幕上的企劃簡報,手指按下接聽鍵前保險起見瞄了一眼來電備註,沒想到這一眼把她原本灌注在電腦上的注意力全部拉了過來。
來電備註:BF.程以默。
這5個字把她的臉看得撲紅,確認關係的那晚她腦子一熱就把對方的通訊錄備註給改了,從唯一沒有備註分類的聯絡人,變成了唯一有這個備註的人。
只是平時大多用文字訊息聯繫,且經常見面幾乎沒有打電話的機會,仔細一想,這好像是第一次他主動打電話給她。明明已是情侶關係,不知為何只是接個電話她就害羞了起來。
電話還響著,她趕緊清了清嗓子按下接聽鍵。
「喂?」
「在辦公室嗎?」對方的聲音很明亮,聽起來正在走動,背景裡有好幾聲電話正響著,看來今天零萬的辦公室很是忙碌。
「嗯。」
「剛在正好在簡報沒辦法回訊息,想著打給妳試試,打擾妳工作了。」
「不會的。」不打擾,只是讓人小臉一紅。
「對了,我得向妳道歉了。」
「怎麼了?」
「有個案子的整合串接有點問題,我必須親自處理,可是這個案子機密度很高,沒辦法帶回家裡做。」他的聲音停了下來,人好似也不再走動,語氣明顯地失落還有些不情願。「今天可能...沒辦法過去找妳了。」
原來是工作忙啊。身為工作狂的她完全可以理解,手邊還疊著一整踏還沒經過她修改的計畫書,坐在位子裡只要稍微低頭就能將上身埋進去。
「沒關係,還有明天呀。」突然意識到這麼說好像在強迫對方明天一定要來接她一樣,又接著補充道。「後天、大後天都行的。」
透過聽筒輕輕地呵氣一笑,她好似能看見那張漫畫臉在眼前望著她笑一般。「好。」
僅一個字的回答,卻讓氣氛寵溺了起來,她的表情不知何時染上粉色的甜美。
「對了,妳說的不錯的消息是?」
「啊,」接通電話後卻忘了聯絡的本意。「我升職了。」
「恭喜妳,開心嗎?」
開心?她沒有特別的感覺,但一般來說沒有人會因為升職而難過,所以一定要說的話是開心的吧。
「大概吧。」對話空白的幾秒鐘裡,背景中的電話仍不斷響著,連續的鈴聲急促又不耐煩,好似下一秒就會自己接通自說自話。「那你先忙吧,感覺你們的電話響得要燒起來了。」
「那下班到家後給我發訊息吧,要是加班的話別太晚了。」
「嗯。」隨後通話結束。這一通尋常的對話,卻讓電話兩端的人都因此感到心安,就像在冬夜裡披上一件白色喀什米爾羊毛毯子,柔軟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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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C市某個轉角新開的火鍋店裡,一小群上班族趁著午休時段聚餐慶祝,桌上沒有酒精飲料,杯裡全是果汁和茶飲,可他們的臉上卻掛滿沉醉的表情。興許是春節長假前,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壓力都承受到了極限,在暫時從工作抽離的這一個半小時,他們好像不是維持那座城市運作的小小螺絲,只是身為一個小螺絲而快樂著。
「乾杯!」
手掌高的透明玻璃杯裡裝著各種飲料,大夥兒站起身,舉杯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彷彿是對平淡生活裡的一點獎勵,叮的一聲從耳邊注入腦海,再擴散到身體裡。
楊立身為在場唯一的長官,在所有人坐回位置上後再次站了起來,舉著手中的玻璃杯說道。「雖然還有一個月才過春節,提前給大家拜年了!大家盡量用,今天我請客!」
說完,楊立飲盡杯中的飲料,大夥兒開心地鼓掌,幾個設計課的同事包含林萱更是歡呼了起來,用自己的方式給足了自家長官面子。
兩個好友挨著坐,林萱側過臉在李千穗的耳邊快速地說了一句。「這是一整年老楊最帥的時候!」
好友呵氣一笑,提起公筷替自己夾了兩莢毛豆,也放了兩個到林萱的盤裡。「比賢賢帥?」
她的眉眼在小麥色的小臉上皺了皺,表情一副疑惑又難以接受的樣子搖了搖頭。「那倒是沒有。」
這表情和回答惹得李千穗一笑,欠起身去拿調味料時,頸項間有甚麼東西斷了開,細繩般的觸感隨著上衣的摩擦滑到毛衣的下襬,她小心地向杏色毛衣邊緣摸去,熟悉而遙遠的觸感從指尖傳來。
因為不曾發生過這樣的事,她對自己的猜測有些懷疑,於是伸手在脖子附近摸了一圈,卻發現甚麼也沒碰到。
「我去一下廁所。」
向林萱報備後,她起身到了女廁掀開衣襬,一條看得出歲月痕跡的紅色細繩附在毛衣內側,在杏色毛衣下顯得有些刺眼。白皙的指尖遲疑地將其收入口袋,心底不禁莫名地閃過一絲慌張,一回到餐桌便又慎重地放進公事包的內層。
紅繩斷了。二十多年以來第一次,斷了。
就算早已習慣脖子上隨時戴著這一條紅色繩子,消失之後頸項間意外感到有些輕鬆,可卻有一種不踏實的異樣感瀰漫在周圍,好似這是不可以被任何人發現的事一樣。縱使此時離她最近的同事正愉快地涮著牛肉片,沾上特調的調味料就了一口米飯塞進口中,小麥色臉頰塞得鼓鼓的,活脫脫是一隻貪吃的松鼠,是不可能發現她的領口下少了一條紅色細繩的。
「小穗!妳碗怎麼還是空的!這樣怎麼來得及吃飽呀!」林萱說這話時,嘴角還沾了兩粒米飯。「來,這些給妳。」
李千穗看著碗中煮好的肉片和蔬菜、一桌子香味撲鼻的火鍋大餐、吃了美食而掛上滿足笑臉的同事們,還有那個正式住進她心裡的人,撲面而來的真實感一下子趕走了飄忽不定的不安,她的嘴角慢慢勾起微笑,動起面前的筷子加入享用大餐的行列。
「謝謝萱哥。」
沒有發生的事情不是事實,那麼也無須為其煩惱而錯過現有的美好。
只要不告訴別人,就只有她自己知道。
只要她也忘記,是不是就沒有人知道了?
一絲蒼白而混濁的思緒鑽過理性的縫隙,她沒有繼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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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生存逐漸轉變成生活的時候,時間會加速流轉,快得讓身體來不及感受,不管是愉快的或是辛苦的。李千穗和林萱一起吃過晚餐互相道別後,又回到公司加班到將近晚上9點,她記著那個人說過的。
要是加班的話別太晚了。
久違地再次搭上C市公車,讓人左搖右晃的煞車感依舊真實,明明只是一個多禮拜沒有搭上,現在卻感覺有些懷念。她一如往常的習慣戴上耳機望向窗外,看著一個個人上車,按下下車鈕,離開車廂,然後新的乘客踏上車,幸運的是空位比平時多了點,沒有誰需要讓位,她一路都有座位直到下車。
熟悉的水泥色大樓隨著步伐走近而變得清晰,本應點亮的社區燈漆黑沉默著,門口的警衛室亮著燈卻不見人影,桌上立著平板電腦接著數據線,警衛大哥應是暫時離開一會兒去買宵夜了。這種情況不少見,但也可以理解,住戶們沒有多說甚麼也就這麼過著,李千穗認為自己只是個租客,工作也忙只有晚上回來休息,會需要警衛室幫忙的事情除了收少量的包裹之外幾乎沒有,便也隨著這麼過了。
然而,人時常因為不在意的瑣事而使珍惜的東西受到威脅。
出入口的植栽旁忽然緩緩冒出了一個中年婦女的身影向電梯口探了探,彷彿確認著甚麼,在李千穗從包裡找到門禁卡再次抬頭時,婦女才整個人從牆邊走了出來,顫抖地出聲。
「是妳嗎?寶貝?」
只有一個人會用這個稱呼叫她。
她知道這天總會來臨,她不可能逃一輩子,只是不知道這天來得這麼快。
時隔幾年,背上的發條再次被擰上,螺絲嵌進肉身裡瞬間鎖上全身所有知覺,李千穗僵著身子望向發聲處,深棕色瞳孔裡掀起灰色巨浪。
「媽...?」1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A0JhCnXf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