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曾經有過不算如意的經歷後,容易讓人不敢再期盼類似的事情。就像每次下班想去公司旁的麵包店買點麵包,第一次去發現只剩下盒裝的鳳梨酥禮盒,第二次去發現只剩下冰箱裡凍得拿不住的罐裝鮮奶,再來就沒有第三次了,就算去了應該也只剩下擺著職業微笑,準備關門的店員。
女宿前一棵棵的銀杏樹被晚霞渲染般披上溫暖的色彩,澄黃色的葉被秋風帶走,像雪片一般在空中飛舞,最後降落在鐵灰色的柏油地面。李千穗用手機對好焦,滿意地拍下眼前的一片秋意,隨後把手機塞進深藍色毛呢大衣的口袋走向系館。
鐘聲響起前的電腦教室一如往常的吵鬧,她望眼教室迴避了某個區塊,逕自走向被女孩們佔滿的區域,選定了倒數第二排的最後一個座位,剛開好電腦便被不知甚麼時候坐在對面的阿澤叫住。
「穗姊,下週五期末烤肉聚去不?」
「我們系上還有這樣的活動了?」她疑惑道。之前班會上可沒聽說過呢。
「沒呢,班上自己辦的,估計去烤肉店吃個飯吧。」
「噢。」看著沒什麼反應,阿澤繼續說了。
「算是個班聚,好像打算訂個吃到飽的烤肉店,那個牛五花聽說是店招牌,入口即化,還有各種甜點冰淇淋,所有願望一次滿足啊!」他像是超市推銷產品的店員,說著還吞了吞口水。
「你在烤肉店打工啊?」
「啊?」
「要是汽車銷售員我可就捧不了你的場了。」
「我再怎麼喜歡烤肉也不至於去當服務員啊姊!是阿泓挑的店,跟我沒關係啊,我就是多找點人熱鬧。去吧〜」在阿澤這樣的強力推銷之下,不去好像不給人家面子,況且下週期末考完她也沒有其他安排,也不急著當天就回老家準備過年,於是就答應了。
「那算妳一個啦,下週五晚上5點半校門口集合啊。」看著任務達成,阿澤得意地晃到教室另一頭。
李千穗拿出手機打算記入行事曆,可突然想起忘了確認交通方式,畢竟她現在沒有摩托車駕照,要是沒有先說好搭哪位同學的順風車,就只能到時候看著請人幫忙載了。搭誰的車她是不講究,可要是遇到極不熟的同學可就尷尬了,30分鐘的路程裡能聊的天大概只能撐前10分鐘還包含各種天氣等不著邊際的談話。然而她抬頭正想發問時,對面座位已經空了。
繞過一群打鬧的兄弟們,胖子飄向角落座位,一個正抱胸單手低頭拿手機看科技新聞的人抬起了頭。
阿澤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挑了挑眉,在胸前豎起飽滿的大拇指,肥肉像是要把視野淹沒一般把眼睛擠成了一條線。這不像拿了獎要人誇的孩子,反而像一起惡作劇成功的小學生。
放下黑色手機,程以默淺笑,像是認可了甚麼般點了點頭。「晚餐隨便點,結帳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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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每個科系的期末考時間不同,幼兒教育系的喬喬在週四就考完試,房間裡已堆好一箱箱行李準備隔天就搭車回老家過年;另一位室友小安是會計系,但經常住在男朋友家,放在寢室的行李不多,三兩下打包進一個行李袋便在週三就消失地無影無蹤;藝術系的林萱因為期末作品還沒交期,說要打拚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因此預計和李千穗會是全寢室最後離開宿舍的人。
宿舍在臨近寒假的最後一個週末已開始顯得冷清,優先考完期末考的學生大多早早回了家鄉等著過節,下午和煦的陽光透過寢室窗戶照了進來,成了天然的光線灑在林萱的粗紋水彩紙上,成套銀色管身的顏料散亂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捏著畫筆趴在傾斜的畫架上畫著,手指已沾上顏料,甚至臉頰上都蹭到了點。
「妳這靠譜嗎?」李千穗側過身,喝著鋁箔裝果汁,桌面上攤著幾本日語文法書和單字本,五顏六色的筆記與捲翹的書角讓人以為是為了省錢買的二手書,然而這幾本是今年新買的。
「當然靠譜,我從國中就是藝術生,畫個水彩難不倒我呀。」抬了高下巴,左手插著腰,沾著鵝黃色顏料的臉上擠出驕傲的表情。
「我是說期限啊,不是今天下午5點交嗎?現在都4點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快好了快好了,等等就拿去給老師啦。」
放下吸空的果汁,好友好奇地走到林萱背面,想看看這孩子會不會因為交不出期末作業被留下來補修,沒想到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金黃的銀杏海,如同雪片般飛舞的澄黃色樹葉參雜了各種深淺不一的黃,灑落在鐵灰色的柏油路上,零星幾個人走著,其中有一個高大的背影,黑色短髮身穿卡其色長版大衣牽著自行車。
盯了畫紙幾秒鐘,她像是想起甚麼般開口。「這不我們宿舍前面嗎?」
「對啊。」
「這樣能過關嗎…」
「題材取自生活才能凸顯出日常美麗的細節。」一向無俚頭的林萱突然展現出了專業的發言,這讓一旁的好友有點不適應。
好友理解地點點頭。「不過這個男的是誰啊?背影挺帥的。」
「嘿嘿,是張學長。」
「妳不是說你沒見過他嗎?」
「沒見過啊,但我想像的學長就是這樣的。」林萱不知哪來的自信,下巴翹地高高的。
「厲害了我們萱哥,同寢了一整個學期才體悟到妳是藝術系的事實。」
「妳可真別說,我也是上次電腦壞了才體悟到我們小穗是資訊系的。」
「是資訊管理學系。」李千穗為自己的科系正了名。
「噢。」
「況且妳那只是瀏覽器音效開太小,也不算電腦壞啊。」
「差點以為沒辦法看我們賢賢演唱會影片了。」看似開玩笑的對話,可有人當下急得立刻跟喬喬借了筆電,生怕誤了她看偶像。
看著親愛的好友對作品做著收尾工作,先是撕了紙膠帶,後落了款,再拿了大扇子對著作品搧了好一會兒之後,抓了手機和學生證,帶上剛完成的作品便跑出寢室,臨走前還不忘叮嚀千穗,說是期末回家前要一起好好吃頓零食宵夜,要她留點肚子。
她應了聲好,然後忍不住在心裡吐槽:哪有人在別人正要吃烤肉吃到飽前要人吃少點的?
下週要應考的日文複習得差不多,李千穗收拾了桌面,將幾本文法書闔上疊在了桌面中央,打算開始準備晚點的烤肉聚餐。她起身走向木製衣櫃,打開時發出了老舊的吱嘎聲。
畫好簡單的妝容,換上灰綠色的厚飛行外套與黑色牛仔長褲,隨意捋了捋長髮,沒有做造型的髮絲從指間散落至肩膀,大約下午5點10分左右,她換上純白色Nike球鞋,背上常用的後背包踏出寢室房門。
在距離校門口還有一段距離前,便已看到一群熟面孔坐在各自的摩托車上聊著天,有男有女,一旁還站著幾個同學,只不過李千穗對他們的認識大概就止於同學這個身份。
「啊、千穗來啦。」三三坐在白色AEON摩托車的駕駛座上,手裡抱著成套的白色3/4安全帽。
「三三原來妳有車啊?」她暗自慶幸,這下應該不會搭到別人的車了。
「有呀,妳—」
三三話還沒說完便被小跑過來的阿泓打斷。「欸穗姊來啦。」
「嗯來了。」看著聚會主辦人過來招呼,不知道參與的人數和摩托車是否足夠,為了避免為期30分鐘的尷尬,千穗便直接問了問。「我搭三三的車嗎?」
「穗姊妳別擔心,我都安排好了。來,妳的車在最前面。」
「這麼周到的?」
「那當然,就默哥那台啊。」說著便用下巴努了努。
她順著阿泓指的方向看去,一台黑色摩托車踩著側柱,上頭坐了一個穿著霧霾灰色連帽外套的人。
在走向車隊最前方時,左顧右盼地問了經過的同學。「你們…都配好車位了?」
有的人點點頭表示早先約好了,有的人說阿泓安排的,但有個微妙的共同點是,大家都以意味深長的表情目送她走過,就連阿澤都神秘兮兮地看著她。
在一陣謎樣的氣氛下,她拉了拉後背包的背帶,走近在車隊最前方的程以默身旁。他垂著肩膀,直直地望向前方凝視著空氣中的某個點,聽到有人走近的聲響便回過頭,稍長的劉海動了動。
兩人的視線在他回過頭的瞬間交錯,漆黑的眼眸裡映著一雙清澈的眼,這一刻就像被按下慢放鍵的電影,每一幀都慢了下來,就連眨眼都被作為特寫鏡頭記錄下。陽光在臨近傍晚的初冬早已沒入地面,濕冷的北風掃過榕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出門前覺得衣服穿少了的女孩竟覺得臉上一熱。
「我…搭你車嗎?」
「嗯。」他沒有說其他話,遞給了眼前的人一個純白色3/4的安全帽。
她沒有摩托車,自然也不會有安全帽,接過帽子的同時,阿泓像是算準了時間似的騎著寶藍色Kymco摩托車繞到兩人旁邊,向大家吆喝著出發。女孩加快動作戴上車主提供的安全帽,聞起來有種新品帶著的塑膠氣味。
程以默支起稍重的車體準備發動,偏過頭看向身邊的人,語氣有點欠。「上得來嗎?」
「當!然!」這話把人刺激得奶兇地瞪了瞪眼。他瞧不起誰呢!
「當然甚麼?」
「啊?」在尚未開始疑惑便又立刻意識到了他的嘲諷,像極了炸了毛的小貓。「當然!可以!」
李千穗邁開腿爬上黑色皮製坐墊,一開始屬實有點吃力,一條腿跨了上去,可人卻蹬不上後座,眼看著其他人發動各自的摩托車,一群男女跟著前方帶路的阿泓與他搶眼的寶藍色摩托車,引擎轉動的聲音陸續響起,陣陣的低鳴有如蓄勢待發的獵犬,朝向同一目的地奔騰而去。
她吸了一口氣,踮起了腳,心想要是這一次再爬不上去就下來立定跳遠跳上去,可沒想到這次成功坐上了後座,爬上的那一瞬間她感覺車身好像體貼地傾斜了。
至於車身是否真的傾斜,只有一個人知道答案。
黑色摩托車發動引擎,白皙的手轉動油門跟上車隊的尾巴,晚風迎面撲向臉龐,露在安全帽外的棕色長髮被吹得亂亂的。女孩雙手向後抓著後扶手,和前座駕駛維持著約莫五公分的距離,要不遇上急煞車一頭撞上人家後腦勺該有多尷尬。
只不過她這個小煩惱倒沒有發生,他們全程時速在50至60公里左右,不搶快闖紅燈也不急煞車,以十八九歲年紀男生的騎車習慣來說是很溫柔了。
雖然曾幻想過坐在某個人後座上看到的視野,但實際搭上了卻覺得有點過於順理成章且氣氛微妙。沿路路燈散發暈黃的光暈,遠方車輛熙攘,一盞盞車燈在夜色裡移動,成了一條條模糊的軌跡,李千穗盯著對向一輛又一輛經過的車,光的軌跡滑過她的眼眸,呼吸著夜晚獨有的氣味,意識逐漸恍惚了起來。
她想起小時候媽媽帶著她,騎著輕型摩托車到市場買菜,日常的採買行程常讓十歲左右的孩子提不起勁,然而提不起勁的不是等待媽媽和市場叔叔阿姨的討價還價,而是家裡到市場的交通時間。她從小覺得便通勤時間特別無聊,科技這麼發達,任意門怎麼就沒有被實現出來?
在一次的日常採買中,曾經隨口向媽媽說了無聊,卻遭了一頓罵,她記不清媽媽的原話,只知道平時百般對她好的媽媽突然大聲斥喝了她。「怎麼無聊了?不可以說無聊!」
不可以說無聊。在被耳邊突然響起的聲音嚇著的同時,這句話如同比賽規則般被她記下,記在了十歲孩子的腦海裡。她還記得,以前媽媽教過同樣的錯誤不能犯第二次。
然而十歲的孩子懂得本就不多,且事實上也只是隨口的童言童語,只不過運氣不好遇上媽媽心情不好。但從那之後,她要是意識到自己感到無聊,便會立刻扼止這個想法,絕不再次說出口。
小孩子哪懂得這麼多?可是她就是懂,她覺得自己犯錯讓媽媽生氣了,並且記在了心裡,因為她害怕再次看到生氣的媽媽。
於是她開始數來往的車。一台、兩台、三台,數到走神了便大概湊個整數,再加著算上,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這麼做讓她感覺好像在空白的通勤時間中獲得了甚麼,直到煞車的反作用力晃動了身體,意識才被拉回。
「到了。」時隔近30分鐘,程以默的聲音聽來有點乾啞,將車停在了烤肉店旁的停車格。
停車的頓挫感與一道男聲將李千穗從不算開心的回憶裡拉回,眨了眨被風吹的乾澀的眼,若無其事地應了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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