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大勇拿著今日衙差送來的公文,他沒唸過書,所以字識沒幾個,他必須等待臨冬從縣裡的學堂下了課,才能請他讀給他聽。
此時逢春、迎秋正從外頭回來。逢春一進屋便看見夏大勇拿著一封信苦惱著。「爹!怎麼了?」逢春坐下,她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水。
「縣衙來了公文,也不知道寫些什麼,可是我聽村裡的人說,好像是在說灘田的事。」夏大勇其實對於公文的內容有點耳聞。
「我看看!」逢春拿過信,她打開來看。
「姐姐,妳字也沒識幾個,就不用再為難自己了。」迎秋也坐了下來。在夏家裡,唯一識字的人就是臨冬了,因為夏大勇不想臨冬這唯一的長子跟他一樣,一生只做個灶丁,辛苦的要死才只賺了那點銀兩。所以他花盡家中的錢,送臨冬去縣裡上私塾,就是希望他們夏家能出個讀書人。夏大勇希望,世代灶丁的身份只要到他這一代就好了。如果臨冬還能考個秀才或是中個舉人,那就更不枉他如此用心的栽培了。
逢春不理會迎秋的嘲諷,她還是看著公文。「……田……一弓……五兩……」她咬著手指唸的零零碎碎的。
「姐姐!」迎秋將逢春手上的公文抽起。「等會兒大哥就回來了,我們再請他唸也不遲呀!」迎秋將公文折起放入信封裡。
逢春看著迎秋手上的信封。「爹,您說您聽到的是在說灘田的事,那還有聽見什麼嗎?」逢春還是不放棄。
「好像有提到那不是正式公文。」夏大勇說。
「不是正式公文!」逢春又將信拿來看,還真沒看見官印。「爹,這信是從哪兒來的?」
「是衙差送來的,而且只有灶戶才有!」夏大勇說。
逢春收集了剛才的隻字片語再加上夏大勇給她的訊息,她理出一個頭緒。「爹,您說,這信上會不會是在說收購灘田的事?」因為最近常聽起臨村的人在談論此事。
「收購灘田!」夏大勇一聽逢春這麼說,他聲音不自覺大了起來。
「爹,您看,這上面寫著“一弓”,又寫上“五兩”,所以是不是代表著每一弓收購價為五兩?」逢春眼神銳利的看著夏大勇。
此時夏大勇臉色漸漸難看,他早已聽聞福建的其他鹽場被人收購一事,沒想到這風向也刮至他們山腰鹽場來了。
晚膳後,夏大勇將今天的這封信拿給臨冬看。
臨冬看著信,他的眉頭緊蹙起來。
「信上寫些什麼?」夏大勇發現臨冬的臉色不太好,所以他急欲知道信上的內容。
「信上寫著,有人欲收購咱們山腰鹽場自有戶的灘田,價格是每弓為五兩,若有意願者,縣衙門願意居中協調。」臨冬放下信,他看著夏大勇。「爹,您怎麼想?」
夏大勇面帶慍怒,想不到真讓逢春給說中了,這收購鹽場一事已經悄悄的衍生到他們這裡了。
逢春隔著一堵牆,她聽見了臨冬說的話,她手上的拳頭不禁攥得更緊。
幾日後,全村的人都在談論灘田收購一事,有的人贊同,有的人拒絕,甚至有的人有興趣,但認為收購的價格太低了,於是大家便聚集起來討論。
山腰鄉的鄉長看著眼前,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的相當熱絡,於是他抬起手按耐住大家。「各位,這收購灘田是我們山腰鄉的大事,我相信在座的每個人,大家家裡都是世代相傳的灶戶,各有各的灘田,你們在做決定之前,可是要好好地考慮清楚,這關乎到你們下半輩子的生計。」
大伙看著鄉長,雖認同他的話,但是大家還是毫無頭緒的討論著。
夏大勇夫婦也在這一群人裡頭,他們到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麼決定,因為依夏大勇的想法,他是傾向不賣,雖然他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和他一樣成為灶丁,但是這畢竟是自己的祖先留下來的東西,不應該這麼輕易的就將它從自己的手上消失,所以他掙扎不已,再者若賣掉了,那他就沒有屬於自己的灘田,最後就會淪為場商的雇工,這比自己擁有灘田還要沒尊嚴。
倏然一陣敲打銅鑼的聲音響起,原本熱絡的聲音瞬間安靜下來,只見逢春搬了張椅子並站在上面。
大家看不懂逢春究竟想做什麼!
「逢春,妳在做什麼?」有人好奇的問。
「對呀,逢春!站那麼高,妳可是有什麼事要宣佈嗎?」
「該不會是要告訴大家,她終於有人要了吧!」說話的人正是小時候欺負他們的朱雲。
朱雲一說完,在場所有的人都笑了出來。
「朱雲,我看估計沒人敢娶她吧!又不是傻子,娶她回家搞不好還得讓她當靶子練呢!」有人這麼嘲諷著。
夏大勇聽著這些話,他搖搖頭。沒辦法!誰叫他家逢春,從小個性就潑辣、野蠻,誰敢欺負她,她就要誰好看,直至長大了,她的這種凶悍性格還是未曾改變,所以全村沒有任何一戶人家對逢春有興趣,估計逢春要嫁的人,可能要到城裡找了,但是城裡的人,哪會看上他們這種小村落長大的人,更何況還是灶戶呢!所以夏大勇已經做好逢春將來嫁不出去的準備了。
逢春站在椅子上,看向夏大勇,她才不理會那些人對她的冷嘲熱諷,現在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說出來,這比她能不能嫁出去更是重要。「各位叔叔嬸嬸們,我知道大家現在正為了到底要不要將自家的灘田賣出去而煩惱,我這裡有個小小的意見要提出來,希望大家可以仔細的聽聽看,聽完了再來考慮是否要賣還是不賣。」逢春見大家一臉茫然的模樣。「我問各位,如果大家都把自家的灘田賣掉了,那你們日後要依靠什麼過活?」
聽到逢春這麼問,大家面面相覷。
「我知道這一點其實大家也想過,大家想的不就是到時候再去當場商的雇工,對不對?」
逢春說中大家的心聲,所以有許多人不由自主的低下頭。
「大家都知道,我們現在就已經把鹽賣給那些場商了,而收購的價格也都是他們說的算,我們一直以來就已經被他們不斷的壓榨,現在他們居然把主意動到我們先祖留給我們的灘田上,先不說這些是先祖們留給我們的東西。各位,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何我們的鹽價總是那些場商說的算呢?」
大家聽著逢春的話,紛紛思考起來。
逢春看著大家那經年累月曬得黝黑的膚色,她接著道。「原因就是因為沒有競爭!」逢春說出自己的觀察。
「如果我們大家把自己的灘田賣出去,我們就真的再也無法和那些場商講價了,如果成為他們的雇工,領的工錢也絕對不會比自己把鹽拿去賣給他們的還多。」逢春看著大家開始議論紛紛起來。「大家試想,如果我們不把灘田賣出去,而且家家皆如此,這樣是不是就可以抵制場商對我們鹽價的控制!」
「沒錯!我們可以聯合起來和場商制定價格。」開始有人這麼說著。
聽到有人這麼提議,大家開始覺得逢春說的話很有道理,紛紛點起頭來。
「還有,這上面寫的收購價格是每弓五兩,各位,咱們先祖留下來的東西,就值那點銀兩嗎!」逢春繼續說。
「逢春說得沒錯!我們怎麼能被那麼一點錢就給搞得暈頭轉向的呢!」朱雲率先出聲。
「對!沒錯!」大家的態度開始轉變。
逢春鬆了一口氣,她揚起笑容看向夏大勇夫婦。
夏大勇滿是欣慰的看著逢春,因為,連他也被說服了。他沒想到沒讀過書的逢春,頭腦竟是如此清醒,忽然間他眼眶灼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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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臣看著府裡的下人忙進忙出的,他知道這些人正為著陸韶禮兩日後的泉州行準備東西。
「爹!」廉臣喊著陸韶禮。
陸韶禮此刻正看著一本書,聞聲他抬起頭來。「怎麼了?」
「您此次去泉州,是有什麼事要辦嗎?」廉臣覺得陸韶禮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前往泉州去。
「還真沒什麼事要辦,不過就是去看看老朋友。」陸韶禮繼續看著自己手中的書。
老朋友!「爹,您說的莫不是那位梁叔叔?」廉臣馬上聯想到梁學甫。
聽見廉臣提起梁學甫,陸韶禮再次抬起頭來。「你還記得他!」對於廉臣還記得梁學甫,他有些驚訝。
「我當然記得他,梁叔叔是惠安縣的知縣。」廉臣是不會忘記梁學甫的,他當時還要他幫忙找夏逢春呢!
「他現在已不是惠安知縣了。」
「不是惠安知縣!那梁叔叔他現在在哪兒呢?」廉臣覺得梁學甫看起來就是位正氣凜然的人,不應該會遭遇到什麼落魄之事。
「他現在是泉州知府。」陸韶禮沒想到廉臣也會關心那僅有一面之緣的人。「三年前他已調升為泉州知府,所以我這一趟去泉州,是特意去拜訪他的。」陸韶禮說出自己此次泉州行的目的。
「爹,孩兒有個不情之請。」廉臣此時心潮澎湃。
陸韶禮看著廉臣,他忽然覺得這個孩子心情有點激動,不似他平時內斂的模樣。「什麼事?」
「孩兒此次能隨您一同前往泉州嗎?」廉臣問。
陸韶禮對於廉臣忽提出這個請求有些詫異。「為何會忽然想去泉州?」他認為廉臣除了福州之外,其他地方理應沒有認識的人才對。
「爹,孩兒已許久沒見過梁叔叔了,再說我們學堂近來因為先生們陸續回去他們歐羅巴,所以會有好長一段休息的時間,我想利用此段時間,可以到處走走看看,順便充實自己的見聞。」廉臣說出他的目的,他就是想離開福州,自入船政學堂後,這幾年他都把心思放在學業上,跟著法蘭西來的西洋教師,他除了學會造船知識和技術外,他的法蘭西語也日益進步。因為連續幾年他都專注在課業上,現在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放下課業,他當然想利用這個時間,好好追求自己課業外的事。
陸韶禮看著廉臣,這幾年來,辛苦他了!廉臣當年聽從他的建議考上了福州船政學堂,學習著造船知識及技術,他希望廉臣日後能發揮所學,為這個國力日漸衰退的國家做出貢獻。「好!那你就隨我一同前往吧!」他答應他的請求。
廉臣聽見陸韶禮答應他,他欣悅不已,看來他又有機會尋找那童年時遇見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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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臣,你怎麼會想要到泉州去呢?」廣祥問廉臣,他有點羨慕他們前學堂因為西洋先生回國的關係可以休息一些時日。
「沒為什麼,就想利用這段時間出去走走。」廉臣他們現在正坐在馬尾港口旁,他看著一個個從大型輪船上走下來的人,那全是洋人,自從道光二十年發生鴉片戰爭後,清朝廷就被迫打開閉鎖的國門,開放多個港口,而福州港便是其中一個港口。雖然是因為戰敗而被迫開啟國門,但是廉臣知道,因為這一步,讓這條原本只知坐井觀天的巨龍,才清楚知道原來自己所擁有的世界、知識,是多麼的狹隘、落後,而外面的世界又是如何的寬闊、進步。所以在廉臣的觀念裡,戰爭的失敗並不全然是恥辱,相反的卻因禍得福,反而可以藉此機會學習到西方世界所帶來的知識和世界觀。這是自他在船政學堂學習後,額外所領悟到的事。此時他的目光還是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眼前的蒸汽輪船。
而一直在一旁的伶珠直盯著廉臣看,她就是喜歡廉臣這般專注的模樣。「廉臣哥哥,泉州有什麼好玩的嗎?」
「伶珠,廉臣可不是去玩的,你以為他是妳嗎!整天無所事事的,只知道玩。」廣祥嘲諷著伶珠。從小伶珠便是郭道仁的掌上明珠,而他們兄弟三人也是自小就將她圍在中心寵著,所以才會造就伶珠現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個性。
聽廣祥這麼說她,她瞪了他一眼。「廉臣哥哥,我爹現在也在泉州,要不我跟你一塊兒去吧!可以順便去找我爹,你看這樣行不行?」伶珠希望她可以和廉臣一起去泉州。
廉臣轉頭看著伶珠,面有難色。
廣祥見廉臣一臉為難的樣子,他趕緊出聲打圓場。「伶珠,就跟妳說了,廉臣不是去玩的,人家是有正事的。」他抓著伶珠的手臂。
伶珠不理會廣祥的話,她甩掉廣祥的手。「廉臣哥哥,一到泉州後,我就會去找我爹,你只要順道送我過去那裡,之後就不會再麻煩到你,你說這樣行不行?」伶珠想進一步試試廉臣的意願。
「伶珠,恐怕不行!我此次前往泉州,是隨同我爹一同去的,我們不是去遊玩。妳應該知道,我爹出遠門肯定是有公務在身的。」雖然陸韶禮告訴他,去泉州僅僅只是訪友,但是廉臣知道,他爹不可能沒理由的就莫名前往一個地方。
伶珠聽廉臣拒絕她的請求,她很是失望。
「伶珠,要不這樣,我回來時,給妳帶樣東西,妳看這樣行不行?」廉臣覺得伶珠就是想玩,所以只要給她帶樣好玩的東西,她應該就會開心了。
「好!」一聽廉臣會帶東西回來給她,她馬上揚起笑容,看來廉臣還是很重視她的。
兩日後,廉臣隨著陸韶禮再次前往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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