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將上床睡覺之際,門鈴響了起來。不以為意地開門一看,站在門外的竟然是負責跟進我這樁申請的專員,「來啦!是你的新娘子!」,以及讓我朝思暮想的精靈族未婚妻。
細小又柔弱,惹人憐愛的纖幼身軀;在優雅的卷曲與隨性的凌亂之間取得絕妙平衡,充滿空靈感的淡金色短髮;在畫布般雪白的臉孔上,精確地點下了一顆深邃漆黑的淚痣,搭配那雙勝過寶石的碧藍眼眸,散發著一股足以攝魂的致命引力。
彷彿是由名匠精心繪製出來的虛構人物,如今竟然離開了照片站在我的門前。活生生的她輕輕揚起嘴唇、微微瞇著眼睛,嬌俏地稍稍歪頭,以含蓄大方的笑容向初次見面的我打了一聲招呼。
我必須作出一個匹配的回應,我必須給她留下良好的第一印——
「喂!你到底是要看多久啊?先讓她進門,以後隨你看啊!」
我因專員的嚴厲催促而驚醒過來,隨即把兩人請進客廳就座。坐在桌子另一側的專員從公事包裡掏出一份文件,似乎正在講解著某些非常嚴肅的內容,但那些內容完全擠不進我的腦袋。
因為她就坐在我的身旁啊!即使我極力地維持著坐姿端正,並故作自然地讓雙眼虛望前方,但全身的感官細胞都已經集中在右半身了,深怕會錯過她的一舉一動、聽漏她的任何一點聲音。即使專員的說明尚未結束,即使他正在說明的那些內容似乎非常重要,但我還是按捺不住,悄悄地轉動了眼球望向我的精靈未婚妻。
此時,視線默然地交會重合,原來我們都正在偷看著對方。害羞的她隨即把視線移開,並亡羊補牢地別過頭去,想要藏起臉上的慌張和尷尬。這突如其來的青澀事故令我無法繼續安坐,身體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伸出無禮的雙手意圖挽回那張嬌羞的臉龐。
「來,簽這裡。」此時,一枝筆被塞到了我的手中。專員的兩根手指分別指著紙張上的兩條橫線,似乎是我跟她都需要在文件上簽名。
在我正打算細看文件內容之際,她已經動筆簽字了。我的心中霎時閃過了一個莫名奇妙而且難以理解的念頭,以使我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她的筆尖、配合著她的速度,精確地讓我和她在幾乎同一瞬間完成了簽署。
一股不明所以的滿足感油然而生,然後,專員語調歡快地向我們祝賀說:「現在本人正式宣佈,兩位已經結為合法夫妻了。」
「……哎?等等!結為合法夫妻了?開甚麼玩笑啊?我跟她才剛見面耶,怎麼可能突然就結婚了呢?」
「甚麼開玩笑?在結婚證書上簽完字當然就是夫妻了啊。」
我趕緊拿起剛才簽字的文件一看,竟然真的是結婚證書!
「……唉。」皺著眉頭的專員深深嘆了口氣,然後搭著肩膀把我帶往玄關,開始交頭接耳:「你怎麼簽了字才講這種話?我不是早就講過了嗎,先進門,以後隨你看。」
「我怎麼知道進門就是指她今天直接嫁進門啊!」
「冷靜點。哪有人像你這樣簽完結婚證書之後大吵大鬧的?還好她們的通用語都只有半桶水啊……回頭看看吧,就算聽不太懂,嫂子也已經完全嚇壞了,她以為你想悔婚、以為你嫌棄她啊。」
「我怎麼可能嫌棄她!」我在堅決否定之後馬上回頭一望,發現那張精緻的臉孔上確實增添了些許的不安和疑惑,便趕緊向她投以微笑,隨後才回頭繼續向專員投訴:「但剛見面就直接結婚未免太快了,應該要先互相認識互相了解一下吧?說不定她嫌棄我啊?」
「互相認識?互相了解?你以為我們是婚姻介紹所啊?我們是婚姻登記處!我不是媒人,我是證婚人!在國家受理了這樁申請的瞬間,各個部門的無數公務員同事就開始為這段跨種族婚姻奔波,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籌備,再帶著離鄉別井的她坐了足足三天的火車來到首都圈,就是為了要在今天讓她跟你這傢伙在文件上簽字。甚麼你嫌棄她還是她嫌棄你?你以為這一切還會回頭嗎?其實這個婚你們早就結了,現在只是象徵式地在橫線上補回兩個簽名而已!懂嗎!」
「你……你不用激動,我絕對不是悔婚。但是啊……你們部門的政策竟然是女方大半夜剛到埗就立即帶過來簽字?有這麼急嗎?這樣難道不算是加班?假如火車誤點了凌晨三點才到怎麼辦?」
「讓你早點見到老婆還不滿意?還投訴?……好吧,你說得沒錯。確實不應該是今晚簽字的。」
「對嘛,怎麼可能這麼急嘛。」
「本該是明天才過來簽字的。」
「喂。別胡鬧了好嗎?今晚明天哪有差別啊?」
「對啊,反正沒差別所以我就直接帶她過來了。你是不是不喜歡?你不喜歡的話只要說一句話就可以了,我馬上把嫂子帶回臨時收容中心去,明天再來。」
「收容中心?她本來是要在那種地方過夜的?」
「不然呢?難道睡五星級酒店?這次的聯婚計劃總共有四十幾個異族新娘,假如每個人都像你這樣拖拖拉拉、認識了解,光是酒店錢就要花多少公帑?」
「……抱歉,我完全沒想到這竟然是為了她的著想,真的很抱歉。」
「你真遲鈍啊。我今天才第一次跟嫂子見面,怎麼可能是為了她呢?我、我是為了你啊!」專員突然眼泛淚光,神情委屈地低下頭來。
「……別這樣,我已經是個有婦之夫了。」我為了逃避他的控訴而輕輕別過頭去,非常配合地演出了一段基情。
雖然我和專員只認識幾個月,是因為這樁申請才認識的,但聊起來感覺格外投緣,鬧起來特別有默契。即使我隱約察覺到這件事他還隱瞞了一些甚麼,例如是想跑業績、省時省力、盡快完成案子之類,但就結果而言他確實是幫助了我的精靈未婚……不,現在已經是正式的妻子,是老婆了啊。
匆匆地演完簡短的基情小劇場之後,專員擦掉了硬擠出來的眼淚,回到桌邊取走公事包,隨性地喊著「我們應該不會再見了」,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子。留下我和她,我和剛登記註冊的精靈老婆,一對新婚夫妻單獨相處。
我徐徐地走回老婆的身邊,在這段短暫的過程裡,她的視線精確地、牢牢地對準了我的雙眼。即使已經近在咫尺,這默然的對視卻仍未中斷。在被她的美貌深深吸引的同時,我逐漸察覺到了這副迷人臉孔背後的微表情,窺見了來自眼眸深處的訊息,是疑惑、不安以及徬徨。
對了,剛才的誤會還沒有解開啊!必須道歉、必須澄清、必須讓老婆知道我是完全沒有嫌棄她才行。但接下來的可算是我們夫妻之間的首次對話,假如第一句話就是道歉,是不是有點可悲呢?
我稍稍皺起眉頭,為尋找突破口而苦惱著。
「……你喜不喜歡我?」她輕輕地問,語帶猶豫。
「喜歡!當然喜歡!」她的問題彷彿是在堤壩上敲出了破洞,使我一發不可收拾地開始真情告白:「從打開那本相簿的瞬間,我就對你一見鍾情了!在這三個月裡,每一天我都在期待著與真正的你相見!剛才確實發生了一點意外,但那只是一場誤會!我完全沒有半點嫌棄你的意思!我很高興、很榮幸能跟你組織家庭!」
老婆聽到我的心底話後,頓時嚇了一跳,隨後靦腆地別過頭去。看來是沒有問題了,已經說得如此清楚明白,無論通用語有多爛都不可能搞錯吧。
「雖然現在才說好像有點晚了,但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夫妻了。老婆,請多多指教。」
「……請多多指教。」老婆深深地彎腰低頭,幾乎一頭撞上桌面,似乎還是非常緊張啊。畢竟是孤身嫁到大城市來,作為丈夫的我必須好好協助她才行。
「你有點太緊張了,來四處走走、參觀一下這間房子的環境吧?這樣應該能幫助你進入狀況。」
老婆猶豫了一會才緩緩離開座位,開始步步為營地四處探索,活像是一匹剛搬家到新籠子的小動物,文具、海報、電視、電腦、遊戲主機、家用電器甚至日常用品和櫃子裡的書本雜誌,幾乎任何物件都能讓她停下來仔細察看,也許是首都圈這邊的樣式跟精靈自治區的不太一樣吧。
我在旁陪伴著老婆一同探索歷險,大約五分鐘過後,在一扇門的前方,她停下了動作,獨自沉思了許久才轉頭向我確認:「這……這個房間是?」
「門沒鎖,你可以打開來自己看。」我因她過剩的慎重而微微一笑。
老婆隨之深深地吸入了一大口的勇氣,小心翼翼地以雙手把門推開,舉止慎重地探頭窺看,直至馬桶和浴缸進入視野的瞬間,才總算笑逐顏開。
經過這麼一場大驚小怪的探索歷險,老婆已經不再緊張,開始適應這個新環境了……等等,剛才好像有提到她坐了三天的火車,而且剛下車就被直接帶過來?是多久沒有好好地洗過澡了?這副笑容真的是因為適應了新環境嗎,還是因為久違地看見了浴缸?
「你應該已經忍耐了很久、已經非常難受了吧?要不要趕緊用一下我這裡的浴缸?」
聽到我的提議之後,老婆不假思索便立即轉身走進浴室,果然是早就想要洗澡了啊!只是好幾天沒洗澡這種醜事對女孩子而言實在不好開口,平白無故地突然要求洗澡又有點突兀尷尬,才逼迫她一直忍耐至今。
「……等等。你怎麼直接就進去了啊?甚麼都不帶的嗎?」察覺到異樣的我又趕緊把老婆叫住,同時轉頭望向客廳,想要把她的行李箱拿過來,讓她取出換洗衣物和梳洗用品帶進浴室。
然而,我沒能看見她的行李箱。仔細回想起來,她打從站在門外的那時候就是兩手空空,根本沒有拿著任何行李。弄丟了?被搶了?總不可能是忘記帶吧?
「你的行李呢?難道沒有嗎?」我滿臉疑惑地望向她,她也滿臉疑惑地站在浴室裡回望著我,即使被問了亦不為所動,彷彿沒有行李是理所當然的。精靈的文化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別說是出嫁了,就算去旅行也得帶個背包吧?怎麼搞得像仙女下凡一樣?
「……好吧,你稍微等我一下。」我隨即動身去為她翻箱倒櫃,姑且不談她沒帶行李的原因,但我絕不可能讓自己的老婆洗完澡還繼續穿著一身髒衣服。衣櫃裡面有一些網購回來尺寸不合的以及一些洗了幾次就嚴重縮水的衣服,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花費了不少時間,我終於翻出那些勉強合適她的衣服,但不知道她會喜歡哪一件、也不知道哪一件才最合身,為免讓她等太久便乾脆把全部都帶過去了。
「數量有點太多了。我拿不下主意,你自己選一套吧。」
大堆的衣服突然落入懷中,害嬌小的她差點失去平衡,我才終於意識到自己又犯了錯。尷尬地對望了好一陣子之後,她為我的慌張與失態微微一笑,溫柔地接納了我這份笨拙的好意,抱著這大堆衣服轉身進入浴室。
我代替騰不出手的她把浴室門關上。然後,熟悉的寂靜孤單再度襲來,即使只有一門之隔,但我確是暫時回到了孤身一人的狀態。源自新婚的緊張感頓時消散,精神上的疲勞伴隨著理性浮現,我無力地癱坐到沙發上,大腦開始反覆確認自己已經結婚的事實,同時不斷浮現出各種作為人夫必須肩負的責任。
腦袋被奢侈的煩惱完全填滿,我躺在沙發上繼續等待新婚妻子出浴,熱切期盼她能盡快回到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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