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早已決定。
老婆遠道而來,第一頓飯當然是要品嚐東方人的傳統美食。正好附近就有一家分店開遍全國的老字號,雖然剛開始是打算帶她吃早餐的,但午飯也是同一道理吧。
負責接待的侍應小哥帶領我們走進餐館,根據網路上的教學,在入座時可以藉由替女方拉椅子來展現紳士風度。但有一些不識相的侍應也會替客人拉椅子,所以想當紳士就必須爭分奪秒。
「請坐這桌。」在聽到侍應小哥的指示後,我不捨地鬆開了老婆柔軟的小手,快步踏前,要在他動手之前搶先替老婆拉椅子。
然而,徹底失算了。
竟然是卡座!黏在地上怎麼拉?這是誰發明出來的垃圾設計啊!
明明旁邊就還有普通的桌子,為甚麼這個侍應要帶我來卡座?他是不是故意在搞我?是不是嫉妒我有一個這麼漂亮的精靈老婆?不行,我要忍耐……要維持風度……因為沒有椅子可拉而發飆要求換桌未免太蠢了。
我壓抑著心中的不滿,安安份份地坐到卡座上。隨後老婆也跟著入座,坐到了我的身旁。
嗚哦!單身限制了我想像力,約會當然就是坐同一面啊!這個絕妙距離感和一體感,普通的椅子簡直望塵莫及!卡座真棒!卡座是東方文明偉大的一部分!
「你、你先看看,想想要吃甚麼。」我把心中的激昂隱藏起來,禮貌地把菜單遞給身旁的老婆。
老婆把菜單打開來低頭細看,這個畫面隱約地散發著一種淡淡的知性美。即使那只是一份菜單而不是甚麼文學巨著,但纖細的指尖撩起了書頁的邊角,優雅地翻開一頁,又智性地翻開新的一頁、又……等等,不對啊,這個翻頁的速度是不是有點太快了啊?
除了第一頁之外,幾乎每一頁都只是輕輕瞄一瞄就翻去了。難道她完全沒有看字,只有在看圖片嗎?
所謂每個字都看得懂,合起來完全不明白。東方菜確實有很多不太直觀的名字,海南雞、金錢肚、獅子頭、夫妻肺片、螞蟻上樹……有把食材的種類寫進去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為免老婆選上那些遠超二人份量的宴會菜式,例如甚麼佛跳牆之類的,我翻開了另一本餐牌向她展示:
「這頁是午市套餐精選,要不要考慮一下?」
老婆接受了我的推薦,默默地靠過來細看我這邊的餐牌。
此時,一股清新的芬芳撲鼻而來。
這並非我家洗髮水的味道,但絕不可能是香水,因為她根本沒帶半點行李,哪來的香水啊。我嘗試貼近髮夾深深吸氣,卻只吸到一陣淡淡的塑膠臭,果然花朵髮夾是不會有花香的。
難道是老婆自身散發出來的體香嗎?太離譜了吧?精靈這個種族完全是在作弊啊?
我以探究求真為藉口,繼續肆意地在老婆的頭頂不斷深深吸氣,細細品味,又再深深吸氣。逐漸渾然忘我之際,老婆突然轉頭過來,輕輕皺著雙眉、以半張半閉的眼睛凝望著我……應該沒有被發現吧?應該只是點餐方面出了問題對吧?
確實,精靈族的她就算看懂了菜名也可能不太清楚那些菜式是甚麼味道,我應該要多幫點忙才對。
「你有沒有看上哪一個了?我可以介紹一下喔。」
「……我選這個。」老婆再次低下頭去,以指尖在她的餐牌上標示出自己的選擇:「水煮魚……嗯,配白飯。」
原來已經選好啦?那麼,她剛才的那個表情是……該不會,真的察覺到了我在聞她的頭髮?
「……呃……那個……這裡的水煮魚好像很辣耶,你確定嗎?」總而言之,先繼續點餐的話題。
老婆應該只是察覺到一點異樣、留意到我剛才的呼吸聲不太自然而已。但大口吸氣可以有很多理由啊!她就算猜對了也無從確認,只要我不主動投案,應該是能夠蒙混過去的。
「沒問題。就要這個。」老婆的眼神充滿了自信,看起來是吃慣辣的那種人。既然如此就趕快下單趕快開始吃飯吧,用美食的衝擊把偷聞頭髮的可疑行為覆蓋過去。
我招手喚來一個女侍應開始點餐。只見她心不在焉地操縱著點餐器,滿臉好奇地一直偷瞄我的精靈老婆。假如對方是鄰居的話,我必定趁機好好介紹一番,但這只是一個素未謀面的侍應啊,突然向陌生人介紹自己的老婆似乎有點過於突兀。
「老婆,你要加配飲料嗎?」所以我說了這麼一句,間接地解釋精靈族的她為何會出現在市區,就是因為嫁給了我這個人類。
女侍應對此頗為驚訝,甚至是詫異、難以置信。種族相異的夫妻固然是相當罕見,但更重要的是——老婆她完全沒有理會我。
她異常專注地低頭看著餐牌,表現得像是拼桌的一樣,導致我的誠信大幅下降。
「老婆,你要飲料嗎?」
再說了一遍,老婆仍然沒有半點反應。女侍應的視線開始從疑惑轉化為質疑和鄙視,開始懷疑我是利用精靈族不懂通用語而亂喊老婆。
危急之下,我以手掌擋在老婆的眼睛和餐牌之間,強行把沉迷餐牌的她拉回現實。
「……?」她徐徐地抬起頭來,目光裡充滿了疑惑。
「老婆,你要不要飲料?」
老婆先是看了看桌子上的那瓶清水,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這兩個動作讓女侍應得知她確實聽得懂通用語,源於誤會的鄙視目光亦隨之消退。
「明白了,請兩位貴客稍等。」在侍應離開後,老婆翻開了午市精選套餐的那一頁,再次低頭閱讀餐牌。
「老婆?」
這一次,她僅是稍微猶豫了一下,便馬上轉頭過來看我。
剛才我叫了好幾次都石沉大海,還以為她是不知道「老婆」的意思,所以又試著再叫一次。沒料到這次竟然會馬上反應過來,反倒是換我反應不過來了,霎時間不知道該說些甚麼。
老婆不知道我為甚麼突然叫住她,滿臉疑惑地跟我對望了一陣子。在她準備再次低下頭去的時候,我才驚醒過來,再度把她叫住:
「老婆。」
「……找我?」
「剛才點飲料的時候,其實我叫過你好幾次,但你完全沒有反應。我想……也許你還不太習慣老婆這個稱呼?」
她的雙眉先是驚訝得高高揚起,隨後又歉疚地縮成一團。「……對不起,我沒有聽到。」情況跟洗澡洗太久的那時候非常相似,她的個性太認真了,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過失亦會讓她非常自責。
「不用緊張,小事而已,今後多聽就會習慣了吧。」我試著表現得毫不在意,並說點輕鬆的話來緩和氣氛:「只是剛才的場面實在有點尷尬啊,別人都開始懷疑我們不是真正的夫妻了。」
「對不起。今後,我一定更加注意。」即使如此,她卻仍然未能釋懷,甚至緊張得正襟危坐。
「……話說起來,你好像沒有叫過我老公?要不要試著叫叫看?這樣效果應該會更好。」我嘗試提出這麼一個建議。假如彼此以老公老婆相稱,必定能提升她適應的速度吧;有一個簡單具體又能即時執行的改善措施,應該可以紓緩她心中的歉疚;最後,還能夠滿足我的私心,簡直是一石三鳥的妙計。
老婆理所當然是沒能立即回應。她的眼神遊離不定,猶豫了一段頗長的時間,才吞吞吐吐地回答說:
「我……我沒問題。但你的方面……會不會太急?進展太快?」明明是她自己害羞,卻硬要賴到我的頭上,未免太可愛了吧?會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欺負她啊。
「我們已經是夫妻了,太見外反而不自然吧。」
她頓時無言以對,焦急地輕輕咬著下唇。無法找到拒絕的理由,卻又跨不過羞恥心的關口,同時還承受著過於苛刻的自責,遭受三面夾擊,完全動彈不得。
差不多到此為止了吧。假如繼續戲弄下去,說不定她會惹生氣……不,生氣其實也沒關係,最壞的情況是又惹她哭。
「嗯。」她說。
我沒有一絲反應及反悔的時間,她的雙唇便已貼近到我的耳邊。她以嬌柔的聲線,字正腔圓地說出了這個無比甜蜜的愛稱:「老公♡」
周遭突然變得異常寧靜,彷彿是世界暫時停止了運轉。
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間,一陣突如其來的失衡感使大腦恢復運作,我本能地以雙手撐著桌子,勉強維持著坐姿。
喉嚨很乾,呼吸和心跳變得異常劇烈,腦袋和胸膛傳來的陣陣劇痛。我名副其實地一度抵達天堂,差點就無法回到人世。活了快三十個年頭,沒料到首次經歷生死關頭竟然是因為一聲老公。
「以後,不要……不可以在耳邊叫老公。」
「嗯。」老婆恐怕是被我的反應嚇到了,臉帶懼色地連忙點頭答應。
這次勉強是撐過來了,但為免害老婆背負上殺夫的罪名,今後我恐怕要多做點運動、強化一下心肺功能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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