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國事，是家事。國家推行這個聯婚計劃的用意與我無關，我只在意你為何參與其中？為何會跟那位精靈小姐結婚？」在浪費了這麼多的時間之後，老爸總算是步入正題了。
雖然最初的這條問題好像有點太尋根究底，但勉強算是一個好的開始。
「大概八九個月前收到內部電郵，想說自己已經快三十，假如能夠跟異種族的女孩子相個親、吃個飯、交個朋友好像也不錯，說不定意外地相處得來啊——就填表參加了，然後按指示去填問卷、選照片，結果真的被選上，就在兩個星期前簽字結婚。」
「所以你就是糊里糊塗地跑去參加了？接著就糊里糊塗地跟她結婚了？那現在呢？還是一樣嗎？」
面對老爸的連番質問，我竟然無從反駁。因為我當時甚至不知道自己簽下的是結婚證書……但就算知道我也一定會簽啊！而且這個聯婚計劃本來就沒有吃飯約會聊天培養感情的這些步驟，無論如何也只能直接簽下去啊！
「我承認當中確實是有點意外……也有點瑕疵，但從結果看來其實還不錯吧？娶到了這麼一個漂亮可愛、聰明賢慧、三從四德的老婆，甚至可以說……是我們佔便宜了啊！」
「佔便宜了？其實還不錯？你真的這麼認為？」老爸不假思索便吐出反問，神情沉重而詫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兒子竟然會說出了如此賤視婚姻的觀點。
「但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啊，我們得放眼未來……我跟她現在相處得非常融洽，夫妻感情是能夠慢慢培養的。」
「……你們結婚已經兩個星期，再怎麼說都應該遠比我這個局外人更清楚才對吧——別再自欺欺人了啊！」老爸突然暴如雷跳，奮力捶擊飯桌並朝著我嘶聲苛責：「甚麼融洽？甚麼感情？全都是騙人的！她們根本就沒有絲毫愛上人類的可能性！」
老爸的拳頭敲響了擂台的銅鑼，宣告平和的一問一答就此結束。
他已經進入了戰鬥狀態，猙獰的神情使皺紋悉數浮現，構成一種似人而非人的錯覺，比古老傳統裡的刺青紋面更詭異恐怖；然而，此刻的我卻完全沒有半點戰意，既不害怕亦不憤怒，甚至無法像剛才那樣避重就輕地嘗試辯護。
因為老爸說出的不單是事實，更是我一直不願面對的事實。
即使已經結成夫妻，但相處時間越長，我就越覺得自己完全配不上她。打從一開始，她就是一朵遙不可及的高嶺之花，甚至不單是我，也不單是她，像精靈如此優秀的種族，在正常的處境下，根本就不可能把人類放在眼內。
對她而言，最近的這段日子就像是出國留學般愉快，人類社會的一事一物都讓她感到非常新鮮有趣，我名義上是她的丈夫，實際上是身兼導遊、室友以及監護人三個崗位，藉此僥倖而卑鄙地沾到了一些好感。
「真的……真的沒有可能嗎？就這樣繼續相處下去，說不定……」
「用這種方式相處下去怎麼可能會有好結果！你這一事無成的臭小子，以為自己是哪來的大情聖啊？你憑甚麼讓她愛上你？憑甚麼讓她忘記往昔的那些日子！」
老爸說得沒錯。
蜜月期終有一天會結束，她將會察覺到城市的壞、回憶起故鄉的好。祟尚自然的她不可能永遠留在人類的城市，生為人類的我也不可能適應精靈自治區的生活模式，屆時這段婚姻將會迎來清算，分離乃是無可避免的結局。
除非在那之前我們能培育出真正的愛情……但是，憑甚麼啊？我憑甚麼？
「那……我該怎麼辦？我能怎麼辦？我就是喜歡她啊！也就只能努力嘗試了啊！難道我該提前投降嗎？該自請離婚嗎？該讓國家派人把她帶回自治區去、讓她回到原來的那種生活嗎？」
「……愚蠢！真是太愚蠢了！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踏進去……你啊……你為何會泥足深陷至此……」彷如木碳即將燃盡，老爸的怒火逐漸收儉回去。皺紋仍在，卻已不再恐怖，反而像是一道道的淚痕，滄桑唏噓。
「爸？」
「……事已至此，太遲了。都怪我……怪我當年沒有好好教導你。」
不識相的預設鈴聲在此時響起，老爸徐徐地掏出古舊的手機，無力得必須扶著桌子才能站立離座。他已經不打算繼續斥責我了，我甚至還比不上一通電話，因為結論已經出爐，怒火亦已徹底熄滅。
「我會支持你的。」前方傳來了一道沙啞低沉的聲響。在我的記憶中，這並不是屬於老爸的聲音。
我疑惑抬頭起來，望向仍然站在桌邊的他。單調的預設鈴聲尚未中斷，手機也並未貼近他的嘴邊。
「努力吧。即使是杯水車薪也好，就盡可能讓她感到幸福吧……我會支持你的……我們都有責任。」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接通了電話的老爸一步一步地遠去，熟悉的嚴肅聲線逐漸模糊微小。
他明明是那麼氣憤，卻還是認同了我們的婚姻。即使深知機會渺茫，但他仍然支持我的戀情。雖然來不及問清原因，可是問了大概也不會好好回答吧……恐怕老爸就是那樣的人，只有我一直不知道。
腦海霎時浮出了太多老舊的記憶，密密集集地擠成一團，看不清楚，卻像抽象畫般，讓我隱約感受到一些甚麼。
不知經過了多久，直至聞到背後傳來了熱騰騰的香氣。
回頭過去，卻只有老媽獨自捧著宵夜。一問之下，才得知老婆沒有跟著去廚房，而是跑去找爺爺幫忙了。
我隨即動身前往爺爺的房間，輕輕推動半閉的房門，在昏暗之中找到了站在床邊的她。
「老婆，你怎麼還在這裡？」
「……老公？呃，我是……想找爺爺出來幫你，但他睡得很沉，所以……」老婆因為求援失敗而感到了自責歉疚，聲線和動作都有點慌慌張張的。
這樣子的她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讓我回想起初次見面的那個晚上，膽小怕生的她怎麼看都是一隻適合被捧在掌心呵護的小小寵物，誰能料到她的真正面目竟是凡人無從觸及的天邊明星呢？
我不由自主地邁步往前，嘗試伸手，幸運地真的觸摸到了。我靜靜地感受著髮絲在指隙滑過的觸感，輕輕地嘗試撫平她的焦慮和緊張，直至她的心恢復安穩、身體不再顫抖。
「別打擾爺爺休息了。我們出去吃宵夜吧。」我彎腰下去勾著老婆的手指，陪同她離開爺爺的房間。
「吃宵夜？但是……」老婆為此感到非常詫異。她仍未知道父親已經認可了我們，還以為必須叫爺爺起床幫忙才行。
「別擔心，事情已經告一段落。」
這段婚姻確實已經獲得了家人的認可。但這並不是結束，而是真正的開始。
「真正重要的是心意。謝謝你，你的付出和努力，我一定銘記在心。」
「……嗯！」至此，停駐在老婆臉上的陰雲終於消散，再來發出溫暖耀目的燦爛陽光。
為老婆謀求幸福、爭取老婆的信任、培養兩人之間的感情……這一切完全沒有分毫改變，唯有心境與覺悟脫胎換骨。不能逃避現實，必須承認自身的無能、承認機會的渺茫，才有一絲希望讓她真正愛上我。
即使狡猾一點、強硬一點、造作一點也沒有關係，即使我不再像真正的我也沒有關係。說不定，真正的戀愛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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