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後嗣 - 中篇‧玄安宮主　拾壹柒

「我沒說謊。」

「認真？呵。」毫不客氣的翻了白眼，她轉身正朝說話對象，「你要做得比那好上一百倍，我才會開始考慮相信。」

「但這跟你無關吧──」

「哎哎哎，昨晚誰趕來幫你處理傷口把血刷乾刷淨的？」馬上打斷那幾乎所向無敵的絕情回應，「依我想，你這算是欠我的交代。」

其實這方面的內疚陳大錦早已在她的心坎上播種澆灌了。此刻陽光一照，整棵植物都開始朝氣蓬勃，生出遮擋視線的高度來──剛好抵達讓她總夠「無視」的程度，再不能目空一切。

「……有點暈。」嘆了口不甘的重氣，她知道陸肖頤又在盯牢自己，「衹是頭暈，沒別的了。畢竟失過一定份量的血，很正常。滿意了嗎。」

「嗯哼。暫且算數。」那教陶思安沒輒的目光終於肯斂回，唯在言語上並未予以饒恕，「但你必須保證，不再這樣。」

「怎樣？」

「玩命。」

「意思？」

過份工整的應答毫不讓參與的雙方感到暢快。起碼於陸肖頤的角度已臨在崩坍的邊緣，那某長輩老在看不順並親口嫌棄的固執，讓她足以憶及彼此初認識時的厭惡。

「你就這麼想我們重來一遍剛才的程序？」設問的句子沒有留下讓人回答的空間，陸肖頤將能拐彎抹角的機會直接沒收，「我懂分辨你在撒謊或者裝傻。」

「那你有什麼根據？」

「簡單、我自己就跟你一副德性、對父母也是如此──要麼轉身半句不提要麼硬著頭皮說服他們！」

這素來屬於陸肖頤的不見天日秘密。

居然、在自願的情況下，粗暴地開挖到太陽底公諸於世。杏眸有點不知所措在亂轉，眨好幾回稍稍平息後，陸肖頤倏的想通了當兒打從離開玄安宮，渾身的煩躁怎麼便揮之不去。

「你生的氣，發在自己身上。我不清楚原委，但至少看到後果。這脾氣險些害了你的命──陳師傅大概打死不會說得這麼淺白。偏偏我整晚都在，他那臨場的情緒，非常坦率。」深深呼吸，她雖然也理解對方的心情，卻總不能贊同這種高危的處理方式，「明明你還可以選擇一走了之的。如果在紅磡不夠避過所有討厭的事情，何不考慮乾脆離開香港？」

建議落定之後彼此陷入沉默，白茶色澤望向對面比寧香高的樓，聆聽著穿梭市井的車輛及人們的熱鬧。所幸，紅磡這一塊算是住民比較不稠密的區域，予以她倆一個更適合分解細密思維的環境。

從這存在六十載的矮樓周圍往外眺，不難發現光鮮亮麗的大廈林立，造就四面楚歌之勢。小城市若然能這般地日新月異，即代表了進步的迅速，人們的生活水平未曾停歇地提升。

別提香港開埠以來的飛黃騰達，光算陶思安離家的七年，變化已經令人欷歔地數之不盡。無常的定律下，被時間洗掉的豈止磚瓦，亦包括了今生已再不能打照面的故人。

為發展而感嘆，她漸漸能夠在感觸前煞住──但若由失去了的人們主導或缺的風景，陶思安大概仍難成熟地理智到底。

如斯傷情地留不得哪怕幾塊舊石屎的城市，的確，沒有死守的價值吧。

拋下這個衹會越來越面目全非的地方，聽取陸肖頤的提議選擇另一個徹頭徹尾陌生的國家重新開始，似乎，沒什麼不妥當的──可是，這樣大費周章後，是否就拿穩了從此幸福快樂的入場券了呢。

僅剩的記憶淪為垃圾，背棄養育自己的城市。

這樣。

對得起曾經在更艱辛的逆境下，以血汗令香港每寸建設屹立不搖的前輩先祖嗎。

用一個彷彿降罪地方及人事的方式退卻，逃避至天涯海角亦沒辦法改變命和運。

這樣。不是愚公移山之舉嗎。

吐出一口淡泊的尼古丁，她把菸尾戳在石壆上，慢慢拖行了小段距離，看它由火光暗得轉黑熄滅化灰的過程。

「那你離開英國後，解決問題了嗎。」

「……沒有。但我、至少沒當初的難受了。」

「所以，這考量值得繼續用來處理其他問題？」

「『某些問題』，陶思安。」

轉頭定睛那精緻的五官，心裏有數的她早曉得這對答是多餘的。卻仍然好奇這主張在陸肖頤而言，有沒有起碼的成效。聽罷半晌，陶思安垂眸，緩緩搖頭。

「你喜歡英國嗎？」

「如果沒那些事，本來很喜歡的啊。」

「我也喜歡香港。」臉容稍微柔和了一點，「事情人為，不是地方的錯。要我貿然離開，做不到。」

「那你寧願這樣子嗎？」

「相信我跟你對待刺青的時候，想法沒有差很遠，陸肖頤。」

平靜的陳述將那埋得再深的真相輕易抽出，完全不費吹灰之力。杏眸怔了好一陣子，身在勸導方的她霎那間迷失，以為能解救他人的陸肖頤，遂乖乖來沉澱，誠然給自己過往的行動負責去。

「的確。」

要求對方老實的她，亦試著忠誠不亞。

收回頷首的反饋，正當陸肖頤覺得這話題將被延展的緘默收結，重重嘆息時，陶思安緊接毫不吝惜作聲說明：

「在我的情況是，沒法氣他、或者別人──即使是陶念優，做了那麼多『好事』，我都一樣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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