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
其實這已經歷無數次。唯此刻,洪義慶全神灌注,目不轉睛的盯緊那年輕蒼白的手伸來,覆上他的腕間,前三指作出輕握的動作,剩下的兩指浮起不碰著。
那股微妙又熟悉、當初他還覺得純粹錯覺的暖一同記憶地,擴散開來。
這是他們陶氏的獨門法。外頭的醫師,沒有誰這樣做的──洪義慶衹會光顧寧香醫館,但朋友及工作伙伴等時不時介紹來些聲稱很高明的醫師替他診療。朋友還好說,工作伙伴的話、共事久了他也不能逐一推卸;就是這樣,他被十數名「非陶氏」的看過。
別提那奇特的手勢。那些醫師的診斷及處方藥材根本沒陶氏能做的一半效果,所以在比較熟稔關係密切的對方,洪義慶通常會把寧香醫館介紹回去。
「待熟悉的房間睡,警戒沒那麼強,心安才容易一覺天亮。地底陰寒潮重,會加劇痛風;務必注意飲水──溫的最佳,循環正常,才不至於聚濕。」
那句子邊說陶思安邊分神於紙上寫筆記,遂沒留意洪義慶低頭又敬又佩的笑著,更包含甘輸的表現。
「要不讓人查過幾遍仔細的,真以為你長年跟蹤我。」
──管他什麼奇特的手勢,若非總達成此等效果,洪義慶根本不放在心上。
聽了稍微緊張的轉首,看到那表情後,陶思安才確定他沒算帳的意思、遂呼口濁氣,摘掉了眼鏡。
打從開始擔任輔診起,她便得悉洪義慶是號不隨便打開話題的冷淡人物。
許因為身份地位懸殊。他是人所共識的「的士大王」,白手興家、除了擁有香港多於一半的計程車外;更是某連鎖停車場及物流公司的創辦者兼最大股東,和不計其數的房地產等。在亞洲富豪榜上,他於廿年間保持位列前五。
不過即使知道了,陶思安也沒甚在乎。二叔公及三叔公老早身教了她,用心行醫,必然會引來各色各樣的客人。洪義慶是其中一類,沒必要太小題大造。
富裕的屬比較尋常且無害,儘管多些要求,但到最後亦衹乖乖就範──來求醫,是基於坦坦白白的惜命心態吧?
相反,稀罕的類別大有想像的空間在;像看了十幾回都沒起色的人,他們包藏的秘密真多采多姿。
三叔公遇過的一宗,甚至是為了得到丈夫的注意而自己服毒致病。
在醫館身作主診,她的任務非常明確──救人治病。患者的生活她是需要去跟進,但得點到即止。她一直沿用同樣的小心方式去下醫囑、打從第一次負責洪義慶起便無有改變,怎麼今天,他本人會突然反常說出「意見」?
…提到反常。
委實在踏入醫館範圍前已經表現了不是嗎──那份凌駕陶氏上代醫師們的厚禮,才屬陶思安最該找出原因的事件吧。
「…休息不足,也是會引發焦慮和多疑。」
「哈哈哈哈……」他倏的一拍額前失聲大笑,接著朝診症室海棠花壓紋的毛玻璃門口處拂了拂手,「阿聰,你下去一會吧,我再叫你。」
那健美先生般的青年鞠了躬便果斷的步遠。聽見保鑣兼秘書的離開,洪義慶遂向陶思安揚了下巴,雙眸眱著她左方遞交小物的氣窗。
「友哥,二樓全員可以休息廿分鐘,坐寧香堂或出去走走都行。」
「…喔、好的。」
大門關上的聲音在兩人的沈默間穿過。
才謐了多十秒,陶思安已覺得氣氛太侷促,遂煞有其事地低頭調整辦公椅;洪義慶對比之下更加放鬆,他的背靠後,並好奇地東張西望。
「啊,忘了先告訴你。」他甫再作聲,便惹得她僵住,「不用太擔心這回以後我每次來也要開始套近乎,我下星期就去美國了、短時間內沒計劃返港。」
滿版的拼圖衹欠缺的一塊歸位,今天全部的反常得著完整的解釋。
眨了眨那白茶湯的色澤,陶思安有些錯愕,隨後更上湧相當的失落。她能預料前者、但失落,那份量之大是意外的,兩人明明從來沒什麼私底下的交流,難道就因為洪義慶臨行送的一塊牌匾嗎?
不。
小時候陶思安跟弟弟常被帶到醫館來探望叔公們,手裡拿著伴藥涼果「嘉應子」坐在玻璃展示櫃邊看著三叔公抓藥。比較起叔公們直屬的兒孫,他們兩姐弟及父母還更多在這邊出沒。自然,過目不忘的她亦會把洪義慶這種算是別具一格的人物放在心上。
儘管叔公們沒仔細說明洪義慶究竟打從什麼時候在什麼場合下成為寧香醫館的常客,但就很特定的指名陶思安,得承接下為這位看診的任務。
「思安,不必太緊張,做好本份便是。」
叔公們疼她絕不比公公的少,或者建基於他們三兄弟本來就感情深厚,所以能自然地視彼此的侄們和侄孫們為己出。
「並不是香港不好什麼的……外孫出生了,孫子都差不多啦。兒女本事,在那邊靠自己風山水起,所以老是吵著要我去享受退休生活。」
毫不在意陶思安的啞寂,這長輩自顧自的打開話題匣子;當下,他甚至站起閱讀掛在牆上的證書,「嗯……香港大學,我記得你是高學分特許提早實習的?」
這麼聽來,洪義慶講的「查過幾遍仔細」,翻出的內容的可觀性應該不是鬧著玩的。陶思安遂老實點了點頭,卻盡想起些不快的片段。
「那形容成被趕出來比較準確…」
「趕?」
沒刻意壓下的嘀咕入了有心人的耳朵,當然伴隨相應的跟進疑惑。她遂嘆了口氣,低首盯著枱面玻璃保護著的幾張舊名片,緩緩解釋:
「教授幾次懷疑我在論文『請槍』及抄襲。抄襲的證據是怎麼都找不到,所以衹能給剛合格的分數。直至叔公們知道了,替我上訴到中醫師公會。」
「香港的教育…真是。哪有這樣拿出色學生當賊辦?所以,靠叔公們一鬧搞定?」
「是。他們鬧得蠻誇張的。」微微苦笑,陶思安憶及兩人那天七嘴八舌表示氣憤,其間不忘轉頭怪怨身為侄孫的怎不早些通報,「因此,內地來了幾位聲望非凡的經驗醫師和教授來替我閉門測試。他們跟公會表明,再唸下去根本浪費彼此的時間和大學的資源,所以…」
「…便把你『趕出來』實習了?呵呵。」
摸了摸下巴,洪義慶得著了些私家偵探沒查到的臨場小細節,富饒興味地品嘗。踱步回位子上,他不著痕跡的把這對話佈置得像一場漫無邊際的閒聊;但城府內委實藏匿著個明確目的、並正盤算怎去抵達核心。剛巧,陶思安挪那熟悉的青花瓷茶杯飲了一口,便有如順水推舟的效應,賦予下道問題成形的靈感。
「想起往時週末來你跟弟弟總待在這兒呢。要不廣哥和謹哥說過孫兒女多在澳洲,我還真看你姊弟倆是直屬的。」
拿專用布擦拭眼鏡的陶思安微微的一怔。洪義慶所搞錯的現象,那時候在不少的街坊間亦然。衹因叔公們的兒女志向迥異,各有各的忙碌,大多數更身處外國。
「爸媽逢週末會參與探訪長者之類的義工,所以大早把我們放在醫館溫習做功課。」
禮貌性的延展唇線,作淺淡尋常的補充。這回答的方式無疑是把對方罝於外人層面的典型表現,洪義慶不急;他先將陶思安說的一字不漏的收進懷裡,再找另一角度出擊。
「義工啊?我以為是在廟中幫忙才把你們暫托在這。」
白茶湯的色澤滯了滯。然後陶思安立刻反省衹是自己跟眼前人幾乎不閒聊,但叔公們與其年紀相近又認識多時,所以話題理應已涉及大部份的日常生活──包括,家庭。
「嗯。宮中一向有很足夠的人手,我們在反而擬著了。」
「安哥身邊衹有一個人在吧。那人還不擅長『幫忙』,比較起渺渺,差諸千里。」
這講得倒是毫不猶豫的內情甚至囂張地夾著她母親的名字。
儘管被提醒自己給「查過幾遍仔細的」,加上他和叔公們不明文的交情、陶思安卻更在意洪義慶那聲「安哥」,聽著似乎蘊涵豐富得可怕的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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