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後嗣 - 中篇‧玄安宮主　捌拾貳

她首先以為是累了。

揉揉眉心，她轉頭要找椅子坐坐，赫然知覺、身邊人事物的活動正在放緩。

除卻高頻的鳴響外，她仍是什麼亦聽不見。白茶湯分別停駐於前後左右的員工之上、發現本應依光陰推進的他們在晃眼間，位置竟跟她印象的有了明顯落差。

比如白勝奇和梁英娥不諳何時已身處門邊，譚富寶、廖音琪在收銀內。慢鏡的運行間，人物受片刻的拖延後，終於抵達一個直白的變化點。

比如。

何天亨舉起一隻手臂指向對面的街道，那後廂打開了的大貨車升降板上；一個躺臥的什麼方正淺色硬塊下、有泊異常鮮艷的紅通通液體。豁免這莫名影響的陶思安，遂困惑的走上前去，希望了解那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

大概踱步至騎樓之下的距離。她那雙給白茶湯包圍的瞳仁、旋即收縮。

──從搬遷貨車卸下的一個高大櫃子，因為工人的失手，翻倒壓在剛跑到升降板的小男孩身上。翻倒壓在，那名沈默孤寡又行為詫異，但胖乎乎地惹人憐愛、自己所熟悉的小男孩身上──

「　媽咪，學法最難忘的，是什麼呀？　」

「　哦，阿思，好問題呢！對媽咪來說，難忘的是很恐怖的事，也要聽聽看嗎？　」

「　好！我不怕！　」

她曾懷疑那衹是個破碎的夢。因為有些細節，終究記不起來。一切的一切，隨時間的行進被漸漸遺忘。

彷彿白板上用油性筆書寫的字。才剛落定就不留神的被摸抹一下，影響了大概的結構；直至乾透，再拚命去擦，看似堅固的面臨崩塌，掉出點點的碎屑來。

然後終有一天，剩下若有若無得認不出原貌的徒勞的痕跡。

「　你公公之前曾提及，我還以為他在說笑……可是，真的遇上一次了啊。　」

「　是會動的骷髏骨頭？？　」

「　哈哈，不是呢。那是阿思怕的東西吧？吶，聽好，我看見別人的未來了。　」

「　…那很恐怖嗎？　」

「　嗯，因為發生不好的事了。　」

「　唔……那麼，知道了不是就可以阻止嗎？阻止了，便不恐怖了。　」

「　阿思，你願意這樣做？　」

「　當然。因為公公常說，『幫到人沒什麼不好』。　」

「　陶思安，你真不愧是我們的女兒。　」

突然入侵的故人片段頭一次完整得釋放悲傷的洪流無奈這接續的緊密舖排卻容不下她哪怕半秒鐘的宣洩。

──時態恢復正常的電光火石間，陶思安發現自己仍身處騎樓；她急遽往正前方一眺，目睹矮小的身影奔走著穿越車道，往已打開升降板的搬遷貨車跑去。

「糖仔！！！」

歐陽甘總是寧願丟命去守護這孩子。

可惜依賴行動的片面佔最大的部份，體弱的她往往無能為力。即使犧牲，也未必夠保全孫兒的白費。

而被不惜一切逃離父母可佈噪音念頭擠滿腦袋的李偉塘，如常地忽略掉了身邊事物。直至給陌生男子大喝的一聲打岔，才嚇著止步。

呆滯的抬首望向那高大得足以遮蔽他全世界的，由實木、五金、玻璃組成的櫃子，正朝著自己所在的地方傾倒。總是有表達障礙的他，甚至不知道張大嘴巴喊叫求助。

他衹知道，那壓下來了應該會很痛的。…

「喂！！壓到人啦！！！」

世界依然不能控制的如常吵鬧。

奇怪是想像中的疼痛並沒出現。

他嘗試扭動身體，不得要領後唯可骨碌碌的轉著眼睛，視野中沁漏些許熟悉的藍色。

──那率先喊出「壓到人」的榮記水電「老榮」，路經的他由於角度、所以目擊了全程意外的驚心發展。

意會那介入護住孩子的高䠷身影屬誰，他馬上丟掉扛著的梯子及手提箱，匆匆去把玻璃已碎落遍地的櫃子托起。幸好，分擔的力量受他的主動無形召集，旋即紛紛而至、包括手滑沒抓穩纏住貨物繩子的搬運工，及一些店舖內聞聲走出來的人們。

對面寧香堂的眾在看著年輕老闆不顧一切直衝擋於櫃子及小孩之間、身影被霎那的吞沒後，統統驚愕得停擺了近三十秒。至歐陽甘起步橫越車道加入那些救援的群組，大夥才懂陸續跟隨。

「不要、別貿然動她！有血！」

「快確定好這邊沒玻璃、先讓人出來──」

「喂還有個孩子在啊！」

「別用拉的！扶著──呃、扶啊！扶就好！」

他們正七手八腳的，小心翼翼把一大一小分開。附近店舖的熱心搬出兩把椅子，讓人坐下再好好理清狀況。

被歐陽甘及梁英娥抓住檢驗的李偉塘，很快給確定了毫髮未傷。來不及去看陶思安、整起事件的肇因——他那對父母甫至，男的不留情出手拍打那仍未走出驚嚇的小腦袋，女的更用力揪住兒子耳朵開始叫罵。那般的荒誕行徑遂激發了才冷卻的臨時守望群體再合作、理虧的青年搬運工眼明手快一臂撈走了李偉塘，老榮則在為父的野蠻揮拳時，握著不諳哪來鐵鎚抵住了其胸口的逼人瞬間敗退。

人物的狼藉混戰聲勢此起彼落，好比大貨車升降板上傾倒的傢俱及玻璃碎塊的不堪入目。

乘紛爭的空檔，李偉塘吃力的突圍衝到被冷落的陶思安跟前。一點深色的滴落她的褲管，給布料吸收後形成污漬，孩子分神好奇的剎那、靜止多時的本人終於移動。蒼白的手伸出，摸了摸那腦袋瓜。

「搞事的統統滾蛋啦──親生父母又如何！」

當白勝奇忙著分開扭打的人並向最不受控的倆吆喝，何天亨將他們給逼到較遠的地方。林惠廉更配合著把整個鬧劇結尾、截來了的士，乾脆唬嚇「不走就報警說你們虐兒和疏忽照顧」給推上車去。

「老闆？你覺得如何了？廖姨、我現在叫白車好嗎──」

「…不用叫白車。皮外傷而已。」

局勢和緩。

較晚加入的曾麗雯一邊攬近李偉塘，一邊注意陶思安的背和手有沁出血痕的傷處。她慌了。抖著拿出電話，又不斷望向廖音琪焦急的懇求指示。

「你在流血啦，怎不用的！」

「陶醫師，你快去醫院一趟啦！」

仍有點暈的她往後眱，稍稍在勸導中查看了自己半邊的背部及臂膀。

的確是有些割傷，但不嚴重。反而值得注意的是肩膀處，僅細微的牽扯便傳來了劇痛和酸軟感。已了解狀態的她越過何天亨和老榮瞥瞥低頭的歐陽甘，遂咬緊牙關，沒事人般的舉手揩過臉頰的刺癢，得來一抹新鮮的紅色。

「我懂跌打呀，讓我看看哦！」

趕跑了李偉塘不知所謂的父母，現在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放這年輕的中醫師身上。梁英娥搪開人們上前，一瞧那肩膀的姿勢就知道實情。素來口直心快的她正要坦白透露，卻、給陶思安搶先的說話煞住：

「抱歉，麻煩大家了。我沒什麼事，能走，傷口很淺而已。」

待那天旋地轉的感覺退掉，才敢站起。年輕老闆炯炯的白茶色澤瞪了梁英娥一下，再把視線移向仍不見表情的歐陽甘。意會的當兒，身為員工的攏著眉唯可忙不迭的去扶陶思安，帶同一副有口難言的糾結模樣，乖乖的聽人以客套禮儀打發被無辜牽連大家，「宏叔，仙姐，謝謝你們的椅子。榮師傅，剛剛麻煩了…這個，我賠你們吧，不要怪他。父母吵架，他怕了才這樣，是意外而已。」

「哎、我也意外手滑，怎可以要你賠啊。」

他那時先作聲叫嚷免得跟途人碰撞，但固定的繩子馬上便脫了掌握。已經知道這櫃子要摔，他可完全沒注意有個孩子跑了過來。若不是眼前這高䠷的人擋住，那麼小的身軀承受一壓說不準骨折內傷或更嚴重。想及此，老實的搬運工不住為幸運而哆嗦：

「人沒事就好……我們會負責的了。」

這邊順利得到共識，大夥一起返回寧香堂內。晚上的街道又恢復了平穩，那些住周遭唐樓並一度因吵嚷而待窗邊看熱鬧的鄰里，知道事件落幕了，亦紛紛回到自己的生活規律去。

被有急救證書的廖音琪及曾麗雯催促著要更衣消毒傷口的陶思安，發現梁英娥及李偉塘緊跟在後。她知道這倆各有原因，前者更帶著衝她而來的關切。

「陶醫師，你至少得讓我接上──…」

「噓。」

身處寧香堂門外還未進入通往醫館梯間的幾人，因年輕老闆那要求安靜的單音而聽見誰歇斯底里的痛哭。

白茶湯對上一雙躊躇不定的眼眸，輕輕晃頭透露了自己的意願。再次無言地祈求的理解，仍舊希望動搖彼方心目中的先後順位。

「糖仔。去嫲嫲那裏。」

「哦。」

沒聽過他說話的廖音琪震驚那尋常的答允，轉頭一溜煙的返回寧香堂內。梁英娥為難的佇立原地，目睹年輕的臉上已開始乾涸的一塊血痕；最終不敵那持續和自己抗衡的眼神，洩氣的隨孩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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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玄安宮主 捌拾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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