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地而坐的吟遊詩人正放聲歌唱。
「看吶!那滿山遍野的國民,過去被吾棄之不顧。」
「於是他們高舉糞叉,背挎獵弓前來,誓要刺穿吾的心臟。」
「一擁而上,如同蟻群一樣!如同蟻群一樣!」
「吾氣派的城牆,垮了。」
「吾英勇的衛隊官,死了。」
「吾珍視的白麗雪宮,燒了。」
「王宮庫房早在這日來臨前,空空如也。」
「受縛於地,望著那一雙雙噴發憤怒的眼,吾不發一言。」
「吾是達列斯,曾是賢王達列斯。」
「當後世之人提及時,總不吝嗇多畫上一頂可笑的狗頭帽……」
儘管表演者投入感情,嘗試把曲子唱得陶醉動聽,無奈水平不佳,音律不時走調。
慘淡的生意,就算沒聽見歌聲,單從四周幾乎沒聚集多少人氣,就能清楚知曉,倒不知為何吸引了路過的海德里歐駐足聆聽。
《賢明的愚王》,一個被翻出來,在市井間傳唱的老故事。
字裡行間講述一位行事乖張荒誕,自認為賢王的國君,他對內與賤民相交,藐視神權,壓制貴族,對外交攻頻頻進退失措,最終國家飽受天災與戰亂,本人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
歸功於這首雅俗共賞的詩篇,《賢明的愚王》傳唱甚廣,普遍都認為達列斯王咎由自取,遭受了神罰。
當然,就像其他同樣被改編得面目全非的詩歌一樣,其中內容無非也經歷了過分的渲染誇張,美其名曰藝術,至少就海德里歐知道的貴族版本來說,史實中的達列斯王,既沒有所謂賢王的名頭,也沒有愚王的惡名,基本上能肯定是沒節操的創作者,為了加強對比衝突而刻意增添的設定。
真實歷史裡,達列斯只是個個性悲天憫人的國王,為了振作逐漸糜爛的國家,冀望於重新分配社會財富,讓全體國民都能過得更好的理想主義者,但這種想要動貴族蛋糕的舉動太招人恨,輕易受到既得利益者一致的唾棄與抵制,以致國家動盪不安。
達列斯王本身又不是具有逆天手腕之人,甚至因為過去的心軟減賦,造成財政空虛,最終被貴族聯合起來,煽動暴民推翻,倒在各種陰謀詭計下,可說是合情合理,充滿諷刺。
詩歌中,大概只有最後幾段勉強算是尊重歷史吧,這也是海德里歐被觸動而停下腳步的原因,他最近的心情相當沉悶,即使想走在路上散散心,也總是一臉心事重重,不像有閒暇欣賞這些娛樂活動的樣子。
馬拓懷恩的確位於南方邊境一帶,主宰科索莫佔據該地整整五十年,實力深不可測,更由於土地貧瘠,缺少有開發價值的礦脈,離海岸線邊的娜迦地盤也過於接近,王國不可能為此大舉發兵。
之前父親大人聽完了他的報告,只說起過去獨身前往馬拓懷恩,遠遠見過科索莫,由於身在對方的主場,直覺上感到危險,他只留下了監視的手段。
王國對這種在模糊地帶自立的強者,只要沒有前科或挑釁的跡象,往往都是放任自流,寧可等待對方自然變弱消亡,也不想招惹這些正當風頭的小股勢力,畢竟搗毀窩點容易,但強人卻難殺,弄不好一個失手,就被對方惦記起項上人頭,這誰也受不了。
所以監視水晶被看破也無所謂,本來就是兩邊互有默契的監視,這確實是十分成熟的處置方式,但海德里歐從那以後,只覺得莫名心累。2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R4oX0dS4O
他想到了達列斯王的一生,既無法融入秩序,也不具備能力維護秩序,那種無能為力的良善,招致了悲劇性的混亂與失敗。
就如同戴維評價過的,達列斯王的故事,就是傻白甜的理想者帶領著一群豺狼,卻不懂豺狼的天性,反被吃乾抹淨的過程。
他也想到了科索莫,還有馬拓懷恩推行的,血腥原始的秩序。
暴虐強大的主宰,無腦狂熱的屬民。
「所以才會說統治人民的基礎,只需要過硬的實力、合適的引導與制度,善惡根本無關緊要。」海德里歐此刻想通了學過的內容,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他輕嘆一口氣,抬頭時,發現詩人老頭受到自己這個鶴立雞群的觀眾鼓舞,打算再接再厲高歌一曲,趕緊隨手打賞了幾個錢幣,不顧對方依依不捨的視線,拔腿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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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奈康德坐在背光的位置,能看見塵埃清晰飛舞。
在沒有其他人的環境裡,他依然保持著肅立的儀態,這大概也算從軍部退休後,遺留的職業習慣了。
他想著自己的兒子,低聲自語:「貴族之所以是貴族,從來不是先祖立下的豐功偉業,而是他們的血脈擁有更多激發力量的可能性,成為了恆久不變的統治階層,因為覺醒者與一般人的差異太過遙遠。」
「身為貴族必須明白,不論一個人扮演什麼角色,人性好壞對社會只是個虛假的命題。」
「未來的規劃再美好,唯有保證自己是相對強勢的一方,才不會寸步難行。」
「馬拓懷恩正是切實發生的,不同於落葉城的真實社會,本質卻與王國體制沒有區別。」
在那裏,科索莫便是神。
因為科索莫說了,弱小的人只配匍匐在地。
習慣成自然後,便只剩不把人當人的強者,和不把自己當人的弱者,永遠承受著上位者的偶發善心與不屑一顧,就像森林裡的老虎與兔子群相處在一起。
叩叩叩,木門的敲響打斷了沉思。
「進來。」侯爵收拾下心情,對門外喊道,隨後便是一位全副武裝的衛士進入。
「侯爵大人,東郡來的信箋與情報。」
衛士退下後,奧奈康德拿出薄如柳葉的紙刀拆信,看過浮誇的花式字體書寫的內文,眉頭一皺。
閱畢,他不停歇地轉而看起手裡另一封文書,裡面簡練的文字,與標準的軍部行文如出一轍,記載著蒐羅而來的東郡情報。
大概是為了同一件事加急送出,部分內容恰好與信箋互為補充,內容並不複雜,主要講述了鄰郡叛逃的小股軍隊,和其行往落葉城方向的跡象。
負責保衛礦場的衛隊,涉嫌殺害封爵府旁系子弟與外派管事後逃亡,據傳牽扯大筆金錢糾紛,犯事的衛隊正副隊長為靈武士出身,享准爵身分待遇,但只是夠不上貴族圈的不入流頭銜。
這種打臉般的恥辱,對平時頤指氣使慣了的貴族老爺,自是不可忍受,發起全面通緝,衛隊裡的人想必也清楚頂頭貴族平時的德行,趁事情還未被揭穿,一不作二不休提前轉移財貨,順手盜了一把軍火,才大搖大擺離開。
對這些有能力的軍匪來說,只要國境還有戰爭存在,就有極大可能等到特赦,即使運氣不好,遇到國家歌舞昇平,繞遠一些,也多的是能隱匿包庇他們的其他貴族。
反正死的不是自己人,只要不是叛國一類不能沾的罪刑,貴族們多的是隔岸觀火與落井下石之輩。
奧奈康德的封地與東郡離的近,兩邊的貨貿多有往來,不適合完全無視對方的請求,軍匪八成只是借道而過,穩妥起見,還是要擺出幫忙追捕的樣子。
傳統上地方秩序管理,行政部分從王,軍政則由封地貴族舉薦與節制,落葉城中的常備軍事力量,主要就是侯爵府影響下的城衛隊。
「約里克爵真是越活越回去。」
奧奈康德對自己的鄰居頗有微辭,對面老一輩上過戰場的老家主,現在只是個遲暮的痴呆老人,現任當家則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早在年輕時就是有名的紈絝。
他先是跟一群自我感覺良好的貴族敗類混作堆,搞得名聲狼藉,繼承封地後,更是變本加厲,成天做些沒道德的擾民之舉,跟郡內主政官的關係也鬧得很僵。
奧奈康德不在意事情始末,但鄰郡這種破事,在他回城後的這些年屢見不鮮,現在倒有臉要他幫忙善後。
「海德呢?」奧奈康德的疑問在房中迴響著。
「小主人今天也到了城裡。」
牆角暗處凸顯出一個人形,用乾涸的聲音作出回應,破風箱般的嗓音聽得讓人難受,似乎聲帶受過傷。
海德里歐的實力有所長進後,侯爵也不打算繼續關著兒子,只要不是走了大霉運,總不至於遇上太難應付的事故。
「等海德回家,讓他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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