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癟的表皮碎裂後,顯露底下脆弱的新皮;焦枯脫落的毛髮下,長出如絨如雪的細毛;緩慢代謝掉陳舊的內臟,替換成初生的器官。
所有的細節都在眼前加速,人類的生老病死交替發生,又無止盡地覆蓋向彼此,荒謬絕倫。
一個正常生物本該歷經的漫長過程,被人為拉到了終點,再同時按下倒轉鍵,將自然定理踐踏在腳下,操弄著密列西昂奄奄一息的生命。
涅呂雅絲的手,輕靈地飛舞於半空,如同古典樂的指揮家,鄭重地演奏著長篇樂章,她畫出一連串神秘難言的符號與線條,櫥櫃內無數的觸媒與反應物便爭相落進陣裡,省略那些繁瑣磨人的步驟,讓煉金術在沒有容器,也沒有器具輔助的情況下,高效地運作起來。
就連全身浸入冷水中,只剩半張臉露出水面的凡妮亞也受其吸引,視網膜上留下道道複雜的光之軌跡。
「虛空魔繪。」海德里歐嘆息一聲,目不轉睛的眼裡滿是羨慕,越是沉浸於煉金藝術,越能感受到其中之美。
與丟進絕地能玩極限生存的靈武士,或直接念咒重繪地圖等高線的魔法師們不同,這群名為煉金術師的實驗室宅,為了克服野外種種不完備的條件,便著手開發出這等便捷快速的技巧,本質上仍然是對超凡力量的一種利用。
只要將力量如墨水般,凝聚於指尖與空間不散,就能達到最低的施放標準,但想讓它真正發揮作用,卻需要龐大到可怕的知識打底,否則不過是浪費時間和材料,若想更進一步,使用者本身的靈性與純熟的手法缺一不可,是入門容易精通困難的技術。
眼前上演的虛空魔繪,便是涅呂雅絲的成果之一,從生命之花的法陣中脫胎而出,轉為對人體的變形應用,其他人就算想模仿也無從下手,海德里歐現在能使用魔繪,做點粗重的純化工作,已經算個小天才了。
然而即便由她做了應急處置,每一次的生死循環後,對方的狀況還是在緩慢惡化,於細微處積少成多,不知何時就會徹底崩塌。
密列西昂整個人躺倒在實驗桌上,佔據了涅呂雅絲以往拿來批改作業的地方,直到現在大家才有餘力看向他蠟白的面孔,以及身上慘烈的痕跡。
「你們還真是找了個大麻煩回來。」建構完魔法陣,涅呂雅絲停下書寫的手,以她的魔力儲備也有點不支。
畢竟是拉回一個瀕臨死境的人,還是個不把自己生命當回事,隨意壓榨與獻祭的傢伙,只是隨便檢查一下,她就找出了好幾個對方主動作死的跡象。
相比起靈魂上的損傷,和碎成一地渣子的速成靈核,那破大洞的身體和濃郁的地獄侵染,竟然都能說得上是輕傷了。
「抱歉,他是我們很重要的人,實在不能放著不管。」海德里歐按住想起身道謝的學姊,對導師說道。
在濕透的衣服底下,學姊的體溫依然高得驚人,海德里歐感覺自己像是按著燃燒中的火爐,只能持續向桶裡倒入森寒的冰塊,祈禱藥劑盡快生效。
涅呂雅絲盯視的眼神讓人坐立難安,就在海德打算開口解釋些什麼的時候,她卻轉過頭去,不再理會兩人。
「就這樣吧,我只負責救人,對你們的小故事沒有好奇心。」她重新坐下,拿起擱置在旁邊的紙筆,再次進到物我兩忘的狀態。
只聽她悠悠說道:「生命之花的循環絕非萬能,他撐不了幾天的,你們好自為之。」
海德沒有質疑導師說的話,事實上,光是能短暫穩住密列西昂的傷勢,都已經是種奢望,凡妮亞的頭垂得更深了,肩膀輕微抖動,今天一口氣發生了這麼多事,再聽到涅呂雅絲的話語後,她連正常表達情緒的能力都快忘了。
絕望糾纏著洗不盡的悲傷,又尾隨著無能為力的憤怒,她十指相握,喘不過氣來,張開嘴死命地緊咬手上的肉,在細嫩的手背留下牙印,滲出了細密的血痕。
面對此情此景,海德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更沒辦法怪罪誰,就連他自己都很難接受,要說密列西昂與他相識的時間,可比落葉城內的不少人都要長得多了。
然而沒等涅呂雅絲好好專注在面前的公式上,她卻在海德驚訝的目光中,觸電般拋下了手中的東西,仰頭望向屋頂。
漆黑如墨的纖細閃電,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剎那間,消失在密列西昂的額間,如果不是順著導師的視線,海德里歐和學姊還無法發現那道隱蔽的電光,快到讓人以為是錯覺。
「那是什麼?」凡妮亞的聲音乾澀,是飲下藥劑造成的局部脫水,只聽她強忍不適開口道:「哥哥他...人還好嗎?」
這一點,海德也很想知道,他看向起身的導師,涅呂雅絲戴上了單眼鏡片,正一臉凝重地確認法陣。
那道光沒有影響生命之花的運轉,也沒有干涉密列西昂身上的生死循環,要不是幾個人同時見到異狀,海德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走上前幫助涅呂雅絲,雖然他只看得懂最底層的魔力迴路,也不敢像他的導師一樣,直接伸手進入內層調整,只是略盡棉力。
他感覺魔法陣和密列西昂,貌似發生了一些看不見的變化。
「剛剛的到底是......密列西昂,這個人他現在怎麼樣了。」就算擔心挨罵,海德還是開口問道,然後他就看見了,自己導師那陰沉到嚇死人的臉色。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涅呂雅絲那永遠冷靜的臉上,看到這麼失態的表情,心下一跳,不由得擔心起來。
「他沒事。」沒事你會露出這種臉?海德表示自己一萬個不信。
看出弟子心中所想,涅呂雅絲搖搖頭:「他確實沒什麼事,一個不知名的存在優化了我的魔法陣,至少這幾天,你們不用急著幫他收屍了。」
似乎是覺得說的話,訊息量還不夠大,涅呂雅絲接著道:「他本來還掙扎於生與死之間,但現在即使失敗了,也就是轉化為受詛咒的地獄生物罷了。」
「「什麼!?」」驚訝的呼聲後,海德里歐一時竟判斷不出這件事的好壞。
涅呂雅絲靜靜地站著,不去管兩個學生受到的驚嚇,認真思考起黑色閃電的源頭,只是越去想,心中就越是充滿挫敗感。
這還是她成年以來,首次在自己的研究領域,被人打擊得體無完膚。
將纏繞於原主身上,難分難捨的地獄之力分離,加注到人類求生的本能,讓循環逐步偏離死亡,不論是這種聞所未聞的手段,還是一瞬間解析自己的魔法陣,進一步優化的解讀能力,都令她大受震撼。
即便是成為中立都市備選議員時,有幸得見了諾蘭自治領的最高煉金成就,她都沒有過這麼誇張的心理活動,其中的難度,每一項都超出了她的認知。
這個男人,叫密列西昂是吧,他身上的病症其實與海德里歐的母親很像,只是肆無忌憚地向深淵借力後,又毫不愛惜身軀地進行了戰鬥,爆發的後果比那嚴重了不知多少倍。
就算自信如她,也不過能替對方稍微延緩死亡,結果這個難題,卻被素未謀面的存在隨手解決了,用的還是與煉金術同源的方法,即便方向上不是眾人想看到的。
是的,那就是煉金術,風格古老,摻雜了秘儀一脈的理論,但那無庸置疑就是煉金術。
當涅呂雅絲探尋魔法陣中的變化時,她聽見了那位存在對她的才能發出讚許,就像校長誇獎優秀的學生,先行者鼓勵後進那樣,那根本不是凡世間應有的生命,從高處俯瞰的視線,讓涅呂雅絲的身心感到極大的壓力。
她總以為那些遠在天邊的存在,不過徒具蠻力,此時卻被狠狠洗臉,倒是被勾起心思,想好好了解今晚發生的事了。
「說吧,這個人,還有你們倆的遭遇。」
她整理好心情,重新坐上椅子,打了個響指,控制房內的燈變得更為明亮,然後兩手交疊於胸:「在等待你的學姊好轉之前,不妨說來聽聽。」
不知為何,涅呂雅絲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咬牙切齒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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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密林,有幾對透著黃光的眼眸,在樹叢間忽閃忽閃地眨著,那不是魔獸,而是再普通不過的野獾,只能挑別人吃剩的那種小角色,所以在聽見任何風吹草動的時候,牠們早就一溜煙地跑得沒影了。
山澗的瀑布正值枯水期,水位偏低,落下的水簾也變得有氣無力,另一面的草地上,出現了此前從未進入過林中的人。
說是人卻必須存疑,因為他是從樹影裡突然現身的,就像變魔術那樣磅地一下冒出來,這讓樹上三兩成群的夜梟,也布咕布咕地歪著頭,深感困惑。
「真是嚇人的一劍。」樹下的阿古泰加,看向差點被斬斷的上臂說道。
祂的身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大部分是名為白雁的前身自帶的,但所有的傷口都不見血液流出,只是凝結成紅色的膠狀,透明的肉膠下有什麼在蠕動。
可即便身體沒來得及修復,手臂上又添上了可怕的傷勢,阿古泰加的臉上卻依然保持微笑,好像沒有事情能阻止祂的好心情。
現在的祂被限制在這具軀殼內,絕對力量連大天使都不如,然而單憑對力量的深層次理解,魔法的原理在祂眼中也毫無奧秘可言,最基本的陰影跳躍,祂也能跳出專研陰影系的法師都瞠目結舌的成績。
只因為復生時,在界層搞出的動靜太大,才被追斬了這一下,說起來確實是命定之殤。
失去七面鏡的座標指引,這種跨越空間針對祂的攻擊無法輕易重現了,對方想再次逮到人,可能性趨近於零。
「還得修好這破爛的身體,人類可真是柔弱啊。」只是按了下腰側,就差點在肋骨上壓出裂痕,連覺醒過的戰士也不過如此,阿古泰加語氣調侃。
好在這對曾在古代,被信奉為祕儀之王的祂來說,稱不上多麼棘手。
祂將完好的左手前探,樹木的根部便自行拱起,突破沾附濕氣的土壤,在祂的掌心處,形成擁有漂亮木紋的短手杖。
隨著手杖一揮,周邊的野草於是團結成了一支支短小的細燭,嫩綠的草芯從中探出,點燃的火光輕盈搖擺。
本來的三十三獄加護,是信徒向偉大存在祈請的儀式,需要最高等級的祭物與祭品,但阿古泰加將其簡化,直接向殞落中的本體借力。
三對角、七對翼的魔神墜落在逐光獄的死海裡,仍有著簡易的本能,這樣強橫的存在就算失去了性命,都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死去的。
被簡陋的草燭包圍的空間逐漸異化,扭曲成魑魅魍魎橫行的魔域,雖然距離遙遠,卻在更高的維度上與深淵發生交互,因為對象是自己,也因為已死的魔神不可能再索取任何東西,鑽了空子的阿古泰加很輕易地完成了儀式,除了隆美朵砍出來的傷沒有多大起色,就連衣物都如時光倒退般還原一新。
魔力構成的細絲,縫合起搖搖欲墜的斷手,讓表面上看不出一絲傷痕,但阿古泰加能感覺到一股純為破壞而生的力量,在斷臂處咆哮肆虐。
即便進行了儀式,想驅逐這股力量仍舊需要時間,畢竟只是人類的皮囊,禁不起太多折騰,阿古泰加確認過行動如常後,就這麼放置不管。
「再來該輪到妳了,我可愛的信徒啊。」
緊接著,祂的影子直立而起,像擁有神智的僕人,拋出內藏的屍體,明明是無從碰觸的輕薄平面,卻收納著一具嘴角含笑的女屍。
辛美蘿的屍身漂浮在水上,皮膚變成失去血色的粉白,身上流滿了血,卻還是美麗動人,等待王子的親吻。
「醒來吧,以嶄新的視角,看看這個世界。」順著阿古泰加舉起短杖的動作,三十三獄加護儀式移向辛美蘿,以死亡的女演員為圓心,將她包裹在內,讓沉睡中的辛美蘿飄浮而起。
啃咬與咀嚼聲響起,在看不透的內部正發生著令人不安的事情,每個地獄生物的初步轉化,往往都以舊日之軀為營養源,就像巢中的雛鳥吞下蛋膜與蛋殼一樣天經地義。
告別過去的自己,才有了現今的甦醒。
混沌的儀式隨著時間推移而解除,揭露出隱藏其後的真實,一頭長如流蘇的頭髮,閃著人間未有的微光,披散於赤裸的嬌軀上,那頭黑白對分的秀髮無比協調,水墨色的黑和雪狼的白,彼此間擁抱結合。
再往下是顫抖的睫毛與雙眼,完美的肌膚與臉形,正如辛美蘿既往的絕美,甚至猶有勝出,讓人壓緊胸口,無比期待她睜眼的時刻。
她從抱著雙腿的姿勢慢慢舒展身軀,過於潔白的皮膚宛如陶瓷,晶瑩的腳趾踩在低伏而柔軟的草地上,就連這些植物都不捨得傷害她半分。
「並非魅魔女王,而是樽節處子?有趣的人心啊。」看著轉化的女人,阿古泰加說道。
這下子,反而是兩人的種族發生了倒轉。
當辛美蘿自沉眠醒轉之際,聽到的第一個聲音,便是她朝思暮想的人所說的話,她的心裡被感激所充盈,她張開灰白色的眼,看向世界,眼裡不見瞳孔,但任誰都不難看出,她是這麼用力地望向那個男人。
對方的臉並不像白雁那樣給人陰冷的感覺,也沒有破壞美感的陰沉五官,阿古泰加笑起來的時候,既有少年人的爽朗,也包含了成年人應有的沉穩,看起來非常迷人。
同樣是人形,但不論是她還是祂,兩人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對這一點,辛美蘿是多麼地想讚頌命運啊。
空氣中的魔力幻化出寬大的修道服,也蓋住了辛美蘿妖嬈的嬌軀,樽節處子追本溯源,確實來自於節制人慾、奉獻信仰的女性,阿古泰加還沒什麼表示,她卻有點害羞了,這種感情還真是新奇。
或許物理上的距離,也影響到了心態轉變。
「真是讓人懷念的風,還有景色。」阿古泰加看向周圍輕聲說道。
這裡的一草一木,乃至穿林而過的微風與月光,無疑都是祂熟悉又陌生的,讓阿古泰加有了詩人的惆悵,時間早已接近午夜,祂倒是興致不減,大概是還沒想起睡眠這種生物應有的行為。
篤,阿古泰加輕敲手杖,復原如初的阿克曼之握,以月白色包覆著他伸出的手,向美麗的女子示意。
「在任何計畫開始前,我們何不找個地方,來點咖啡呢?」他微微一笑:「我一直很想嚐嚐看。」
「如您所願,吾主!」望向那個人,辛美蘿無比順服地應從。
她的眉眼彎成了淺淺的月牙,跪下身致以敬意,面容上滿是壓抑不住的癲狂喜悅。
遙遠的地獄裡,阿古泰加的原形正在潰散,而此處的祂,卻只是用著古老的語言,抱著緬懷的情緒,在離去前,向著這個『世界』說道。
「埃斯托伊得。柔伊塔。姆姆。」(我回來了,母親。)
「德森曼托里歐。得洛斯。賽西里亞多。」(從那被流放者的墓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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