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諳潛影之靈 - <3-32我自地獄而來>

被人們遺忘的地底，靜謐湧動的迷霧外，白雁的遺體躺在冷冰冰的暗處。

肉體逐步僵硬，發黑的血流隨重力沉積，那雙標誌性的白手套，優雅地放在同樣失溫的胸口，既是源自地獄的藝術，也是宰相大人分享的恩賜。

不論是王都內的人心算計，獸人與諾立耶一族發生的衝突，還是別館裡因為盧米施特之死而引發的尖叫騷亂，都無法打破這裡死一般的安寧。

安寧地讓活人心慌，卻讓逝者心安。

失去了燭光的映照，黑暗就像一個又盲又聾的老母親，將所有的事物包裹著，遮斷了任何自外界而來的動盪，彷彿照顧初生嬰兒的搖籃。

但再怎麼嗜睡的孩子，也總會醒來，總會尋求長大與變化。

正如此刻。

當密列西昂手刃仇敵，用粗礪的劍身刺入迪馬迦蘭，不留溫情地毀掉他最後一絲生機時，以此為信，難以透過言語描述的力量，摻入這片死寂，明明兩地相隔尚遠，卻如同滲透進土壤中的水分，滋潤著植物的根部。

受到地獄之主的厭棄，奪還被竊取的神性後，宰相與其追隨者，包括白雁在內，早就失去了復活的可能，這點沒有人欺騙密列西昂，唯有在女子的呢喃中，一意孤行運轉起來的祭壇。

「這便開始了嗎？」辛美蘿放輕語氣，難以忍耐心中的激昂。

七種事象元素的彙聚，巧合與等待生就的劇本，回想這無數個日夜的苦等，積累到今時今刻的期待，也讓人感到了煎熬，煎熬到可能還在苟延殘喘的同伴，都不顯得重要了。

地面龜裂，雄偉的魔晶群拔地而起，將別館之下化為櫛比鱗次的晶簇叢林，不留半分空隙，也帶來肉眼無法正視的光污染。

「毀去黃金天秤的上與下，事象迴圈頭尾相銜。」

「同相三態為依，存世的靈基於此確立。」

閃耀濃烈輝光的魔晶，散發著硫磺味，拱破牆壁與地面，留下猙獰破碎的切口，卻小心避開了白雁的身軀，從四面八方拱衛著他，在這水晶棺材的內部，可以看到層層疊疊的倒影相互輝映，將屍身從裡到外映照得纖毫畢現。

向上生長的結晶枝條，肆意扭結成七塊巨大的碎片，碎片的尖端於中心點相連，拼合出圓鏡一樣的形狀，佔據整片視野的鏡面充滿壓迫感，如同巨人之眼向下俯瞰，每一面都深邃地展現出世間萬象。

祕儀的精髓在於事象流動，在於神秘，這點即使是涅呂雅絲也未曾領會，剔除掉唯心的內涵，取其精華，轉化為兼具性價比與實用性的各種技術，才是大部分重視可量化、可傳承的煉金學派選擇。

二者並沒有高下之分，卻是南轅北轍的追求，也因此，即便讓她的老師前來目睹這失落已久的祕儀，也未必能夠全盤理解。

「來吧，來吧，天秤上的七面鏡啊。」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辛美蘿，言語充斥著興奮，甚至能想像說話者那如蘋果般酡紅，越發動人的臉龐。

「讓這混亂的舞曲，於此刻揭開！」

「讓這盛大的序幕，於今日伊始！」

隨著儀式的預熱，沙漏緩緩流動，於失去意義的封凍時間中，奇異韻律的胎動響徹此間，向天地昭示，自第一重刻度起，至第七重刻度終，在莫名高處傳來的聲音出現後，就再也無法挽回。

在不同人耳中，那道聲音各有不同，辛美蘿聽見的是滿溢溫柔的男中音。

……

祂說：「鏡之一．啟示之火。」

於是指向十二點鐘方向的鏡面上，隱現半人半獸的野性符號，照出於夜路中跋涉的娑羅娜，只見貓族商人穿著厚到可疑的衣服，懷中是被聖骸布包覆的滿都拉核心。

滿都拉只是於祂無益的收藏，能起到作用確實是個驚喜。

……

祂說：「鏡之二．竊生狂徒。」

偏向兩點鐘的鏡面上，隱現臨終老人的抽象符號，照出徹底粉碎成殘骸的迪馬迦蘭。

「我的力量還好用嗎？」祂笑道。

「那你就用吧，你偷得越多，也只會成為我在這一側復生的食糧。」

……

祂說：「鏡之三．復仇獵犬。」

三與四點鐘之間的鏡面上，隱現壯年人類的抽象符號，只是那人形卻是殘缺的，正如鏡中昏迷的密列西昂，在祂說話的同時，一道髮絲般纖細的黑色迅雷，往王都方向電射而去。

即便他自始自終都只想利用自己，聲音的主人仍然公平對待。

……

祂說：「鏡之四．雙子見證。」

剛過五點鐘方向的鏡面上，隱現兩兩相對、象徵稚童的符號，他們大睜無辜雙眼，圍繞著微弱的火焰取暖。

鏡中映出心急如焚的凡妮亞與海德里歐，他們接續了事象，更是開啟儀式的見證人，此刻卻只是忐忑不安等待結果的病患家屬。

……

祂說：「鏡之五．獻身者維納斯。」

接近七點鐘的鏡面上，隱現地獄中接受焚烤的信徒符號，也照出祭壇邊死狀悽慘，連心口都被掏空的辛美蘿，她的嘴角高高揚起，浸泡在乾涸血液中的臉上，只有滿足之情。

「我可愛又癡愚的信者啊。」飼養的寵物在主人的教導下，作出足以令祂自豪的表演，祂的聲音難得帶上了一絲寵幸。

……

祂說：「鏡之六．高貴的天上之物。」

介於八點與九點鐘間的鏡面上，隱現神聖的天上天符號，然而鏡中映出的卻是遙遠的異地荒野。

就在某處，擁有純白羽翼，本應作為神意代言的天使死去了，如同祂們一貫看不起的凡物。

當光輝不在，聖潔的外表被蠻橫地斬開，那東西隱藏在內的本質暴露出來，不過是個奇形怪狀的星形八面體，尖利的錐刺朝外，能看見描繪其上的眼耳手鼻口，破碎的錐體只是廉價的量產品，被破壞到這個地步，也失去了修復的價值。

見到這一幕，祂帶著惡意改口，再次說道：「還是該說，曾經高貴的天使殘渣？」

……

祂說：「鏡之七．命定的蓋亞。」

越過十點鐘的鏡面上，隱現長耳精靈側顏的自然符號，照出連海德里歐都早已忘卻的戰利品，一頂蒼翠欲滴的冠冕。

或許海德里歐永遠也想不透，為何當時他會不加思考地，拿起那頂來歷不明之物，這是順從超凡靈覺作出的指引，還是魔女的蠱惑？唯有未來知曉。

也在這一刻，如果獸族先知們再次對滿都拉作出占卜，他們將會得到完全不一樣的結果，從原先的晦澀不明，被替換成這頂冠冕的所在。

就像命運一時興起，對人們開了個小玩笑。

……

祕儀中的七環刻度重合，讓這小小的地下室，發生了宏大的變化。

存在於概念中的黃金天秤晃動不休，一端是紛濁的人世，一端延伸向無盡底層的深淵，要從地獄裡釣上來什麼可怕的東西。

只是七面鏡儀式雖然特殊，卻依舊不夠支持高位存在入場，祂十分清楚這點，以撒布下的迷鎖並不是這麼容易突破的。

那就放棄舊日之軀吧。

以七道鏡影為參照，將對應的七道權能拼合，這種不倫不類的力量集中到了白雁身上，竟也產生了詭譎的美感。

削弱自身，絳解本體後，以純粹的意識降臨，付出的犧牲慘重之極，但回報也無比豐碩，更是當初教唆迪馬迦蘭篡奪祂神性的人，所沒有想到的展開。

高維意識的降臨，令儀式場內法則紊亂，倫理消亡。

艷紅的火擁有了重量，結冰的水燃燒放出光熱，堅硬的土石懵懂爬行。

以無形的疆域為限，上方是以手貼地，緊閉雙眼的白雁，即使原身已被替換一空，下方則是龐大到難以盡窺的君王，頭顱上生長著三對螺旋尖角，背後七雙肉翅伸展，背負著難以盡數的地獄生靈，過於強大的本體，讓儀式一度瀕臨解體。

當兩者的手接觸的霎那，原本世界的聲音被剝奪了，甩進了另一個時空，虛空中的聖靈在哀號，夾縫裡的邪靈手挽手高聲合唱，虛假與真實難辨，時大時小的雜音充斥周圍，直到趨於穩定。

岌岌可危的水晶群滿佈裂痕，隨時可能倒塌，但祂根本沒有理會那些。

祂站起身來，凹了凹脆弱得讓人不適應的脖子，臉上帶著笑意，因為天秤上的七面鏡，隨著祂的舊日軀殼沉入地獄深處，終究還是完成了。

白雁的臉像一團融解的蠟，塑形成儒雅英俊的陌生面孔，連身型也有了少許變化。

此時此刻，不再有逐光獄的司掌者，魔神第七柱『阿古泰加』，只剩頂替白雁身體重生的人類『阿古泰加』，如果徒具人形，也算得上是人的話。

選擇這具身體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原因，不過適逢其會，唯有當祂存在時，一切才被賦予了意義，這便是獨屬於阿古泰加的祕儀。

只是沒等祂開口，變數出現了。

在即將淡去的鏡影裡，第六面的天上之物中，突兀地闖進了一把駭人的兇刃，由獸骨與刺角堆砌而成，上面還殘留著暗金色的天使之血。

握著它的手，包裹著純黑的鐵甲，看不出執劍人的年齡與性別，只能從輕鬆駕馭這種兇器上，來推測他的危險。

名為隆美朵的巨劍，就這麼貫穿了虛妄之鏡，視空間距離如無物，砍向待在水晶廢墟中的阿古泰加。

那講求效率與必殺的劍，捨棄了無謂的美感，就連揮出的軌跡也只是為屠戮而生，曾有幸目睹這一劍的生物，沒有誰還是完好的。

「來了嗎？」阿古泰加卻笑了，並非因為這一劍對他毫無威脅，隆美朵的一擊，即便是他本體的魔神之軀，也沒把握扛得住。

但是來得太慢了。

雖然借用了七面鏡的餘波，依靠那短暫的空間權能，斬出這驚豔的一劍，但儀式早已完成，這能斬神魔的劍，對於有所準備的阿古泰加，也只能權當宣示與洩憤。

「你教授了偷取神性之術，想削弱於我，可有想過這一天嗎？」在消失前，祂語帶玩味地說道。

這不是因為對方太蠢，更是由於這種破釜沉舟的祕儀，代價過於巨大，將魔神之位給捨去的壯舉，超出了對方的想像，說成是不完整的降生都過於恭維了，說不清孰好孰壞。

這遙遙一劍只砍碎了他待在原地的虛影，將晶亮的鏡面打得粉碎，而破滅的裂痕蔓延至地上，在短短一瞬之後，讓一切化為齏粉。

月光下的別館、山坡上的草地、爭執奔走的僕從、殺氣騰騰的侍衛、陰暗的地宮、應激而起的防護結界，只是一劍，便徹底爆碎成浮塵，不復存在。

獨留一捧魔血，滴落在巨大的坑內，在滲進山體後，又將平緩的坡地之下腐蝕一空，隨著轟隆隆的地陷巨響，造就出一片連在附近活動的生物，都不再熟識的窪地。

假以時日，當地下水脈填滿此處，誰又知道波光粼粼的湖水下，發生過的這些往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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