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琪猛然垂下頭,握緊拳問道:「你既瞧不上我的資質,先前又為何要傳授心法予我?」
器靈沉默片刻,道:「律見微所授心法有誤,吾又瞧出你並不想在書院久待,便拿你賭了一把。吾果真沒害你不是?你的修為,可比其餘院生要高得多了。」
鳳琪聽罷深吸了一口氣,才像要挽回什麼一般昂首道:「你還是趕緊將護身符還我罷,這份厚愛,我擔待不起。」
器靈訝然道:「吾既已選中了你,你自然擔得起,何出此言?」
鳳琪揚起眉,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我不知器靈如何認主,亦不知做你的主人得付出何等代價,且我並非你所滿意的人選,哪天遭到拋棄也不無可能,我如何能信你?你還是去找旁人罷。」
器靈皺起眉,正欲再勸,卻聽見有人笑道:「好!是個聰明的孩子,半點不吃虧。」
開口之人正是封璐。他一面發話,一面昂首闊步走入廳內,伴於他身側的甚霄塵則是一語不發,卻眼明手快地拋出了一張黑符,直朝器靈追索而去。
器靈連忙閃避,終究還是被黑符追上,因而無法回到本體中,反倒狠狠撞了上去,哐噹一聲巨響好不響亮。
鳳琪面無表情地看著器靈撞鼎,隨後才緩緩轉過身,見到師徒倆之時,他面上也沒有多少詫異,只是尋常地行了一禮。
器靈退走不能,只得揹著手回過身來,瞇起眼道:「你們早知道吾會找上他,才特地趕來這甕中捉鱉?真是端得好算計。是吾失算了,不該沾惹你們,如今連玉兒都被你們所欺……」
甚霄塵挑起眉打岔道:「我肯定沒進甕,但你是不是鱉就不得而知了。明日柳墨清便要啟程,你又不知這小子會不會一塊走,自然只有今夜能生事,這有什麼難猜的?」
他頓了頓,又道:「至於你那位玉兒?他都說了自己叫蓮生,只有你還這麼喚他,再說那花籽是他親手奉上的,我絲毫沒有強迫他,談何欺騙?」
器靈正欲再言,甚霄塵卻對他比劃了個手勢,讓器靈口不能言,一面道:「好了,閉嘴罷,省得我又想調製新毒來款待你。」
器靈還想掙扎,卻發覺這黑符十分邪門,每當他掙扎之時便會強行奪走他的力量,他心下駭然,暫且不敢妄動了,望向甚霄塵的目光也帶上幾分審視意味。
封璐笑吟吟地打量著鳳琪,道:「霄塵你瞧瞧,他這等心性,修劍肯定也不差。我是不能再收徒了,但你那不是只有林契一個掛名弟子嗎?」
甚霄塵眼角抽了下,不悅地駁道:「他是什麼心性?師尊有所不知,在我等受困幻境之時,他竟宣稱服下碎玉丹者會在三十歲前暴斃,可他從未離開書院辦差,更不可能親眼見過因此而死的人,分明是在撒謊。」
鳳琪立即駁道:「我並未說謊。」見師徒倆望了過來,他才稍稍斂了神情,低聲續道:「我初入書院時,有位管事師兄憐我孤貧,時常關懷,後來他試煉失敗離開書院,也時常寄信予我,某日卻突然絕了音信。我託了與他同鄉之人去問,才知他竟無故猝死……我今夜欲向日月乾坤鼎討回的護身符,也正是那位師兄所贈。」
甚霄塵聽罷皺了皺眉,問道:「這才是你叛出書院的緣由罷?你在幻境得知碎玉丹之事後,才將你那師兄的死歸因於此?」
鳳琪斂目頷首,答道:「正是。」
甚霄塵抱臂嘖了聲,轉而威脅器靈道:「他的東西呢?還不吐出來?」
器靈微微瞠目,略顯慌亂地比手划腳了一會,甚霄塵看不明白,只得允他開口,那器靈便道:「那護身符確實在吾手裡,只是──」
器靈難得語塞,甚霄塵等得不耐煩,又冷冷瞪了他一眼。器靈這才取出了一枚被燒去大半的護身符,不過即便忽略火灼痕跡,那護身符也已經陳舊,尋常人早就換一枚新的了。
器靈又道:「這是那狐妖燒的,不關吾的事。」
鳳琪瞪大了眼,將只剩一角的護身符奪了過來,愣愣地看了好一會,終是將它收回胸口暗袋中。
甚霄塵猛地撕去器靈身上的黑符,在器靈逃回本體後又補上了一張,將祂徹底封了回去,接著拂去塵土般拍了拍手,一面道:「好了,既然已經替你把東西要回來,接著就該處置你了──」
他話才說了一半,便有幾人自屋角竄出,一擁而上道:「二師叔且慢,他並沒做錯什麼呀!」
甚霄塵眼眸一轉,落到了幾名聽牆角的小弟子身上,冷冷道:「我都還未把話完,你們就敢上前阻攔,看樣子該受罰的是你們幾個。誰準你們半夜閒逛了?難道你們闖下的禍還不夠多?」
幾人支支吾吾了一會,仍是由方應真道:「師叔,我們不過是擔心鳳琪一時糊塗犯了錯,這才悄悄追了上來,並非存心惹事。畢竟鳳琪這人雖然有些冷淡,卻絕非惡人……」
雀斑弟子見方應真有些心虛氣短,忙接言道:「師伯,他這般孤苦無依,必是不得已才進了那破書院,這不能算錯處罷?」
又有一名小弟子沒頭沒腦地道:「師伯,他人真的不壞,先前在幻境裡頭,還是他隔三差五給我施了潔淨訣,否則我便要髒成泥豬了。」
幾人當中的小師弟見甚霄塵不為所動,靈機一動,轉而對封璐道:「師祖,不如由您作主開恩罷,哪怕是讓他做個外門弟子也好……」
封璐似笑非笑地掃了他們一眼,道:「我倒也有話要問你們。」
他那一眼可謂不怒自威,幾名小弟子不由肅然聽訓。
封璐續道:「修練劍道已是千難萬險,何況還想兼修丹道?你們究竟是真有這份覺悟,抑或只是三心二意,實則無意精進劍術了?」
他這話問得有些重,小弟子們紛紛嚥了嚥唾沫,無人敢答。
封璐自甚霄塵手中接過儲物袋,從中取出一件古舊的卷軸,往空中一拋。卷軸自發舒展開來,繼而擴展數倍,如一圈屏風將幾人圍起,細看之下,卷軸上的圖樣竟全是寶劍。
封璐信手沒入畫卷中,畫上寶劍便被他取了下來,他又將那劍往甚霄塵手上一塞,甚霄塵便一聲不吭當了他的劍架。
他忍不住對徒兒一笑,這才續道:「這卷軸裡皆是百裡挑一的寶劍,你等若改了心思,便從這選一把去作本命劍,自此再不要修行丹道了,如何?」
幾名小弟子被玲瑯滿目的寶劍包圍,不由看直了眼,甚霄塵在心底冷哼一聲,心道:真沒見識,當初師尊賜劍給他和大師兄時,他肯定沒有這麼矬。
豈料小弟子們糾結了一會,卻無人上前取劍,反而彼此互換眼神,最後再次推出了小師弟,齊齊對封璐躬身一禮,接著由那倒楣的小師弟開口道:「謝、謝師祖賞賜,但這些寶劍雖好,修劍卻是以劍術為宗,手中劍是否名貴卻是其次了。再說我等即便拿了寶劍,也只怕會辱沒了它們。」
封璐又道:「如此說來,你等已無心在劍道上登峰造極了?」
小師弟緊張地捏著自己的手指,又道:「這、登峰造極實在太過遠大,我等並非無心精進,卻也知曉自己天賦有限,再說,若拿了劍就不能再修習丹道,那實在是……」
雀斑臉弟子見他說話吞吞吐吐,暗地裡給了他一肘子,接著深深一禮道:「我等不願!雖說煉丹十分燒錢,每月份例填進去都還不夠,只能吞辟穀丹度日……」他越說越悽慘,頓了頓才又將話頭扯回正途,續道:「但徒孫以為,修煉不該只求長生與修為,即便到頭來是一場空,可若畢生能心甘情願地耽於一道,豈不也是一種圓滿?」
方應真生怕他這話過於直接,緩頰道:「師弟說話向來不知修飾,還望師祖莫與他計較……然他方才所言,徒孫也是贊同的。」
封璐見他們這般慌張,再也繃不住神情,低笑了幾聲方道:「你們既能說出這番話,看來倒是我多慮了。」他抬手收回卷軸,轉而取出一本快散了的書冊,上頭言簡意賅地寫道:丹術初解。
書冊被遞給了最年長的方應真,方應真愣愣接過,小心翼翼地捧著,這才問道:「師祖這是……」
封璐笑道:「丹術我也不會,只能讓你們自己琢磨著來了,若有什麼不懂的……去問問你們六師叔罷,他是自學成材,應當能看明白,待你們把這本學完了,再來找我討下一冊。」
小弟子們登時目瞪口呆,過了一會才回過神道:「多謝師祖!」
封璐微笑頷首,隨後又對鳳琪道:「至於你,明日先隨他們到太鯤山作客罷,想待多久由你自行決定,不會有人攔你。」
鳳琪愣了愣,施了一禮算作致謝。封璐又對眾人吩咐了幾句,讓他們回去艙房好生歇息,隨後便瀟灑轉身,牽著甚霄塵離去。
二人走出幾步後,便聽見一名小弟子道:
「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啊,鳳琪道友,你又得與我們同行了!」
「回去後你便多住上幾日,待我師尊回山,我就帶你去拜師罷,我師尊收徒很隨意的,平日裡也不太管束我們……」
「這敢情好,屆時他入門最晚,便要叫他鳳師弟了,哈哈哈!」
小弟子們你一言我一語,彷彿已拍板定案,鳳琪這才忍無可忍地道:「我可沒說過要拜師。」
便有人道:「不拜師?那你就只能當外門弟子了,不是我要說,外門的待遇可和親傳弟子差得多了,每月月例連尋常丹材都未必買得起。」
鳳琪又道:「誰說我非要留在你們太鯤山了,我還想四處走走看看,但你們平時關在山裡,與我先前關在書院有何不同?」
「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只要有正當理由,還是能申請下山令的,鳳師弟,我看你還是從了罷哈哈哈──」
封璐始終留神聽著,直到出了宴會廳才忍俊不禁,笑聲逐漸帶上幾分得意,道:「原來做師祖這麼氣派,偶爾能如這般唬一唬孩子,倒也十分過癮啊。」
甚霄塵老早看出了他的用意,知他必是見日月乾坤鼎蠱惑鳳琪,便一時興起,也想考校自家徒孫一番,因此他始終沒有揭破,這會才道:「師尊不過是想尋個理由將丹藥典籍給出去,和當初給我《百草毒經》時沒兩樣,卻非要逗弄他們。這下高興了?」
封璐搭上他比自己略高的肩頭,把臉挨了過去,道:「這確實值得高興啊。先前我從未曾想過,竟還能有讓師門丹術傳承下去的一日……雖然他們尚且稚嫩,能否學成還是兩說,卻也已是意料之外了,總算不負丹鼎峰諸位長老寄望。」
甚霄塵愣了愣,知他所說的師門是「太坤山」,便放低了聲音道:「師尊還是有些醉了,好端端說起這些。」
封璐又笑了幾聲,方笑嘆道:「或許罷,我已有許久沒想起師門舊事了,只是方才忽有所悟……或許最初的太坤山,便是這等模樣罷,傳承久了總會出幾個不走尋常路的奇葩,若他們有所成就,便又會覺得失傳了可惜,如此代代相傳下去,漸次枝繁葉茂。說到底,傳承便是這麼一回事罷。」
甚霄塵聽罷,十分想將他揉進懷裡,可又不確定封璐是否需要安慰,便只攬過封璐的腰,讓他更貼近自己一些。
封璐又顛三倒四地道:「原來師叔和長老們,也未必對我寄什麼厚望,只是總盼著野火過後,傳承還能有再起的一日……我便是那藏在土裡,幸得餘生的草籽罷了。」
甚霄塵實在不知該如何寬慰人,便嘴角一撇,道:「若師尊是草籽,我便是那連根新生的草苗了?聽起來可不怎麼樣。」
封璐眨了眨眼,伸手提住甚霄塵的下頷,定睛看了他一會,這才笑了開來,道:「那可不成,哪來這般俊俏的草苗。」
甚霄塵見他面色轉晴,總算放下心中大石,別有用意地道:「師尊別再往下碰了,否則怕是要起野火了。」
封璐好笑地打量了他一會,打趣道:「我還怕你不成?」
封璐因微醺而眼角發紅,只盈盈一笑,便讓甚霄塵為之悸動,不由暗嘆道:若能停留在此刻,未嘗不是一樁美事。
此念一起,他立刻想起九瓣玉荷花籽之事,倘若蓮生所言非虛,那花籽便能闢出第三條路──只要利用花籽讓封璐假死,轉生為花妖,徹底蒙蔽天道,封璐就能與他在人間長相廝守……
可是他不敢賭,無論是以封璐為賭注,或是賭他自己的心。
甚霄塵垂下眸收起妄念,接著輕輕推開了封璐,轉而打理起封璐的衣襟,一面道:「罷了,是我怕了你。夜色已深,趕緊回屋罷。」
封璐有些反應不及,不由愣了愣,一陣夜風襲來,將酒意吹散了些,朦朧的欲念也被驚跑了,倒讓他生出幾分慚愧來,只能摸摸鼻子不再多言,乖乖被帶回屋裡安置了。一夜無話。
-待續-
感謝閱讀!拖了好──久的碧海書院篇正式落幕,接下來是榮錦城副本了,存稿危殆(爆汗)。10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imZhSf8En
霄塵的煩惱大概可以列個一百條,封璐的唯一煩惱是「徒兒又在想什麼」。10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eJZyWU0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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