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入幽冥之中,被重重黑暗所包覆,那黑暗輕柔如壤,讓他恍然回到了作為花籽的歲月,彼時他靈識尚弱,不解人言,卻記得有個男子對他說了好一會的話,才將他埋入泥中。
他卻只能憶起男子的最後一句話,男子說:是我對不住你。
男子為何要這般賠不是?蓮生曾為此感到納悶,直到這一日,他才明白了男子的歉意從何而來,真相卻只令他苦惱。
他心道:這又是何苦來哉?你想要道歉的那人,並不是我呀。
須臾,無數聲響一齊湧入耳中,聽著有些吵雜,像是有人壓低了聲在談論什麼,帶著幾分不安與肅然,他原本懶於理會,卻又聽見有道稚嫩嗓音喚道:「哥哥!」
蓮生猛地睜開了眼,發覺自己懸在離地三尺處,藕帶不知為何自發纏裹上來,將他的人身裹得像顆蟲繭。
思及此,蓮生打了個寒顫,他最討厭蟲子了。
他徹底醒過神來,撤回了藕帶,並伸手捧住飛到他面前的五毒犰,熟悉的觸感令他心神一鬆──幸好,在那樣一場大夢醒後,他仍然是自己。
隨後他微微蹙眉道:「我不過睡了一會,你怎麼好像吃撐了?」
果然,五毒犰肚腹渾圓,越發名符其實了。
五毒犰卻啜泣道:「哥哥昏了快半天了,哪裡是一會。」
此時,一旁的朱曄打岔道:「蓮生大人,您能清醒過來真是再好不過了,但能不能請您施以援手……」
蓮生聞言抬眼望去,發覺朱曄等府兵在他身邊圍了兩圈,他們將靈力凝成圓殼,正吃力地維持防守陣型,而在這圓殼之外,原先的院落早已消失了,唯有魔氣如逡巡不去的狼群,將此處圍得密不透風。
五毒犰望向外頭的魔氣,卻嘆道:「吃不下了。」
蓮生見府兵還支撐得住,便收回目光,將五毒犰高高舉起,左右瞧了瞧,自語道:「這是吃了多少……會不會撐壞啊?」
朱曄察覺了陣圈外的動靜,聲調不由拔高了些,僵笑著再度提醒道:「蓮生大人!」
蓮生緩緩將五毒犰安放回褡褳中,再抬起頭時,他腳邊竄起了幾縷霧氣,府兵見狀紛紛退避,下一刻,那霧氣便聚作了鎮魂玉的化身。
祂目光灼灼地望著蓮生,問道:「醒了?感覺如何?」
五毒犰探頭偷看了一眼,便被鎮魂玉嚇得顫慄不止。蓮生卻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鎮魂玉半張臉已毀,好似歷久崩裂的石像,硬生生少去了一大半,其下卻不見血肉或骨骼,唯有黑洞洞的虛無,令人見之發怵。
蓮生眸底閃過憐憫,平靜地答道:「那段記憶使我弄明白了一些事,這是托了祢的福。」
鎮魂玉一愣,隨即如釋重負地僵硬一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便了無遺憾了。可是為何……」祂頓了頓,方道:「在下執念已了,為何還是這副嚇人的模樣?」祂低頭看向殘破的身軀,又茫然地環顧四周,府兵們見祂望了過來,皆是警惕不已,目露驚懼。
蓮生將一切盡收眼底,沉默片刻方道:「因為這並非你真正的執念。我不是這段記憶的原主,你同樣不是──我們都只是遭人利用了。」
鎮魂玉瞠目,忽然間慌了起來,問道:「此話何解?你既已看過那些記憶,就該知道它是真的,那曾是屬於你的過往,在下已將它歸還給你了……」
蓮生搖了搖頭,專注地望著祂道:「並非如此,那位記憶之主名為『時云生』,他早在萬年前就殞落了,且這份記憶僅是吉光片羽,它是經某人巧手剪裁過,才被埋入祢的神魂當中。此舉無非是要讓祢心甘情願留守於此,守護『時云生』胞妹的後人──亦即如今姓萬的城主世家。」
鎮魂玉神色茫然,語無倫次地道:「可、但是……在下已將記憶歸還……」
蓮生神色不改,卻放柔了嗓音,道:「如我方才所言,我並非『時云生』。且那份記憶經過變造,本就不該屬於任何人。」
鎮魂玉緊緊攥住他的衣袖,掙扎道:「在下明明算過了,你與他的魂魄是同一個,你就是他,你只是不記得了!」祂猛然抬起頭,深深望入蓮生眸底,又道:「若你不是他,那你又是為何來此?無論是何人、何因引你到這來,不都是為了讓在下歸還記憶嗎?」
蓮生也曾誤以為,自己尋找鎮魂玉是為取回丟失的一魄,可他在讀過那段記憶後,反倒識破了騙局。他抿了抿唇,終是下定決心說破真相:「因為那位始作俑者已料到,祢就要支撐不住了,萬家與榮錦城將因祢迎來一場浩劫,他引我來此,便是要為此事收尾。」
鎮魂玉惶然無措,抓住蓮生的那手驟然一鬆,順著衣袖滑了下去,祂踉蹌退了兩步,喃喃道:「不是你……也不是在下……」
朱曄顫聲道:「蓮生大人,那鎮魂玉不對勁,請離祂遠一些!」道出這話時,他與府兵們早已擠作一堆,手裡緊握兵器,只差沒有動手了。
蓮生答道:「無事,祂只是需要靜一靜。」
蓮生回想道,方才他觀看那段記憶時,也曾誤以為自己就是記憶主人,因為那段記憶是如此濃烈,有滅門的血仇,有求不得的心上人,也有來不及的憾恨。若他還只是靈智初開的花籽,心思純澈如紙,或許也會失足落入那記憶的染缸中。
那位點化鎮魂玉之人,顯然就是打著這般算盤。懵懂的鎮魂玉被記憶憾動,誤以為記憶屬於自己,祂甚至未曾親睹世間的模樣,便被帶至暗無天日的鬼兵俑中,一待就是萬餘年。
想明白這一切之後,蓮生便對鎮魂玉存了憐憫之心。雖然他自己也遭到利用,但那人要他做的事並不多,只是要他代為了結這段因果罷了。
鎮魂玉捂住了臉,仍在喃喃道:「假的,你也是假的……究竟有什麼是真的?」
蓮生想了想,摘下腰間面具遞給祂,道:「別怕,其實祢早已知道自己不是他了罷?正因察覺了真相,祢才會這般掙扎。今後祢不必再以他的面貌存於世上,也不必再遵從他的心願了,祢可以成為任何模樣,就好比城中那棵花樹,祢可以決定自己的樣貌,開出喜歡的花。」
鎮魂玉愣然接過面具,緩緩撫過面具粗糙的紙質,似乎平靜了下來,道:「這是真實的……」祂淺淺一笑,重新望向蓮生,啟唇欲言──
霎那間,四周魔氣化為鋒刃,刺破府兵所設的靈力薄殼,一舉貫穿了蓮生的身軀。
沉悶的穿刺聲響起,浮塵彷彿也隨之凝滯了一瞬,一陣草木清香飄散開,蓮生仆然倒地。
朱曄瞪著眼飛奔而來,朝鎮魂玉吹出一團紅鸞火作為掩護,迅速拖走了蓮生。隨後他驚恐地喚道:「蓮生大人!您沒事罷?」
蓮生雙眸無神,雙手卻仍緊緊護著腰側,原是他在那展開了無數蓮花印,徹底護住了五毒犰,而五毒犰雖毫髮無傷,卻在驚懼中昏厥了過去。蓮生緩緩鬆了手,道:「衣裳破成這樣,這下要被姐姐們罵了。」
朱曄失聲道:「這是擔心衣裳的時候嗎?您還能動彈嗎?」
也不怪他這麼問,那魔氣之刃從蓮生的右腰砍入,傷口極深,右上臂也被穿出一個血洞,左膝甚至直截被斬斷了,只剩一層皮肉沾黏著,倘若蓮生非妖,這會只怕要一命嗚呼了。
蓮生彈指展開蓮花印,一面以藕帶裹住傷處,一面道:「不必擔心,我是花妖,這點傷還殺不了我。」他又接著喃喃道:「我化形未滿一月,尚不適應人身,反應不免遲鈍了些,今後還得練練身手才行。」
朱曄聽罷愣了愣,不可置信地問道:「您說……您化形才一個月?」他與其餘府兵都誤以為,蓮生應當是藤王谷的高人,只是脾氣古怪才不曾出手,誰知他竟是初出茅廬,壓根無力自保!
蓮生睨了他一眼,糾正道:「是未滿一個月。」
朱曄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神情卻愈發絕望。
蓮生拍了拍他的肩,道:「多謝你捨身來救我,我的身子能動了,只是還有點疼,你能扶我一把嗎?」
朱曄像個聽話的人偶般照辦,卻惶然自語道:「敵方可是萬年的魔玉,這,哪裡有勝算……」
此時府兵處忽然傳出慘叫,原來他們已遭圍困,魔氣化為尖銳的細枝,將他們徹底囚困,更有一柄巨大的魔氣之刃在他們頭上懸著,遲遲沒有落下。
鎮魂玉立於眾府兵面前,手上仍緊抓著那副面具,澀聲自語道:「那個人利用了在下,萬家後輩更讓在下苦了這麼些年,使在下入魔……可這些士兵何其無辜,在下親眼看他們誕生於此,見證他們的祖輩生老病死,在下不能……在下不該……」
鎮魂玉自語之際,魔氣細枝仍不斷逼近府兵,府兵們退無可退,高懸的魔氣之刃也顫動不止,表露了鎮魂玉內心的掙扎,卻也令人更加畏懼,生怕祂一時想不開就大開殺戒。
鎮魂玉喃喃了好一會後,卻猛然轉過頭來,絕望的眸中似有一線清明,就這麼盯著蓮生道:「殺了在下,殺了在下罷……你不正是為此而來的?只要毀去在下的本體,榮錦城就能得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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