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古堡,萬籟俱寂之夜。
頑強的綠苔自歷史滄桑的磚縫探出,濕冷的寒露隨深重的夜色,一吋一吋順著堆砌的圓弧,爬滿蒼灰色的石牆。
連成片的樹梢暗影中,象徵不祥的群鴉收斂著夜羽與聒噪,融入其中,獨留血紅眸光不時閃爍,如同被無形絲線擺弄的一群魁儡,失去知覺、不知生死、也不懂思考,只是整齊劃一凝望著前方覆滿白霜的狹小窗格,如那阿依思神話裡,引導死靈前往地獄受苦的引渡者。
從那比水井更深沉、更不安的漆黑中,一縷微弱的火苗搖曳在下方簇擁的燭淚中,映照出一張張青澀,卻毫無血色的慘白臉蛋。
「…他用著手中的鐵鏟,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往更深處挖開墓園濕黏的土層。」
「沒有,怎麼可能沒有! 」
「遠遠看去,幾乎被土堆淹沒半個身子的洛哈,喘著氣,留著冷汗地看向怎麼挖都挖不出東西的地面,想不透那個優秀的讓人嫉恨,被自己親手打昏,用一鏟鏟土活埋的弟弟,屍骨去了哪裡?」
「是被狼拖走吃掉了嗎,不可能,洛哈搖著頭否定。」
「那是被雨水沖走了嗎,不,不可能,洛哈肯定這裡沒有任何被破壞的痕跡。」
「那到底是去了哪裡呢,難道屍體還能自己爬起來嗎。」
「洛哈心慌意亂地抓著腦袋思索著,卻突然察覺到一陣又一陣,從脖頸處傳來的透心寒意,就像有什麼人故意緊貼在後,吹拂著他後頸細小的絨毛。」
「於是洛哈緩緩轉過僵硬的身子,看向理應無人的後方……」
這時侯,嗚咽的冷風恰巧從門外的走廊裡逛進了屋中,繞著燭台周圍繞了繞,將掙扎的火苗熄滅了。
一陣擦火的窸窣細響後,重新亮起的蠟燭火光,卻照出了鬼火般的淡綠色。
少年湊近放大的臉龐,在幽幽的青光下,用飄忽的語調說道:「你…是…來…找…我…的…嗎?」
眼前這幕,讓從未經歷三級恐怖片洗禮的純潔女僕A,狠狠倒抽一口涼氣,連忙向因為恐懼而抱成一團的左右同伴尋求溫暖,卻悲哀的發現,一個已經如同風一般跌跌撞撞地衝出房間,另一個不幸衝錯邊,往衣櫥一撞後,直挺挺的倒地不起。
當再次回過頭來,又一次望見那張湊上來瞪著死魚眼,像是死人索命般的鬼臉,她嚇得雙眼往上一翻,簡單明快的腿軟在座位上,暈了。
即使如此,三個有教養的可愛女僕仍時刻摀緊了小嘴,謹守深夜不隨意製造噪音的最高服務原則,可想而知侯爵府的訓練是何等扎實。
「唉呀,家裡這屆的女僕,膽量不行啊。」
海德,不對,應該說是戴維嘆著氣搖著頭,他點起四角的油燈,同時將手中青色透明的糖紙塞進嘴裡咀嚼著,糖紙來自於他晚上偷入廚房自製失敗的甜點製作,在完成惡作劇道具的偉大使命後,還能作為不入流的零嘴。
雖然原料是再純正不過的綠色糖塊,但因為是故鄉沒有的東西,想像力豐富的戴維總是能自行腦補出一股草腥味或抹茶味,不得不說是一種令人鄙夷的偏見。
「明明就天天處在能看到幽靈、惡魔、魔法滿天飛的世界觀裡,怎麼還可以這麼怕鬼啊?」
藏在身體裡的海德里歐,也捏把冷汗在偷聽故事,心想其實這種超常的事情,小鎮裡的一般人也沒那麼容易當成日常見到的。
檢查了一下睡的安詳的女僕A、B,並出門找到藏在桌腳邊瑟瑟發抖的女僕C,確認大家只是一時嗨過頭沒什麼大問題後,戴維拍拍手決定結束今天的宅邸夜談環節。
「阿哈哈,還好這裡的人,體質普遍都比我們那邊好,弄得刺激緊張一點,心臟也不容易搞出狀況,真是可喜可賀呢。」
一點都不好,理應在好寶寶休眠時間的海德里歐,為了不被拆穿偷聽的事實,只能默默在心裡說道,卻不曉得自己正面臨轉換跑道,成為吐槽役的危機。
經歷了三個月前的襲擊事件,海德里歐的父母就算再怎麼開明,也下了命令將兒子禁足在家。
大概是知錯的海德里歐,也乖乖當起家裡蹲,過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頹廢生活。
雖然這個家,目測就有好幾千坪大,內含小型圖書館、馬廄、練武場等各式各樣休閒設施,這還沒計算城堡倚靠的後山,有大片私人土地。
身為前軍部情報處大佬的奧奈康德.希瑞爾侯爵,雖已暫時遠離王國中心的政治舞台,依然派出身邊的親信,對周遭城鎮進行更進一步的整肅與清查,想必也是對獨子的遭遇異常惱怒。
至少落葉城裡的各級委任官員,除了立了功的男爵比較有底氣外,其餘人每天都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生恐被牽連問責,雖說封地貴族無權對高級官員的任免指手畫腳,但和枕榻邊的實權貴族交惡,依然不是能等閒視之的小事。
戴維對這些政治上的麻煩事沒興趣,連對這些上等人的理解,也只是來自於海德里歐的過往所學,然後生搬硬套地對應到.自己也一知半解的古代貴族制度中。
完成了所謂的聖靈轉化儀式,並被家族的核心成員所接納後,戴維回復了一貫讓人感覺不靠譜的生活態度,而從惡靈轉化為聖靈,就個人感覺,只像在海邊作日光浴,卻因為忘記擦防曬油,脫了層皮一樣。
略為難受卻也沒什麼特別的,倒是讓期待惡靈能就此升天的侯爵大人有些小失望。
除此之外,經過友好的磋商,戴維與小老弟達成了對身體使用權上的分配共識,晚上九點海德里歐入睡後到深夜兩點前,算是他的法定放風時間。
當然面對每日排滿滿的貴族家學課程表,兩人私下有彈性的進行時間再分配與調整一事,就不足為外人道也。
今日的戴維也一如往常,在海德里歐與父母問候晚安並入寢後,自然而然地爬起床,開啟在別人眼中是失眠,對自己來說是夜貓子的生活模式。
由於這樣也能避開與親人日常相處的時間,對不擅長應付長輩且精通熬夜技能的戴維來說,是一項非常符合他心意的安排。
至於說為什麼每天非得等海德躺平後,戴維再從床上坐起來,只能說別問,問就是生活中的儀式感。
日行一善地完成與宅邸女僕的愉快互動後,戴維晃著身子走上螺旋石階,抵達高塔的頂層。
他一屁股坐在靠牆的草堆邊,自懷中取出府裡庫藏的高級瓶裝紅酒和水晶杯,熟練地滿滿斟上,曲起的雙腳若即若離地碰觸著城垛下高低起伏的影子。
「哇,怎麼這瓶也這麼酸,對甜酒派的人也太不友好了吧。」
豪邁灌了一大口的戴維咋著舌,小臉皺成一團,對自己每日單抽選酒的運氣感到十分絕望。
本著附庸風雅與不浪費的精神,戴維飛快轉變成小口小口抿酒的矜持,在涼爽的夜裡,感受吹拂在臉上與身上的微風。
呼吸著進入肺部、帶著些許清甜的空氣。
遙遙望向閃亮絲帶、蜿蜒美麗的星河。
戴維窩在狹小的塔頂,手裡的酒杯朝著四周胡亂敬了一下,繼續自得其樂地哼著不成曲的小調,再一次讚美起此刻的景色。
「敬美景當前。」
「敬值夜班的不知名某某某。」
「敬財富自由…萬歲!」
戴維一派輕鬆,腦子如以往般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直到喝空的瓶子平倒在地,然後骨碌骨碌地滾到牆邊,草堆上的人不知何時起,輕微地打起鼾來。
「呼呼…呼。」
即使身處夢中,戴維也不安分的動來動去,試圖找出最適合深眠的姿勢。
不多時,一個人形的黑影悄然出現,為海德里歐蓋上毛毯後,又略顯恭敬地退後,融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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