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你走失的青春 - 2-8

　　接到那通意料之外的電話時，是在思涵婚禮結束的隔天。

　　本來都沒有在接陌生電話的我，那天不知道為何心血來潮地接了。

　　所以現在的我才會在這裡，在日式料理的餐廳外面，準備見那個人。

　　其實離約定時間還有三十分鐘，但我在家實在是坐不住，也想著多點心理準備，便提早出門了。

　　原本因為昨天跟阿凌的約會讓我稍微忘卻這件煩心事，但昨晚一想到要和十年沒見的長輩見面，我徹夜難眠。

　　尤其，她還是前男友的母親，從來都沒接受過我的人。

　　抵達指定包廂，發現外頭已經有一雙女用鞋，我嚇得背脊整個發涼，趕緊脫鞋入內。

　　「阿姨，您、您好，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程閔祐的媽媽見到我後立刻起身，「沒事，是我早到了，妳坐吧，還有不需要用到『您』，自在一點吧。」她和藹笑道，我的背脊又是一陣涼。

　　她今天找我出來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要罵我出席程閔祐的喪禮很不要臉嗎？

　　但是那是閔欣邀請我的，他們應該是家裡人有討論過才會發給我吧……

　　我欠身在她對面入座，卻發現她還站在那沒動，「阿姨，妳不坐嗎？」

　　她的頭還低著，從前工整高挺的髮髻，此時只隨意紮了馬尾，頰邊散亂著碎髮。

　　叩咚一聲，她的膝蓋一下子就跪在地上，我嚇到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阿姨！怎麼了？妳不舒服嗎？」

　　她抓住我想扶起她的手，卻一動也不動，直到她抬頭看向我。

　　「芝淇……我……我很抱歉……」

　　程閔祐的媽媽，滿臉淚痕。

　　我還站著，她還跪著，抓著我的那隻手傳來了她指尖的顫抖。

　　相似的畫面重疊眼前，程閔祐曾經也像這樣跪著向我道歉、也像這樣從他的指尖朝我傳遞他的惶恐。

　　「阿姨，妳先站起來再說……」

　　「閔祐全都告訴我了，關於你們高中發生過的事。」顫抖著聲嗓，她一字一句清晰地進入我的耳裡，我下意識地抽回手。

　　突如其來的談話讓我一時腦袋空白，轉身就想逃跑。

　　「對不起，我的兒子做過那麼惡劣的事，我從前竟然還那樣怪罪妳……我很抱歉……」

　　我還記得很久之前，第一次跟她見面時的場景。

　　那是在大二的時候，程閔祐偶然帶我去他家，在客廳遇到他媽媽和楊舒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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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夠了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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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過去了，我還清楚記得程閔祐的媽媽當時見到我的第一眼，和我說的那句話，那意有所指的酸意、那鄙視生冷的眼神，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而當年加害者的媽媽跟我這個被害者道歉了，但我卻連怨懟的勇氣都沒有。

　　哭聲從背後刺了我一身，我緩緩吸口氣，轉身再次面對程閔祐的媽媽。

　　「阿姨，我們坐著談好嗎？」

　　她抬眼看我的神情盡是悲傷與歉疚，我伸出手想扶她，她猶豫了很久才握住我起身。

　　那掌心爬滿皺紋，想著她這樣的年紀還能有道歉的意願，心一下子也軟了。

　　我們兩人相對而坐，空氣一陣沉默。

　　「我……我不奢求得到妳的原諒，我身為母親真的羞愧到無地自容……我真的很抱歉……對不起……」

　　「阿姨，我曾經很恨妳，也很恨閔祐。」我平靜地說道。

　　「是我……是我害的！妳要恨就恨我吧！舒莉雖然從小就是閔祐名義上的未婚妻，但閔祐真的很懇切地求過我想跟妳結婚，可我當時只是把妳當成一個想攀附他的壞女人……是我逼閔祐的，是我威脅他如果不跟舒莉結婚，閔欣成年就要跟別人結婚……是我……都是我的錯……」

　　十年前梗在心裡好久好久的結瞬間鬆開，胸口上某處壓著的石塊也隨著崩塌。

　　當年程閔祐跪在我面前哭的模樣還如此鮮明，摘下戒指還給他的畫面還是那麼清晰。

　　他絕望的那抹眼神，我至今還忘不了。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深愛著我。

　　但我不知道，他對另一個女人是不是也抱有同樣的感情。

　　當年的那個我，是真的曾經有著想跟他共度下半輩子的決心。

　　原本決定要恨你一輩子了，但事到如今知道了這層的真相，你是要我怎麼辦呢？

　　「我知道我這樣約妳出來很唐突，也知道這樣會讓妳很不自在……可是那天在告別式上看見妳之後，我一直會想起妳和閔祐……我是個自私又失敗的媽媽，當年因為我的自私傷害你們的感情，現在又因為自私而擅自約妳出來……」

　　「阿姨，真的沒事了，都過去了。」

　　她哭了好一會兒才緩下情緒，將放在一旁的袋子遞到我面前，「這個妳有印象嗎？」

　　手持的黃色小風扇映入眼簾，即便罩子缺了一角還有些許的刮痕，但還是看得出來保存非常良好，就如同當年的模樣。

　　熟悉的物品像是從十幾年前穿越時空到這裡，連同那上頭承載的各種情感都朝我直面而來，我伸出手想碰觸它，卻發現自己的手正在顫抖。

　　「這個……怎麼還在？」

　　「閔祐高中的時候很常拿著它，總是很寶貝又小心翼翼的，但在某一天之後就沒再看他拿出來過，我自認為閔祐長大所以不再需要這種東西了，沒想到卻發現它藏在抽屜的最底層，還被保存得很好，不知道為什麼，總感覺是妳送他的，對嗎？」

　　我沒辦法回答，因為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跟溫允橙一起挑選送給程閔祐的禮物，在我們三人之間還沒開始出現裂痕的時候。

　　不知道他是捨不得丟棄溫允橙關心他的心意，還是想要警惕自己不要忘記曾經做過的那件事……那藏在深處的回憶，一定一直一直反覆折磨著他吧。

　　「芝淇，妳願意代替閔祐保管它嗎？」

　　我靜靜凝望著那個小風扇，還是沒有回答。

　　「芝淇，閔祐真的很愛妳，不管過了多久，他愛的人始終只有妳一個人，這是從他的遺物裡面，他告訴我的訊息，我很難受我過了這麼這麼久才明白……不，或者是說，是我難受自己一直以來忽略他的心情……閔祐是不是很恨我呢？」

　　她的呢喃聲泡在哭聲之中，從前趾高氣昂又光鮮亮麗的形象，此刻變得雙眼空洞又狼狽不堪，現在的她，就只是個失去愛兒的憔悴母親而已。

　　「阿姨，相信我，閔祐絕對不會恨妳的。」

　　她看著我，眼淚又流了下來，「謝謝妳……謝謝妳這麼說……」

　　「阿姨，請問……閔祐是什麼時候告訴妳關於我們高中的事？」

　　她用衛生紙壓了壓眼角，「閔祐本來六月底去阿拉斯加了，待沒幾天就回台灣，說想跟我喝一杯，我直到那天才知道他竟然有菸癮……那曾經造成他痛苦的東西，卻成了他痛苦時唯一的慰藉……」

　　程閔祐的媽媽又開始哭了起來，說的話斷斷續續的。

　　她說程閔祐跟楊舒莉結婚後就搬出去了，很少回來，她總想著只要他好就好，也沒有管得太多，但沒想到他早就跟楊舒莉離婚了，後來的一切都只是演給她看而已。

　　他們談話的那天，程閔祐說他很後悔，說他應該早點面對自己的錯誤、坦承自己的傷痛，這樣的話也許就不會失去我，可是他又反覆想著他到底有什麼資格擁有我，因為我本來就不屬於他。

　　「他說妳是他從別人懷裡搶過來的寶物，他說他是個垃圾，但更可笑的是他竟感謝自己曾經這麼垃圾，才能在那麼短暫的光陰裡擁有妳……」

　　淚眼模糊之間，我彷彿看見程閔祐的笑臉，總是對我笑得那麼燦爛的臉。

　　「我不知道閔祐為什麼突然跟我說這些，老實說，那竟然是我這個做媽媽的第一次跟兒子擁有這麼長的對話……那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因為那天凌晨，舒莉從荷蘭回國，到家看見閔祐時，他就已經走了。」

　　我對上程媽媽的視線，想問的話如鯁在喉。

　　「不是妳想的那樣，他是類似心肌梗塞的疾病走的，沒有任何外傷。」

　　從閔欣那裡接到訃聞後的那刻開始，一直徘徊在心頭的疑惑終於得到解答。

　　「閔祐過世後，我每日每夜都在想，是不是他如期去阿拉斯加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是不是因為他講完了他這輩子最掛心的事後，才放心離去的？可是同時又慶幸他是在台灣走的，我們才能好好送他……」

　　程閔祐背在身上的罪，在他短短的人生路上佔了大半，而他用剩下的日子每天每天都在贖罪……你要我怎麼恨你呢？

　　手機鈴聲響起，程閔祐的媽媽接起之前說了聲：「是允橙打來的。」

　　那熟悉的名字像顆巨石又投進我的心窩，引起巨大的漣漪，程閔祐的身影瞬間被抹去，讓我忍不住豎耳傾聽。

　　「我在跟芝淇吃飯……別那麼驚訝，我之後再跟你說……台北的事都處理好了嗎？你前妻確定有乖乖簽字吧？嗯……知道了……晚點見。」

　　她收起手機，見我瞪大眼睛看著她，困惑問道：「怎麼一臉驚訝的樣子？」

　　「剛、剛剛說『前妻』……是什麼意思？他離婚了嗎？」

　　「對啊，他沒跟你們說嗎？啊……也可能是因為剛發生閔祐的事，他不想再說出來讓你們煩心吧。不過他之後就會定居在台南了，再麻煩你們多陪陪他了。」

　　霎那間，凌亂的畫面在腦海裡逐一浮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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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回台南怎麼不先說一聲？你老婆跟女兒有跟你一起下來嗎？這次要待多久？」

　　──「就很臨時下來的。沒有。回去時間還沒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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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問允橙的女兒也一起回台南了嗎？」

　　──「是啊，她跟著我們允橙，妳有空可以來我們家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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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麼晚了你還送女人回家，你老婆不會生氣啊？」

　　──「這不用妳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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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涵，溫允橙明天會帶他老婆跟小孩來嗎？」

　　──「沒耶，他說只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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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吸變得困難，覺得心臟好像被人緊擰著不放。

　　「芝淇，其實我這次約妳出來還有另一件私心……」她抿了抿唇，猶豫一陣後才開口：「我知道我說這話感覺很不要臉，但我還是想試試看……允橙現在單身了，妳也一直都沒有對象，那你們之間是不是還有可能呢？畢竟你們當年高中的時候──」

　　「阿姨，請問溫允橙是什麼時候離婚的？」

　　如果說，程閔祐帶給我的是生理上可以復原的傷疤，那麼你就是存在我心理上一輩子都無法抹滅的傷痛。

　　每次只要想起你，連小心翼翼的呼吸都會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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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閔祐過世之前就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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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麼多年了，都過這麼多年了，我知道你從來都不打算選擇我。

　　但是我……卻還是收不回對你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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