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你走失的青春 - 3-5

　　當年無名小站風靡學生之間，那是一款有網誌、相簿跟留言板的社群平台，每個人都在即時通的狀態欄貼上自己的網址，唯獨溫允橙就是不辦帳號。

　　「無名小站的介面太醜了。」他冷冷地說道，「痞克邦比較好看。」

　　但因為我每天都會寫日記，所以都會逼溫允橙上去留言，他為此辦了一個沒在用的無名小站帳號，每天看到誰來我家的區塊出現他一片黑的大頭貼，我就會喜孜孜地傻笑很久。

　　而程閔祐則是我的每一篇日記都看過，還會很捧場的在底下留言。

　　我們三人經常膩在一塊，每次放學都會到火車站附近到處亂晃。

　　程閔祐最喜歡喝南方公園的紅太陽，溫允橙最喜歡吃北門路上的無名鯛魚燒。

　　而我最喜歡拉著他們兩個到3388文具店亂逛，然後買一堆小廢物。

　　喔對了，我也很常去光南看貨架上有沒有最新的周杰倫壓克力吊飾，還好這個不需要跟溫允橙搶，不然每次都剩最後一個，他應該每次都買不到。

　　我還有收集一整本周杰倫的小卡，溫允橙看我在翻的時候眼睛都亮了起來，我大發慈悲地讓他選一張，即便他選的是我前三名喜歡的小卡，我還是忍痛割愛……因為他是溫允橙，所以沒關係！

　　我們最常待的地方是麥當勞跟多那之，每次只要待在冷氣房時，我的身上就會多兩件外套，一件是花香味穿在身上的，一件是木質味蓋在大腿上的。

　　而每次去點餐的溫允橙，拿回來的餐點一定是沒有小黃瓜和洋蔥。

　　光是這一件小事，就讓我獨自開心好久。

　　結業式的前一天，我們窩在多那之，我看著手中兩張期末考的成績單，將滿江紅那張晃在程閔祐眼前。

　　「你考成這樣是怎樣？想被留級喔？」

　　「反正考好考爛都沒屁用啊，我媽叫我往東，我還不是不能往西。」他保持著平衡，將教科書一本一本疊到頭上。

　　「你最好不敢。」溫允橙冷哼一聲，「是誰當初不好好治療，硬要跟你媽槓？」

　　「不是啊！在台灣就可以治療了，去那遠得要命的美國做什麼？妳說對吧簡芝淇？」

　　「關我什麼事……」

　　「美國如果有比較好的醫療團隊，去美國又沒有壞處！簡芝淇妳聽我有說錯嗎？」

　　「我覺得……」

　　「我現在也好很多了，去美國跟去台灣會有什麼差嗎？已經痛得要死了，還要面對全部都是外國人的環境，簡芝淇妳說妳不會覺得很難受嗎？」

　　「好像會有一點……」

　　「就算只有短短幾天，如果你住院治療的天數能夠少個幾天也好，你承受的痛苦也會少很多很多！」

　　「少個幾天又怎樣？痛苦也是不會消失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嗎？如果我當初真的去美國了，我回來以後你是不是就消失到無影無蹤不見我了？」

　　溫允橙瞬間就被堵住嘴，雙唇微微顫抖著。

　　程閔祐冷笑一聲，「被我說中了吧？逃避就是你覺得最好的方法嗎？你覺得你只要不跟我當朋友，我的傷就會消失嗎？」

　　「我……我當時只是不知道怎麼面對你……」

　　「你知道嗎？每次看你這樣，我都會想著你當初就應該讓我去死，幹麼要救我！」

　　「程閔祐！」溫允橙猛地怒吼，程閔祐發現自己說錯話了，慌張地抿起唇。

　　溫允橙衝了出去，我在他的側顏看見隱忍的嘴角，轉頭望了眼程閔祐，他低著頭像是被釘在那裡，動也不動。

　　我起身追上去，在馬路邊焦急地四處張望，終於在遠方看見一抹背影，他的腳步很慢很慢，沿著圓環一直往前走。

　　他的右手不斷在頰邊和大腿之間來回，每次一放下，右手臂上的傷疤就濕淋淋一片。

　　他正在哭。

　　我跟在他的後面，卻沒有勇氣向前，或是說，我沒有勇氣面對那麼濃厚的悲傷。

　　「不要跟著我。」他沙啞的聲嗓順著風傳至耳邊。

　　「我、我沒有跟！我家在這個方向！」

　　「少騙人了。」

　　他單薄的背影立在蒼穹下，風吹亂他的身形，好像隨時都會破碎。

　　後來，他沒有再趕走我，我就這樣靜靜跟在他的身後，在圓環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夕陽染紅天邊，直到他不再流淚。

　　溫允橙隔天來學校的時候，眼睛是腫的，一句話都沒和任何人說。

　　因為是結業式，只有上半天，各班打掃完負責的區域後，全校到禮堂集合，等師長們致詞完畢，就可以直接放學。

　　我趁著打掃時間的空檔，到程閔祐的班級，卻看見他正在跟班上的同學用掃把在對戰，一把火衝上腦門，我衝上前去搶過他手中的掃把，咬牙切齒地瞪著他，「你到是玩得很開心嘛？」

　　「是妳啊簡芝淇。」他嘻皮笑臉地拿風扇吹我的臉。

　　「溫允橙是認真擔心你的，你怎麼可以這樣若無其事？他昨天、昨天──」

　　「又哭了？真是愛哭鬼。」他的表情就像是在問吃飽了沒那樣淡然，我忽然替溫允橙昨天流出的眼淚感到不值。

　　「程閔祐你怎麼可以這樣──」

　　「妳不覺得很奇怪嗎？傷口是我的、痛的人也是我，他幹麼要哭？」

　　「當然是因為你是他最重視的朋友，他感同身受、他擔心你啊！」

　　「不是，都不是。」他一瞬沒了表情，眼睛定定地望著手中的風扇，「他只是因為那無謂又沒用的自責，把自己綁得死死的。」

　　還在消化他字裡行間的意思，他一抬頭又恢復了平常嘻皮笑臉的樣子，拿走我手中的掃把，繼續和身旁的同學大戰。

　　走回班上，從走廊的窗口望進去，溫允橙拿著掃把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沉思，從前不懂程閔祐身上背負的是什麼，現在更模糊的是壟罩在溫允橙身上的那股悲傷是從何而來。

　　打掃完後，全校到禮堂集合，我的位置在溫允橙的斜後方，程閔祐的班級在我們班的斜前方，遠遠的就能看見程閔祐那顆蓬鬆的褐髮被他手中的風扇吹得凌亂。

　　照理來說，他應該是教官們的眼中釘，總是不好好穿的制服襯衫、大喇喇地露出內裡穿的背心、不曾斷電的手持小風扇，但他卻像個特例的存在橫行無阻。

　　原本一開始懷疑過是不是因為他家的財力才享有特權，但原來，是因為他的情況嚴重到成為特例的存在。

　　當溫允橙望著遠方的程閔祐時，我此時才讀懂他眼裡一直以來的情緒──是自責。

　　也許我無法明白他們之間存在著什麼樣的過去和故事，但我似乎能夠感受到聯繫著他們兩人的是多麼緊密的羈絆。

　　禮成後，學生們一哄而散，吵雜的人聲在耳邊嗡嗡作響，我跟在溫允橙身後，還是不敢上前和他搭話。

　　「溫允橙愛哭鬼。」

　　轉過身，程閔祐就站在樹蔭下，風扇將他的瀏海吹得高高揚起。

　　「你才愛哭鬼。」溫允橙冷聲道，捏著褲子的拳頭卻在微微顫抖。

　　「我今天下午就要去澳洲了。」

　　他瞳孔一震，「澳洲？你、你要移民嗎？」

　　「你明明就不希望我離開，幹麼一直趕我走？」

　　「我沒有趕你走，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那麼痛苦──」

　　「你明明知道我覺得最痛苦的事是什麼。」

　　溫允橙沉默了。

　　「我知道我昨天不該跟你說那些話，我跟你道歉。」程閔祐直直望進他的眼睛，「但你也要跟我道歉，你昨天又想了一整晚當初我不應該救你的這件事吧？」

　　溫允橙的頭越來越低，直到眼淚一顆又一顆地墜落。

　　程閔祐朝他走近，「澳洲，我只是去避暑而已，台灣太熱了。」

　　他瞬間抬起頭，「真的？」

　　「媽的！你的鼻涕甩到我身上了啦！」程閔祐用風扇攻擊他的臉，「欸簡芝淇，快點把這個愛哭鬼抓走！」

　　「我才不是愛哭鬼！」溫允橙胡亂抹了一把臉，「簡芝淇我只是沙子進眼睛而已，妳不要誤會喔！」

　　他們兩個扭扭捏捏的，又開始在鬥嘴。

　　「喔！0跟1不要吵架啦！」

　　「誰跟妳0跟1啊！」他們兩個同時瞪我，倒是這件事很有默契。

　　溫允橙搶過程閔祐身上的書包，凶巴巴地喊著程閔祐，要他走快一點趕快到車上吹冷氣，程閔祐嘻皮笑臉地唱反調，故意慢吞吞地拖著步伐。

　　我踩著歡快的腳步跟在他們身後，「喂！等等我啦！」

　　正午的陽光熱得刺眼，他們之間的友情也閃閃發亮。

　　那是我們彼此最燦爛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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