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這座小島才剛結束長年的分裂,一切都還充滿未知的可能……
帕國狠心拋棄貧窮人口,經濟就開始慢慢起飛。那時,松田的父親與友人為了出人頭地,一同帶上所有積蓄,離鄉背井來到這個異國謀生。
兩人合資開了一間公司。起初不只營運順遂,他們兩個也在累積財富以後,有了本錢各自成家。
怎知道公司成立的第十五年,也就是松田五歲的時候,由於決策失誤,這家公司最終落得倒閉的下場,兩位元老也因此欠上大筆債務。
好死不好城市的物價高昂,課稅又那麼重,破產的兩人沒錢也沒臉回到家鄉,只好攜家帶眷搬到貧民區,期盼有朝一日能存夠金錢回到城市。
但他們並不曉得,帕國政府為了國家發展,有多麼照顧大企業。窮困潦倒的市民一旦淪為貧民,照樣會是企業底下的廉價勞工,被五大黑幫控制。可以說但凡跌落這片荒蕪之地,就永遠別想爬回去。
就這樣,松田一家與那位友人的家庭,陷入無底的泥沼又無法自拔。
可悲的是禍不單行。雖然在各個黑幫的掌控下,貧民區有一定程度的秩序,這裡依舊是魚龍混雜的惡劣環境。能結交到同甘共苦的患難之交,就必定遇得到使人墮落的豬朋狗友。
松田父親的摯友就是誤交損友,從而染上毒癮。人明明不過五十多歲,卻吸毒吸到像七、八十歲的老人。
隨後這人又因為頻頻向黑幫買毒而欠錢過多,故此連累自己的家人。由鮮紅塗抹的那個夜晚,他們家中老小無一倖免,他本人也死不見屍。
從小相處到大的好友就此音訊全無,為人正直的松田父親實在是憤恨不已。
男人恨自己挽救不了誤入歧途的友人,更恨那群誘惑自己朋友吸毒,還不停賣毒給他的黑幫分子。
自那天開始,松田的父親堅決成為無勢力者,也就是那些違抗黑幫控管,不願仰賴對方生存的貧民區異類。
不過松田的父親並不是蠢蛋,他沒有明目張膽宣稱自己要與五大幫派誓不兩立。悄悄帶著妻子逃出黑幫控制的工廠之後,他們一家自此隱姓埋名,藏在相對其他區冷僻的第4區,安安穩穩做著小生意,苟且度日。
想也知道……區區一家之主要想和統治貧民區的龐大集團對幹,下場肯定好不到哪去。
某天松田一家不歸屬任何黑幫的消息還是不幸被外人察覺。他們全家就此被黑幫懲罰,只剩年幼的松田一人在刀鋒與子彈的洗禮下僥倖活了下來。
儘管撿回一命,但那天的小男孩並不清楚,這條沒能死成的命將在往後的餘生遭受一系列的不公蹂躪。
隔日松田就在第4區的街頭,無意間獲悉他們一家的秘密為何會曝光……
是「狗」做的。
那些被調教有成的畜牲為了「立功」,將這項消息爭搶通報第4區的黑幫。
老實說,五大勢力並沒有誇張得無孔不入。許多他們的眼線都不是幫派成員,而是他們旗下養的貧民。
那幫傢伙會發現松田家的真相,就是因為注意到黑幫成員從未在松田家的商鋪收取保護費,故而心生不滿與忌恨,跟著黑幫一起欺壓他們。
憑什麼無勢力者能過得比自己舒服、比自己順利?抱著這樣想法的貧民不敢反抗黑幫,因而痛恨敢做出反抗的無勢力者。
即使松田年紀尚小,依然看得出來五大黑幫創造的和平有多虛假。各區勢力只是想利用貧民才「飼養」他們。結果那群臭狗竟然笨到甘願為奴,反過來對付同胞。他的家人會慘死,就是源於這麼愚蠢、這麼荒唐的原因。他為此感到憤懣難平,從今憎恨貧民以及黑幫,決定以無勢力者的身分活著。
由於力量不足,松田無法替家人的亡魂處決仇人,報上不共戴天之仇。他光是為了填飽肚子就必須拼盡全力。
松田沒有夥伴,僅能靠著一己之力,在貧民區各地求生,頑強度過多年。他偷拐搶騙樣樣都來,無所不用其極。
好不容易熬到成年,有資格申請進入帕國生活的工作證之時,上天卻又在取笑松田。
他萬萬沒有想到,帕國政府竟然一樣可憎。
那幫狗官為了維護自己創造的產業鏈,確保城市企業的獲利,就制裁脫離黑幫掌控的無勢力者,禁止他們進城工作。
打聽到這項壞消息,松田氣得要死,恨不得扔下一把烈火燒爛城中的一切。
即使這些年來,他為了生存,幹了不少惡事,但他從未殺害或是荼毒無關人士。豈知帕國只願提供機會給比他惡毒的人。
城市官方總是宣稱貧民工作者是經過他們嚴格把關,透過層層篩選,總結出來的品行端正者。然而其實貧民只要歸順於黑幫,就或多或少會被強迫協助運毒品、運槍火等等的壞事,把罪惡擴散到世上的各個角落。
結果這群傢伙竟然可以進城工作,甚至連砍過人的人渣也有辦法申請到工作證。
松田不能苟同這個現象。相較於這幫不敢反抗惡勢力的懦夫、違背良心的垃圾,他們無勢力者清白多了,然則……過得最慘的卻是他們,被貧民區排擠又被城市排斥!這一點都不公平!
帕爾西卡從來都沒有善待松田,還用盡各種手段掠奪他活著的權利,那麼他為了報復,跟著惡蓮幫把這座小島搞得雞犬不寧,也不能怪誰。
再說,仔細觀察就能發現,迄今為止的種種悲劇皆是貧民、市民自己造成的。松田全然不覺得他們是什麼慘遭牽連的無辜難民。
「你們這些人都是自作自受。如果貧民肯聯合起來對抗黑幫跟政府、企業,如果市民肯主動幫助貧民區,你們現在還會這麼慘嗎?」
松田收起尚恩與櫻井害他差點流出的淚水,大聲向所有民眾控訴。
在他看來,貧民一點都不值得同情。他們不敢團結反擊壓榨者,反而還協助對方欺凌無勢力者,最終才促成惡蓮幫誕生,害得今日的慘劇降臨在他們身上。
可笑的是,惡蓮幫滅了五大黑幫以後,貧民仍然沒有反抗的意思,就這樣選擇最輕鬆的選項到城內犯罪偷生,才導致今天與城市互相仇視,才導致流血衝突讓惡蓮幫有機可趁。
城市同樣也是賤。市民明知道島上還有一個貧困的無國之地,卻不曾想過要了解它,而是讓它像腫瘤一樣越長越大,直到弄痛自己,他們才對其關注。
惡蓮幫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是催化劑,加速這些悲劇發生而已。悲劇的根源是老早就存在的問題,是人們默許的導火線。就算沒有惡蓮幫,也必定會有其他人來觸發它們。
松田想傳達的就是這項不爭的事實。
只是青年也知道,在場的民眾絕對不會接受他的說法。這堆蠢貨只會覺得自己才是受害者,只會計算自己的損失,從不去檢討自己的過失與不足,不然惡蓮幫根本不會有組建的一天。
果不其然,惡言有如機關槍的子彈一樣連續射向松田。民眾的火氣一上來,也不管那麼多了。他們似乎不還擊回去,用言語羞辱他到骨髓裡,就誓死不走出這棟大房子。
松田冷笑一聲,沒有理會任何人。花時間糾正這幫自認為正確的白癡,就只是在浪費生命。
爭吵是一種毫無意義的行為,吵來吵去也不會有誰改變,每個人都只想證明別人是錯的,好證明自己是對的。松田去到相對文明的城市生活的這段時間,也能看到這種悲哀的現象。
他漸漸不把注意力放在「外界」,而是集中精神嘗試撫平心中的「疼痛」。
與那些執迷的混帳愚民不同,尚恩和櫻井肯跳脫立場,耗費唇舌在自己身上,使得松田感到一絲可恨的溫馨。對他而言,這很難受。
青年早就捨棄感情,不許自己愛誰,也不許自己被愛。因為它們會妨礙他想要報復帕爾西卡的決心。就是這樣的堅持,如今他對殺戮已經不排斥,也可說是麻痺。
諷刺的是,這個他夢寐以求的復仇之日好不容易到來,貧民小孩的身影卻與他的過往重疊,因而害他產生不該有的憐憫,便用自己的幹部身分保護他們。
松田向洪說明,自己臨時想到一種考驗人性的遊戲,需要準備一些弱小的人質,故此希望老大讓他管理所有被抓來的小孩。
能夠一邊除掉入侵者又能一邊享受他們露出的「真實」,洪實在找不到反對松田的理由,就允許他集中那些孩童。
其實松田只是想利用洪的「特許」,小孩作為首領指定的遊戲素材,是要給入侵者炸死,惡蓮幫的惡徒都不能對他們出手。
縱使暫時保住幼童的性命,松田實際上十分厭惡自己還存在的良心。
他必須持續憎恨,不行放下殺戮,絕對絕對不可以。
畢竟不對貧民、市民反擊,不就等於默認他們沒有做錯?不就等於同意他們過去欺凌松田的暴行?
然而一旦他選擇復仇,自然不能放過誰,哪怕那些幼童和他是那麼相像。
抱著如此矛盾的心情,松田一方面想看著處於極端危機的尚恩將貧民小孩房間的按鈕按下,藉此證明像對方那般善良的人都是假的,以此來間接否定自己的惻隱之心,一方面又希望尚恩的良心能戰勝壓力替他拯救那些小孩,這才將炸彈設成三分鐘引爆,而非僅有幾秒的時間。
到底該怎麼選擇才是正確?
松田被愛與恨拉扯,也被善意與血仇拉扯,已讓他身心俱疲、苦不堪言。
「我果然不像木村一樣堅強。」
橘髮青年露出苦笑喃喃自語。
人肉樂器演奏會、黑色變異體都沒能嚇退尚恩、櫻井。松田不清楚這是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青年僅是放鬆身體,垂首吐氣,坦然接受自己即將成為怪物的事實。
松田身上穿著一套穿戴式機械裝置,隱藏在黑衣外套之下。
它不會殺死任何人,只會協助青年給自己施打變成變異體的藥劑。
松田不想再被「真實」與「虛偽」的拉鋸戰折磨。早在被尚恩、櫻井抓住,他就打算讓兩位認同之人替他解脫。將自己對貧民、市民的不滿毫無保留說出,就是想不帶遺憾放棄人類之身。
話說尚恩與櫻井願意理解他,陪他度過最後的人生,也讓他感覺這條爛命確實活得夠了。無法帶著與他們相處的記憶入葬,著實有點令他傷感。
「我已經說過了,地下可能有陷阱,所以我才想請松田幫忙!」
現在的尚恩依然在對抗一眾愚民,嘗試維持現場的秩序。
松田是頭一次見識,尚恩的口氣居然能差成這樣。看樣子這人始終堅信他的為人,不惜和民眾翻臉,也要說服他棄暗投明。
「……喲,別讓那些敗類壞了你的好脾氣。」
松田的嗓音在一旁傳來,尚恩立即轉頭看向他。
「你肯幫我們了嗎?」
「這怎麼可能,打從加入惡蓮幫,我就無法回頭了。」
「可--」
發覺尚恩似乎又要說那些有的沒的,松田即刻插話,中斷他的廢話。
「地下沒有戰鬥人員,也沒有陷阱,只剩研製變異體的那群書呆子……你們就安心下去吧。」
「松田,是我聽錯嗎?你怎麼……講得好像在道別似的?」
感覺松田的語氣有些不對勁,櫻井介入他與尚恩的對話。
「……因為我確實要走了啊。謝謝你們,櫻井、尚恩副隊長……」
藥劑發揮作用的前一刻,松田平靜看著地上的遙控器,那是黃金鎧衛稍早從他手中奪走的。
「沒有用上那些血液也不錯……你們就繼續下去吧……」
松田安詳的笑臉突然不停抽搐,全身也抖動不斷,嚇得眾人趕緊抓住他。
「這是怎麼一回事?松田,振作點啊!」
「醒醒啊你!什麼要走了?你給我解釋清楚啊!」
尚恩與櫻井同時對著松田急促大喊。
雖然二人嘴巴上說不知道松田的異狀,可是他們早就看過直播公布的變異體變身影片,心裡其實都有底了。兩人只是不願相信松田也會像那樣,化身成醜惡的怪物。
直到他們發現他的皮膚逐漸發白,才只好呼喚大家退開,含淚進入備戰狀態。
「唉啊啊啊啊!」
橘髮青年叫得無比悲傷,足以讓恐慌的眾人肅靜。
他原先清秀的臉龐扭成奇形怪狀,看得旁人惋惜不已。修長的體態也在一瞬間脹成兩三公尺寬的臃腫身材。
當灰白怪物提膝而立之時,裝甲戰士隨即緊握各自的武器,提高警覺。
即便不願殺死尚恩、櫻井,也不想禍害無辜小孩,松田還是得實行他無法停下的復仇--因為他對世間一切的恨是貨真價實、無可取代的。
松田不曉得該如何活在這個荒謬的世界。
既然它這麼討厭他,那他就徹徹底底成為人人唾棄的怪物,為自己矛盾的人生劃下句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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