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小孩已經恢復平靜。木村將他交由負責照看小孩的工作人員,而後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繼續處理事務。
就在木村打開房門的這一刻,一陣熟悉的女聲從走廊的彼端傳來。
「那傢伙又來亂了?」
艾瑪擺著一副憤懣的表情走向木村,不屑的語氣像是在看不起她提到的人物。一旁的魯迪雖然沒有說話,但那張臉已經證明他和艾瑪一樣不是很開心。
「是啊。」
木村露出苦笑,示意艾瑪與魯迪進到他的辦公室入座。
兩位刑警難得今天較早下班,於是先前就和木村約定會挑這天找他敘舊。大概就是來協會的路上與剛剛的男子擦身而過吧。
「下次他再亂來就報警吧。」
魯迪深鎖眉頭,用嚴肅的低沉語調說道,似乎是很不放心木村處置鬧事者的方式。
「不用擔心,我知道那個人有多少斤兩才會放他走。不過,要是他還敢再來騷擾我們,我也不會寬容他,絕對會請你們處理。我……」
木村突然低下頭,話也說不好,原先的自信蕩然無存。
「……坦白講,我現在苦惱的是其他更要緊的事,並且數量還不少……才想說找你們聊聊。」
看著木村一臉難為情,艾瑪、魯迪爽朗笑了一下。
「害臊什麼?盡量講,我們今晚時間很多!」
「是啊,我們都認識那麼久了。」
聽見兩人這麼說,木村臉上的陰霾慢慢退去。
木村畢竟也曾是刑警,深知艾瑪、魯迪的一天有多辛勞。他實在不覺得這個時候向他們吐露苦水是件合適的事情。
但既然兩位友人的態度坦然,木村就老實將心中的煩惱傾瀉而出吧。
「政府接納貧民的政策只是表面功夫罷了。實際上帕爾西卡的分裂根本還沒徹底修復,還有很多人跟剛才那人一樣。而且不只市民,部分貧民也有可能由於過去政府、企業的壓搾選擇趁此機會報復城市。」
「可是至少仇恨的氛圍比前幾週還好上不少了,對吧?」
魯迪大概是想引導木村往好處想,進而脫離負面情緒的糾纏,然則木村依舊能感覺胸口在發悶--說到底,帕爾西卡的潛在威脅可不只有貧市民的對立。
「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那些遭受脅持的菁英人質會毫髮無傷?明明惡蓮幫那麼痛恨城市的上位者,理應來說是不會耐住性子保留那些人質的性命。何況洪這人凶殘得很,難得有機會玩弄世界名流,哪有可能會放過他們?所以……我猜洪大概是想讓民眾憎恨這些權貴,產生新的對立。」
那天的混亂把帕爾西卡搞得人心慌慌,有的民眾也在騷亂之中失去了所愛的親友。然而國難發生時卻沒有任何國家願意出手相救,就因為少部分的社會菁英遭到挾持。
最近帕國境內常常能聽到民眾在抱怨各國的不作為。即便惡蓮幫有不少的飛彈、兵器鎮守全島,各國聯合的軍隊還是能仗著龐大的武力資源強行登陸。結果那些上位者依然把菁英人質的性命擺在第一,好像這一丁點人質加起來比島上其他幾十萬人還要重要。
帕國的民眾不能理解,為什麼掌權的傢伙都這樣,情願放棄多數人的命,也不打算犧牲那些少數顯要。何況那幫混蛋上流最一開始還打算丟下他們普通大眾逃跑。
因此在這一週內,勢利的執政者也好,可恨的顯貴也罷,只要是上層階級的人士都不免成為帕國大眾批評的對象。
一無所有的人什麼都幹得出來--這點木村已有深刻的體會。貧民罪犯、惡蓮幫以及那天趁機危害帕國的市民都向他展示過了。
想必洪就是想把受盡打擊的民眾改造成新的惡魔,才故意讓那些政商巨擘不死吧。洪要民眾化身為復仇的惡鬼,代替可能死於意外的他繼續禍害世界。
帕國的科技發展在全球排名名列前茅,故而培育了各種領域的人才。這些人將才華用在報復全世界的達官貴人也不是不可能。洪會選擇這座小島下手,估計也是這個原因。
「洪即使死了還在下棋,是嗎?」
魯迪兩手抱在胸前,愁眉苦臉發出感慨。
「其實……我也覺得人們的關係開始分崩離析。近日走在街上,我發現人與人的互動不再如往常那樣親近,每個人的眼神都充滿警惕。以往店家還會對客人噓寒問暖,但現在人們似乎連說上一句話都覺得彆扭。」
「嗯……森說過這就是洪的陰謀,利用災亂讓人們產生創傷,使得大家互相疑忌,不敢互相幫助。人們最終會為了自保變得自私自利,演變成個體與個體的對立。也就是說,帕爾西卡與洪的戰鬥尚未終止,那天的絕境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延續罷了……」
說完,木村敲了敲肩頸。他多麼希望自己所在的世界能像童話故事,只要打倒危害世間的大魔王,社會就能從此平靜和諧。
儘管時間久了,帕爾西卡的創傷就會自然修復,可偏偏恐懼與仇恨是最難忘記的情感。木村要做的努力還有很多,也就因此他累積了不少的疲勞,肩膀、頸部經常僵硬得難受。
縱然這樣,木村仍不肯饒過自己,繼續將話題圍繞在帕爾西卡的隱憂。
「話說,也不知道那些曾經掌控貧民區的政客、財閥會不會又將觸手伸入這個國家……」
縱使那群腐敗的傢伙在經過相關單位調查蒐證後已被警方移送法辦,木村依然無法放下提防他們的戒心。
木村一直都很清楚法律並不完美,以前從警的時候,他就見過一些高人鑽法律的漏洞,逃過嚴厲的制裁。特別是那些龍頭企業,手頭上能用的資源豐富得很。想必罰罰錢後,它們很快就會「改頭換面」,東山再起。
雖然里斯黨、西坦斯黨為了重新取得人民的信任,已經與那些犯罪的黨內要員切割關係,事實上那幫人是否還在檯面下掌控也不好說。
萬一他們又用某種方法繼續建立相同的「產業鏈」,帕國肯定會再度迎來不必要的危難……
木村想著想著,兩隻手就忍不住抓起頭來,把左右兩側的髮絲弄得亂七八糟。
「好了,阿良,稍微放過自己吧。」
察覺木村的心理狀態不是很好,艾瑪頓然出聲,把木村從煩惱的泥潭拉上來。
「你一下擔心族群對立,一下擔心階級衝突,現在又在憂慮別的東西,思緒只會越來越亂。不如先冷靜下來,一步步解決它們吧!」
艾瑪的建議很有道理--但是木村辦不到。
自從那天開始,木村就老是感覺自己的精神輕飄飄的。這是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因而引發的不踏實感--不,應該說虧心比較合適。
木村明明在那天擅自濫用Ammo又藏匿罪犯,已經犯下多項罪行,最後卻沒有受到應得的懲罰--因為他徹底背棄信念,捏造了新的證據。
那天的騷亂一結束,木村即刻消滅所有能證明「他違反法律是出自本意」的證據,再靠著張博士與約爾的幫助,用科技做出新的證據,假冒是洪脅迫木村幫助森越獄。換句話說,木村將自己與森的罪過全推給那位已死之人。
木村之所以不願使用森提供的錄音,是他不希望森背負罪名。森離開以後,約爾、瑪莉已經夠難過了,難道還要讓他們聽見帕國人民的罵聲嗎?當然,他會這麼做也是由於森是他認同的好友,他實在不忍自我奉獻的森被人唾棄。
然則無論如何,木村都背離了自己的準則,凌駕於法律之上。
森說過世上若有多一點像木村一樣的人會更好,木村卻不這麼認為,對他本人而言,自己就只是一個單純為私慾不擇手段的偽善者。
木村明白他得用這種方式才能實現和森的約定,才能終止帕爾西卡的隱患,不過違背原則一事仍令他難受。畢竟,要讓大家都尊重法律,那麼他自己也得辦到。他逃避應得的懲罰,又有什麼資格主持公道?
木村就怕有一天他又會被危機所迫,為了救人而繼續藐視法律,規避應該承受的刑罰,也怕某天他會因為從這種行為得到好處就變得腐敗自私,如同那些他瞧不起的政客財閥,把帕爾西卡變成自己的利益帝國。
「抱歉,我果然還是……冷靜不下來……」
木村緊閉雙眼,看起來十分懊惱。他彎腰駝背,恍若腦中的煩心事重得難以支撐。
即使木村沒有明說,艾瑪也能讀懂這人究竟在鬱悶什麼。
帕國恢復和平的幾天之後,木村就主動把他偽造證據的事實詳細告知艾瑪與魯迪。那時他們看在木村的動機有理,就不打算深究此事。但木村這個人總是對自己特別嚴格,罪惡感迄今還在折磨他。
摯友為了保衛帕爾西卡,已經心事重重,又在同一時間深受愧疚所苦,這讓艾瑪心裡很不是滋味。
「聽好了,阿良!」
艾瑪的口氣鋒利如刃。木村馬上回神,認真凝視她。
「那幫政客以前也是為了讓這個國家能在國際上抬頭,才會搞出那麼惡劣的隔離政策。不少人因它損失一切,也有不少人因它過得更好。可當國家茁壯以後,那些傢伙卻依舊沉浸在慾望之中。他們將力量拿來繼續壓榨被他們決策害到的貧民,而非背負相關的責任去拯救那些人,最終才導致一連串的悲劇。阿良……現在先饒了你,但如果你獲得足以改變一切的力量,卻也變得那樣混帳的話,我們都不會放過你的。」
這個世上很多事情都難以鑒定對錯,正義這個詞對艾瑪來說同樣很模糊,然而至少她還能阻止明顯的錯誤。這是木村教會她的道理,也是她激勵他前進的做法。
「所以,你就專注在自己該做的事吧!你跟森不是還有重要的約定嗎?別忘了,森說過團結起來總會有辦法的。除了看住你,我們也會努力扼殺危機,避免讓你走到非違法不可的地步。對吧,大叔?」
「沒錯,你就專心處理新舊市民的對立吧。我、艾瑪以及同仁們會負責監看你擔心的其他隱憂。」
魯迪露出無畏的笑容,雙眼也炯炯有神。這位前輩的性格沉穩,他會表現得這麼有自信,就說明他是真的有把握能夠信守諾言,替木村分擔辛苦。
「你們……」
木村抿嘴一笑,驟然感覺心中的大石已經消失。
他的信念是有極限的。倘若繼續一昧背負罪孽,遲早還會遇上「先接受處罰」抑或是「先處理新危機」的兩難窘境。可是他還有魯迪、艾瑪兩位強力的幫手,無須一直執意於尋求法外的解救辦法,而是能搶在危難發生前合法預防。
只要大家同心協力,就能化解一切逆境--艾瑪與魯迪的幫助讓木村忽然想起森留下的勇氣,也讓他憶起那天和森立下誓約的心情。
「對啊……沒有時間傷感了。」
木村挺直身軀,用堅定的雙眼看向兩位摯友。
「謝謝你們,艾瑪、魯迪。我感覺腦子找回沉著了。」
「很好,那就來一樣一樣思考怎麼解決那些問題吧!」
艾瑪話語剛落,三人就立即展開討論,不浪費任何一點時間。
「還有謝謝你,森。」
紅髮青年在心中偷偷向思念的至交道謝。那副記憶中的笑顏也將他的迷惘通通洗滌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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