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正充沿著平坦的大路走到閣庭的邊沿,在數層高的階梯的其中一段,有一個向前延伸、像是觀景台一樣的平台,名叫「望律台」。那裡迎向玄城大街,平日很少人會來這裡閒逛,卻是趙正充小時候最愛留連的地點之一。
從這裡往眺望遠方,在閣庭以西,聳立著一座多層高塔,塔身以金色為主,外壁貼滿玉石,從外面看來塔身分為七層,基座較寬,往上層層遞增逐漸收窄,每層樓底甚高。
那是玄道靈國一個地標性建築——韻馳樓。
韻馳樓的具體作用不明,只知道是歷史相當悠久的古建築物,由閣庭核心成員專用,並不對外開放,甚至連一般閣員都沒有幾個有機會進入。據說主要是用作祭祀、修行,以及存放古籍經典的寶庫。
現在已是黃昏時分,他坐在一張石凳上,回想今天經歷過的驚險事。
此時一個年約五十的男人,騎著四不象緩步前來。趙正充回頭見到他,立即起來向他行禮。
「樂和叔,你好,好久不見了。」
「呵呵,你見過閣主和兩位副閣主了嗎?」
他臉色一沉,「見過了。」
「怎麼啦,他們都沒給你好臉色看嗎?」男子從四不象身上下來,「閣主們都是那樣,不易相處呢。」
「不一定,」趙正充笑道:「至少樂和叔不是。」
眼前這人正是三位副閣主之一的童樂和。單從外表上看,他與另外兩位副閣主確實不同:他身穿銀灰色道袍,布料簡單,袖領都是用普通銀白絲線繡上幾道常見的方形花紋,一雙略為限舊的布履。他臉容清瘦,頭髮花白,留著一束長髯,慈眉善目,眼尾略帶皺紋,握著一根手杖,手杖頂端有一顆打磨出多個平面的雪白晶石,頗有一種仙風道骨之氣。
他與趙正充一同坐下,說道:「你今天似乎險死還生呢。」
趙正充靜了一會,問道:「樂和叔,我今天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每個人每日都做了很多或對或錯的事,你指的是哪些事?」
「我向熊總衛進言,處理好現場的秩序,盡量減少更多傷亡;但我沒有考慮自己安危會不會為閣庭帶來麻煩,又為一個被懷疑是離律的銘族人洗脫冤情,而且沒有提出過任何方法嘗試找出事件的主謀。」
「你提到了四件事,似乎都很重要。現在你有時間回想,以次序來說,哪些是在當時是最緊急要處理、哪些可以放到最後?」
「如果要排次序的話,我認為是先處理現場秩序、然後為別人辯解,再到自身安危,最後才開始調查事件主謀。」
「如果四件事不能同時進行,你只能做到其中一半,頭兩件事你不都已經做到了嗎?」
趙正充想了一會,似懂非懂地點頭。
「事有輕重緩急,每個人都會有不同考慮。我不敢說閣主是對是錯,但當時他下達命令的對象是熊大權而不是你,你只是按照你自己的判斷行事而已。」
趙正充輕聲說:「我不同意閣主所排的次序。而且他根本視人命如草芥,甚至都說出口了,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人……那些人的生死,甚至也不在乎我的生死。」
童樂和淡淡地說:「這跟閣主的名字挺切合的。不是嗎?」
牧牲——想到這名字隱含的意思,趙正充不禁搖了搖頭。
「閣主有這種極端想法,其實也並非完全無法理解。」童樂和回憶起舊事,「當年他親眼目睹妻子被親人暗殺,當中與銘族亦不無關係。面對家族權力鬥爭,加上當上閣主後多番與銘族交手,才會令他會變成今日這樣。」
趙正充對此沒有回應,只是說:「樂和叔,你可不可以勸一下閣主?」
童樂和苦笑道:「我剛過五十大壽,已到了知天命之年。我知道自己的命,只能輔助君主辦事,不能改變甚麼。」他指向遠方一座金色巨塔,「當年我們在那座韻馳樓裡面遇到公孫野崖,他贈與我們的讖語,你還記得嗎?」
趙正充欲語還休,好一會始終沒有開口。
「他說我是『眾生仲介』,一生都是輔助別人,是勞碌命。別人聽來或者會覺得很沒出息,但我卻對能成為君主與人民、甚至是眾生之間的橋樑而感到欣慰。至於你,」童樂和輕拍他的肩膀,「你是『正智充盈』,會成為締造時代的王者。說不定有一天,我也會成為輔助你的人,到時你不要嫌我是個嘮叨的糟老頭就好。」
「樂和叔,別取笑我了。我知道自己是甚麼斤兩。」他兩眼失落地遙望那稱作韻馳樓的高塔,「我不會玄法、沒有武力、沒有權勢、沒有地位,能夠偶爾踏足這片閣庭,能夠坐在這張石凳上跟你聊天,只因為我那裡外不是人的特殊人脈關係。在我之上有那麼多父兄長輩,從小見到他們爭權奪利,弄得手足相殘家庭反目;在閣主那一代甚至出現家族相殘的慘劇,我實在不想自己的家人會變成他們那樣。」
「你可以放心,你的父母和兩個舅舅姨姨都沒有這種心思,不會變成那樣的。然而世事難料,你不會知道自己將來會有怎樣的際遇,你還是應該好好裝備自己。」童樂和撫髯道:「公孫野崖是玄族世代相傳的國師,他的讖語從沒失準,批過的命也肯定應驗。即使你不盡信,也可以作個參考。」
趙正充聳聳肩道:「把他說得這麼厲害,卻不能為家人趨吉避凶,惟一的兒子也意外死了。」
「能占算不代表能避劫,命數是定數,不能改的。幸好他有一個年幼的徒兒,在歸隱之後專心教導她成材,我想將來她會繼承公孫野崖的衣砵。有機會你也去拜訪一下,說不定又會新的贈言呢。」
趙正充對這話題不感興趣,但他還是有把童樂和的話放在心上,簡單附和幾句便了。
童樂和離去後,趙正充一直呆坐,望著遠處的韻馳樓,想起很多兒時往事,也回想著跟幾位正副閣主的對話。他明明跟玄族最高權力者這麼接近,卻又好很距離很遙遠。
他對這個閣庭的處理手法有很多不滿,對玄族真實狀況有很多不了解。他很想為族民做些甚麼,但就像面對熊大權的時候那樣,即使面對著擁有權力而沒有能力解決問題的人,自己縱有各種處理方法,也無法直抒己見,不得不繞圈子想辦法討好對方,才能幫助受苦的人脫困得救。
他痛恨自己的弱小與無力。
過了不知多久,一個魁梧的身影從遠處走近。
「剛才遇到樂和兄,他說你在望律台,叫我過來聽你訴苦。」
趙正充失笑道:「我今天走甚麼大運,突然得到這麼多閣庭要員關注?」
「你今天可做了件大事啊。」榮照天拍拍他肩膀,「因為你向熊總衛獻計,處理好現場的亂局,我們才能盡快疏散現場,也令不少受傷受困的人盡快得到救治。」
「還是多得你向總衛保舉,他才肯聽我這個閒人的意見。」趙正充看著他手掌上的繃帶,「你的手還好吧?」
「那位態度很差的見習醫者,給我用一種很特別的布去療傷,現在都不痛了,她說過幾天就會沒事。」
「天叔,你救我一命。大恩不言謝,我會記住這份恩情,將來一定會報答你。」
「這是我的份內之事。」榮照天望向遠方那座金色大樓,「有機會向將來的王者出手相救,是我的榮譽。」
趙正充回想榮照天在喚古壇上的英勇行為,問道:「你為甚麼會當上衛士?」
「每個人都會為了某事件物,併上一生去追求。對我來說,就是為玄族貢獻力量的榮譽。」
「嗯……對我來說有點難懂呢。」
「怎麼會?你不也會有一些事,是你併上性命去追求的嗎?」
「我?」趙正充沉思片刻,腦裡閃過程牧牲那不屑的表情,「可能有吧,反正我只是個沒有才能的閒人,無可能追求得到。」
榮照天從小看著趙正充長大,自然知道他最想得到的是甚麼。
「你想要得到一個人的認同,倒不如得到一群人的認同來得容易。」榮照天正色道:「正充,你不是閒人,更不是沒有才能的人,你只是際遇未到而已。天叔是過來人,曾幾何時我也覺得自己是個一無是處的小衛士,捱了好多年都沒有成績。後來得到一位前輩提攜,才令我當上小隊長,有機會發揮所長,讓人見到我的能力,慢慢晉升到現在的位置。雖然你不會武功、不會玄法,但你有你的長處。跟當年的我相比,你要比我厲害多了,我在你這個年紀時,面對著自己的小隊也會說話打結,而你卻懂得巧妙地說服總衛士長,提供所有人都想不出的一連串對策,應付現場數萬人的亂局。你要相信天叔,這絕不是一個沒有才能的閒人可以做到的事。」
榮照天的讚賞,令趙正充既欣慰又不好意思。他抓抓頭皮,一臉腼腆地說:「我只是做了我認為應該做的事而已。」
「這樣就已經很好了。要是那班衛士每個都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沒有怯戰畏縮甚至臨陣逃跑,今天的傷亡也不會如此嚴重。那頭笨熊雖然人品不壞,但只懂打架,對軍紀束手無策……」榮照天對衛士事務抱怨了一番,忽然醒覺過來,「不好意思,一不小心發起牢騷來了。哈哈。」
「我還以為你想當衛士,是因為珍姨呢。」
「哦,你對珍兒還有印象?」
「當然。我小時候珍姨經常陪我玩,而且手把手教過我寫字。」
「呵呵,怪不得你寫的字那麼漂亮,原來是小珍教的。可惜她死得早,如果當年不是難產,我們的孩子一定會跟你結為金蘭。」榮照天眉頭低垂,粗豪的臉容露出溫柔的神情,「我曾答應過她,終有一日會成為總衛士長,讓她當總衛夫人。可惜她命薄,沒有機會看到那一日。」
趙正充見他一臉感觸,自覺提了不該提的往事,心中歉然。
「雖然她不在,但我還是慶幸有她這樣一位賢妻,值得我為她達成夢想。正充,要是你將來有幸遇上令你願意犧牲一世的人,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嗯,我會記住的。不過這種事還遠呢,而且我也不敢奢望有人會對我這個閒人……」
「喂,你又來了?」榮照天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反過來想,一個在你沒有身份地位的時候喜歡你,這才更顯得真心。就像那個姓余的女孩,我看你對她似乎很有意思,你應該也不會因為她有甚麼家世才對她有興趣吧?」
「當然,她只是個普通女孩,沒有甚麼特別地位……啊不,我的意思是……」
「天叔不是取笑你,只是拿她當個例子而已。不過看來你真的是對她頗有好感,否則也不會令你這個『閒人』,敢冒玄族之大不韙,在總衛士長面前為她辯護。」
「那時候多得天叔出面,要不然她可能真的被打成離律了。」
「小事而已,其實她就算真的被捕,最多只會審問幾天,然後驅逐出國遣返原地。畢竟她是特選的銘族來客,閣庭不會對她怎樣。我倒是想勸妳,不要對這個女孩陷得太深。」
「為甚麼?」趙正充一怔,「難道你認為她真的會是銘族間諜?」
「我才不會胡亂把人當成壞人。不過她身為銘族,你與她可能有文化差異,而且兩族之間幾乎沒有民間往來,你與她無法長久。」榮照天忽然眼神一變,一臉狐疑地盯著他,「除非你只是想跟她發展那種短暫關係吧?」
趙正充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哼,我才不是那樣的人。」
「哈哈哈!就算是也沒甚麼大不了呀,畢竟我們趙公子已經成年,應該學會一些大人的事。」
「啊,難道你也曾背著珍姨,跟其他女子做過那些『大人的事』?我明天就去珍姨墓前告狀!」
榮照天笑容僵住,忙道:「喂,你這小子別亂說,毀我清譽,要是她向我報夢質問,我不知該何解釋……」
兩人戲謔一番,總算緩為了這一天的緊張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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