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時任閣主,也就是程牧牲的父親年邁,正準備傳位的事,程牧牲是呼聲最高的候選人。他與妻子懷媛都受到族民愛戴,尤其是懷媛,她在嫁與程牧牲之前已是有名的善人,雖然出身富裕,但對人十分友善,嫁到王族後依然非常親民。
懷媛認為眾生平等,希望能將人們過多的財富與低下階層共享,成立了救濟貧困者的組織,定時向生活的貧困家庭發放物資。然而有不少人認為她的行為只是沽名釣譽,為丈夫程牧牲爭取族民支持和擁護,藉此得到閣主之位。當時有傳言指她借丈夫的權勢經商謀利,壓榨低收入的族民,然後再用搜括得來的民脂民膏發回給貧民,只是偽善之舉。
無論她受到甚麼批評和指摘,她依然故我,還會到供應站親手將物資發給貧民。一次玄城遇上凶獸襲擊,很多房屋被毀,災民無家可歸。閣庭在重建期間,將災民安排在城外空地暫住,懷媛亦如常帶領組織的人到當地派發物資。
受災的人當中,有人在領取物資時發生爭執,起初只是有人指摘分配次序不公平,繼而有人將矛頭指向懷媛,說她出身上流家族,不知民間疾苦,只是胡亂派發資源來騙取貧民好感和支持,之後更爆發暴亂,暴徒不但搶奪物資,還打傷負責派送的人。由於當時懷媛正在現場最前線,她被流氓擊殺。事件很快就被衛士平定,涉案的暴民被捕後離奇死亡。
由於事件由小糾紛變成大暴亂的過程,太過急速而且不尋常,喪妻的程牧牲在閣庭調查之餘,自己也找親信秘密調查,終於發現事件背後原來是由他的妹妹,以及懷媛的哥哥所佈的局。兩人因為政商利益而合謀,原本打算誘騙程牧牲與妻子一同到場殺害,不料因為童樂和查出之前襲擊玄城的凶獸,很可能與閣員有關,緊急找他研究案情,當日暴亂發生時他剛好離開現場,因此避過一劫。
掌握證據後,程牧牲的妹妹與大舅均被閣庭逮捕,直到後來程牧牲當上閣主,將兩人秘密處死。經此一事,程牧牲對身邊任何人都不再信任,也不再舉辦任何振災的行動。更大的改變,是他打從心底對低層族民產生厭惡,因為就是他們受到煽動,令妻子被殺,自己也幾乎遇害,從此經常口稱他們為「芥民」,就是字面意思,賤如草芥之民。
聽完程獨鍾說完程牧牲過去的整段往事,百里衛抱著雙臂道:「我之前也聽過閣庭多年前發生過家族內訌,但一直都不了解詳情如來是這樣的。」
趙正充感概地說:「這個陰影一直籠罩著程氏家族,以至整個閣庭高層,直到閣主將他認為對他有危害的人全部清除為止。」
「那些人就是我們父母的上一輩、閣主的其他兄弟姊妹。」程獨鍾說:「我們的父母見到長輩們發生過這種事,一直都遠離閣庭政治,不希望參與其中,避免這一代再自相殘殺。」
「除了三舅父。眾多親戚當中,惟有他對權力最感興趣,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攀到副閣主的位置。」
趙正充指的是程牧牲的三字程唯利。
容千琦道:「作為閣員和外人,我可能不太適宜多口,不過閣主似乎對他出奇地信任。就我在閣庭所見,其他高層即使跟從閣主政令辦事,好多時仍會諸多制肘,可是閣主交給副閣主的工作,幾乎都不加監管,由他自行處理,包括衛士的管理都是。」
百里衛說:「這真的很奇怪,不是說副手是最受君主擔心的人嗎?」
程獨鍾攤著手說:「這一層我就不知道了,也不想管。那些過去的事,我只當作笑談就算。」
趙正充說:「我們的爸爸都是因為不想管那些事,才被流放到韻馳樓裡工作。不過遠離權力也有壞處,看著他們一面做研究,一面要與閣庭高層周旋,爭取經費做研究,真的相當吃力。」
程獨鍾笑道:「別人認為是流放,我倒覺得他們是樂在其中呢。」
「說起來,你爸爸回流到韻馳樓裡當研究員之後,好像有一些不得了的發現,最近連我媽媽和心姨也被拉了去幫手。」
說到這個話題,程獨鍾的表情好像有紫微改變,趙正充不肯定是不是自己看錯。
程獨鍾轉過臉,從門口望向遠處說道:「提起韻馳樓,源源也有一座類似的建築,有興趣看看嗎?」
「在這裡也有那麼大的建築嗎?」百里衛說:「玄城裡的韻馳樓可是一座七層的大型建築,要是放在這裡,肯定是摩天大樓,怎麼剛才好像沒有見到?」
程獨鍾笑道:「因為這裡的不是大樓,只是小樓而已。」
幾個人呷過一口茶,程獨鍾便帶著他們,動身前住他口中的那幢小樓。
他們穿過農地和房屋,沿路都跟每個村民打招呼,縱然四人是陌生訪客,但村民們都對他們表現得親切友善,態度跟昨天遇到的玄族人有天壤之別。
他們繞過一座小山丘,便看見一座四層高的古樓,外型跟聳立在閣峰樓以西的韻馳樓非常相似。這古樓在這裡算是最大型的建築,但層數比韻馳樓少近一半,體積也小很多。樓外牆壁越然仍見到金色外壁和玉石,因為長期缺乏維修打理,牆身都顯得鏽跡斑斑。
進到樓內,第一已經變成一個存放雜物的倉庫,登上第二層完全是空的,只有中間一道被左右密封的樓梯,直通往第三層。他們上去之後見到裡面擺放了好多塊大型晶石,還有兩個被某種布封存起來的不明物體,布質像是麻布,在上面以油或是蠟之類的物質加工,並貼上符布,從外形看上去,裡面像是一個體型矮小的人型。
「正充,你有沒有在韻馳樓見過類似的東西?」
「我雖然跟爸爸去過,但只是去到那裡的第二層,都沒有見到有這些東西。」那些晶石在太大,起碼要兩個人才搬得動;那個被封存的不明物相對較輕,勉強可以提起。
「我沒有去過韻馳樓,直到來到源源,見到這座古樓,忽然猜想會不會與韻馳樓有關。」
「說不定韻馳樓裡面會有類似的古物呢。」程獨鍾說:「我很好奇它們到底有甚麼用。」
趙正充問道:「這個被封存的東西,裡面會不會是一個人像?」
「我也是這麼想。」程獨鍾抬起那個被包裹的物體,布上寫上一些看不懂的古代文字,「我跟爸爸學過一些玄族祖先留下來的古文字,跟這裡寫的一樣,但沒有他研究得那麼深入,只認得幾個字,我認為比較重要的有幾個:這個是『玄』,這個是『木』,還有『律』、『詞』、『韻』、『姬』、『祭』等等。另外其他還有一些小字,例如存、代、留、用,至於這幾個較簡單的就是一、二、十、百、年、日……」
他們又看了一些牆上的裝飾品和雕刻花紋,但大都已經斑駁凋零,沒甚可看之處。
「再上一層呢?」趙正充問:「第四層就是頂層了吧?」
「第四層……有點古怪。」程獨鍾指著樓梯說:「如果你們想看的話,可以帶你們上去,不過要有心理準備。你們的手乩有照名裝置嗎?」
他們點點頭,打開手乩上的燈光,登上第四層。
那是一個空空如也的密室,沒有窗戶、沒有燈檯,而且即使他們舉起燈光向牆身、地板和上方照射,依然是一片漆黑,甚至把燈貼近摸得到的牆身,光線彷彿完被吸收,若不是靠觸摸,完全看不出牆上是凹是凸。
他們互相用燈光照向對方身上都完全正常,但除了五個人之外,就甚麼都看不見。假如有中被困在這裡,必然是一個絕對黑暗的監牢。
「這一層無論是牆壁、地板和天花,全都是一種完全不會反射半點光,簡直是完全吸光的材質。村民們都不敢上來,只有我一個來這裡研究。不過說實話,我自於一個人進來還是覺得心裡發毛,特別是當亮起燈光都見不到任何東西,感覺真的挺詭異。」
四人也覺得這裡很不尋常,而且也沒甚麼好看,於是匆匆返回樓下,離開這座「小韻馳樓」。
程獨鍾帶他們走回村子,其間聊了這裡的日常生活。
「表兄,你剛才說因為某些事所以留下來,不知道是甚麼會如此吸引,令你這個熱愛四處旅行的人,會放棄到其他地方見識的機會?」
程獨鍾今年才二十歲,正值好奇心旺盛、最能夠四處遊歷的年紀,他會甘於留在這樣一個平淡的地方,實在出奇。
他靜靜地走了一會,說道:「因為我認識了一個人,我希望能跟她好好相處。」
四人露出恍然的表情,兩個女生更是雙手掩臉,一副欣羨感動的表情。
「我想她應該會有興趣見一見外界的朋友,若大家不嫌棄,可以跟我走一趟,讓我介紹一下。」
大伙隨他一路前行,經過一個種了十幾株桃花的小的花園,再行經幾段小橋流水,來在一座建有水車的小房子前。
「我進去跟他們打個招呼,請在外面稍等一下。」
程獨鍾輕輕叩門,木門「依呀」一聲從裡面拉開,見到一位慈祥的老婦人開門。程獨鍾跟她說了幾句,她看了看外面幾人,臉上露出友善的笑容,返回屋內一會,便出來相迎。
「這位是翁婆婆,就是翁村長的夫人,這位是我的表弟正充,另外三位是源外來的訪客……」
他分別各人介紹對方,老婦人笑道:「幾位外地客人大駕光臨,請進來坐坐。獨鍾,我先回家裡造飯,晚一點會帶過來,這裡就麻煩你了。」
「好的,謝謝翁婆婆。」
翁婆婆走後,程獨鍾帶他們進到屋裡。這是一個相當簡約的家,沒有甚麼陳設,最亮眼的是桌上有一盞造工精細的油燈。
「這燈檯好精緻啊。」
「這是我閒時做的小手工,不值一提。」程獨鍾謙遜地說。
此時,房間裡有一把聲音,喚著他的名字。
「獨鍾,你帶了朋友過來嗎?」
「是的。」他輕聲對四人說:「她身體不太好,一直臥病在牀,而且希望各位有心理準備,因為她的身體狀況有點特殊……」
五人進到房間,裡面躺著一個跟程獨鍾年紀相約的女生,面容姣好,眉清目秀,然而臉色蒼白,一眼就看得出是久病纏身。
而且最令人驚訝的,是她的雙手、頸項甚至臉旁,都長有一些葉芽。
「各位好,我叫于桃。我的身體不太好,不能起來招呼各位。而且這身怪病可能嚇到你們,不好意思。」
儘管程獨鍾在先前已有提醒,四人看見之時仍難掩詫異之色。
「聽說各位是來自源源以外的地方,那是個叫玄道靈國的地方,對嗎?」于桃以動聽而虛弱的聲線說:「我聽獨鍾說過很多見聞,原來世上不單止有玄族,還有銘族和餘族。」
「對啊。」余若慈輕撫她的手說:「那裡的世界有很多國家,很多不同的種族,有走得很快的乩器,有會飛的靈獸,有很多很有特色的食物,有比溪流廣闊很多的河流,還有見不到盡頭的海洋……」
「哇,」于桃雙眼發亮似地看著她,「你們可以把那些東西都告訴我嗎?」
他們在屋子裡聊了很久,把各式各樣見過甚至只是聽過的都對于桃一一描述。
直到入黑,翁良夫婦與他的兩位兒媳,帶著幾人份的飯菜送到這裡,給他們六人享用,程獨鍾帶著兩人份量進房間,照顧于桃用餐,其餘四人在廳裡進膳。直到晚上,四人在附近兩戶村民的房子借宿一晚。
夜深,趙正充在屋外的草地坐著觀天,程獨鍾拿著兩瓶酒前來,與他席地而坐。
「唔,很香的桃花味。」
「這是源源獨有的桃花酒。來,」程獨鍾舉著酒瓶說:「致我們偉大的玄族。」
趙正充笑了笑,「致桃花源裡的桃花源。」
兩人酒瓶相碰,各自喝了一口。
「于桃的情況……是一種皮膚病嗎?」
「皮膚上看到的葉芽只是表徵,她體內長了藤蔓一樣的根莖,」程獨鍾看著小屋外的水車,「村裡的醫者說,其他村民偶爾也見過這這種病,也是源源獨有,通常都是家族遺傳,而且是隔幾代才出現一次,所以患者不多。于桃的父母幾年前都因這個病去世,沒想到下一代竟然也會病發。」
「你就是因為她,所以留下?」
程獨鍾點點頭。「她從未離開過源源,一直很嚮往外面的世界。她很喜歡讀我寫的旅遊日誌,所以我造了那個燈檯,讓她晚上也可以看。可惜這個病令她連走到廳堂都不行,所以我就索性住在她家裡照顧她,對她描述外面的世界,每晚像說故事一般哄她入睡。」
「能根治嗎?」
「應該還有半年左右。」他喝了一口酒,「原來遇到一個令自己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守護的人,是這樣的感覺。可惜我太遲遇上她,所以希望好好把握餘下僅有的短暫日子。」
趙正充一時無語,兩人靜默了好一會。
「你們明天離開,是吧?」程獨鍾說:「請代我轉告爸媽,我處理完這裡的事就會回去,應該不會太久的。」
「離開這裡之後,還可以回來嗎?」
「應該不能吧。小韻馳樓裡有一本古籍,是用近代文字寫成,所以看得懂。裡面提到源源外面那團迷霧,是一種叫瀛霧的泛靈,數百年來都是由它把源源隱藏起來。」
「又是泛靈?」
「怎麼說『又是』?」
「前幾天才跟幾位家長們談過有關泛靈的事……」趙正充告訴他,程唯壹等人在珍饈盛宴裡的對話,「為甚麼我們會發現這裡?」趙正充仔細回想,「不,應該說是它把我們帶進來。」
「不知道。泛靈既非生物又非神明,跟人類時友時敵,完全不知道它們在想些甚麼。」
「不如把于桃帶回去治療?說不定閣醫有辦法呢?」
「我也有想過,她的情況太差,我認識她的時候,病根早已蔓延到心臟,勉強走動的話,說不定還沒走出村子就已經不行了。」
趙正充歎了口氣,「要是能把醫者帶進來就好了。」
「先不說沒有人能主動進村,就算可以,貿然把外人帶進來,對源源也不是好事。生死有命,我們必需接受。」程獨鍾定睛看著自己的手掌心,「你應該也聽說過吧?我小時候跟父親在銘世遇上意外,媽媽不幸過身,我撿回了一命。我是死過一次的人,對生命看得比較淡。」
「說起來,我也死過一次呢。」
趙正充向他說了在玄乩法戰遇上的襲擊事件。
「那是多大的場面啊!」程獨鍾驚歎道:「原來你是在這情況下結識他們三位。不過我看得出,你對那位余姑娘特別有意思。」
夜色與酒精掩蓋了趙正充泛紅的臉,「我也是初次體會,遇到一個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守護的人,是甚麼感覺。」
「不過你還是別讓自己陷得太深吧……」
趙正充想起榮照天也說過類似的話,語帶不悅地道:「因為她是銘族嗎?」
程獨鍾欲言又止,又喝了一口酒,最終還是沒說下去。
兩人轉過話題,聊起家裡的近況,還有兩人一些兒時趣事,相談甚歡,直到把酒喝盡才各自回去休息。
翌日早上,他們吃過早點,與于桃拜別,由程獨鍾和翁良送行,沿昨天的路返回洞口。
「千里之行終須一別,各位請慢走。」翁良向四人拱手。
程獨鍾也說:「我不知道離開洞口之後會發生甚麼事,祝你們一路順風吧。」
「我冒昧向于姑娘拍了一些照片,還撿了一些從她身上掉落的葉芽。」容千琦說:「我們認識一位醫者,她對一些奇難雜症很感興趣,希望她能找出一些治理的方法吧。」
程獨鍾只是微笑點頭,以示感謝。
四人沿著山洞返回外面,另一端的洞口仍是大片迷霧,不過這次他們比較鎮定,謹慎望著足下的路前行。走了一段不長的路,竟然見到昨日不翼而飛的轎車出現在眼前。
「哈,真是奇蹟呢。」百里衛從外到內檢查了一遍,「這傢伙毫髮無損,真是幸運。」
趙正充對此不作評語,說道:「看來我們回到我們應該身處的地方了吧。」
他們回頭望向急速散去的濃霧,那段兩側長滿桃花樹的道路消失無蹤,地上有一個陳舊的無字路牌。
「可是剛才走過的路都不見了。」余若慈疑惑地說:「我們真的有到過源源嗎?」
容千琦掏出一個隨身的錦布袋子,裡面有的幾株葉芽。
「那個桃花源裡的桃花源,是確實存在的。」趙正充說:「只是我們應該沒有機會再進去了。」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