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晚上,趙正充不顧閣醫反對,偷偷離開醫樓,漏夜前往榮照天的府第。
榮照天的家在閣庭不遠處,那是一座附有廣闊花園的小屋,以他的官階來說其實算是很小,倒是屋外的空地挺大,多年前他經常在此練槍。他曾在十多年前結婚,婚後四年妻子因病過世,自此沒有再娶;因為妻子就葬在空地的一邊,他怕傷到亡妻的墓碑,此後都不再在這裡練槍,改為將土地種滿花草。
這些年他都是一人獨居,只有一個僱人每天過來幫他打掃屋子、照顧草地和和造飯。因為他平日工作排得滿滿,很少時間在家。
這幾天是他自妻子離世後,待在家裡最長的時間,足足三天沒有步出家門。他吩咐僱人除了送飯到宅第之外,其餘時間都不要進屋內甚至進到土地,以免被打擾。
在趙正充夜深到來時,榮照天正在屋外的小花圃席地而坐,呆呆地望著夜空。
他看見趙正充來到,跨進草地走近。榮照見斜倪他一眼,略感意外。
「沒想到你會這個時間來。」他感意外的,並非趙正充的出現,而是他選在夜深時分來訪。
「晚上比較清靜嘛。」趙正充坐在他旁邊的草地,「天叔,你還好嗎?」
「待在家裡休養,能吃能睡,又不用工作。除了家裡小了一點之外,甚麼都好。」
趙正充自小認識榮照天,卻絕少見過他沒有穿戴重甲的模樣。如今榮照天身穿便服,臉容憔悴,感覺像一個熟悉而陌生的普通大叔。
「沒想到你竟會宅在家裡。」趙正充苦笑道。
「『宅在家裡』是甚麼意思?」榮照天是傳統玄族,對餘世事物所以甚少,自然沒有聽過這種俚語。
「就是躲在宅第避世。」趙正充不作詳解,順勢問道:「發生了甚麼事?」
「沒甚麼,只是覺得累,所以想要休息一下。」
榮照天從身旁拿起一瓶酒,慢慢喝下。
「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喝酒。」
「平常工作我是滴酒不沾,因為怕酒醉誤事。既然卸下了盔甲,就放縱自己好好享受一下。」
趙正充留意到在屋子一旁的草地上,平日貼身不離的銀槍,此時竟像垃圾一樣被丟到一旁。
「你打算休假多久?」
榮照天把酒一口喝盡,「不知道,能休多久就多久吧。」
趙正充見他放下空酒瓶,便問他道:「還有嗎?」
他指了指屋子,「廚房門旁,放碗的抽屜左邊第二個櫃子。
趙正充便起來,走進屋內,相當熟悉地走進廚房,從櫃裡拿出幾瓶酒,然後回到他身旁坐下。
「我到現在才知道,那個櫃子裡放著酒。」他跟榮照天一起,各自打開瓶蓋,「我小時候來你家,有一次想打開櫃子,被你喝退了。自此就一直很好奇,那櫃裡到底放了些甚麼。」
榮照天笑道:「那次你老爹被我嚇了一跳,還以為是你打破了甚麼,來到發現你盯著那個櫃子在嗚咽,立即就猜到甚麼事了。」
「甚麼?」趙正充瞪眼望著他,「爸爸知道那櫃裡放了酒?」
「酒是他送我的,怎會不知道?哈哈哈!」
趙正充呷了一口酒說:「小時候我問他好多次,他始終不肯告訴我。」
榮照天看著他喝了一口的難受表情,「喂,是誰教你喝酒的?」
「就是你啊,現在教的。」他晃著酒瓶說:「這是我人生喝的第一口酒。」
「嘿,你這小子,你娘親不准你喝酒,我和你爸才那麼緊張,你現在算是坑老子了?」
「也許在你們眼中我永遠是後輩,但我不再是小孩子了。」他看著腕上的黑色晶石鍊串,「你知道我在皓岩森林遇上貴右團的事吧?我連人都殺過了,喝幾口酒算甚麼?」
榮照天一時無語。
「若是由你教我喝酒,媽媽應該也不會反對吧,畢竟從小到大,很多事情都是你教我的。」趙正充頓了一頓,「這世上除了爸爸,一直教導我最多東西的,就是你跟樂和叔。我沒有兄長,你們可算是我的大哥和另一個祖父了。」
榮照天笑道:「童樂和才剛過五十,還未老到可以當你爺啦。」
「反正我已經把你們當成親人,有甚麼事都會跟你們說。」趙正充笑了一笑,忍著苦澀的味道,又喝了一口。「我也希望你有甚麼心事,也可以告訴我。雖然我只是你的後輩,也只是個閒人,未必能幫到你甚麼,但至少可以做個聆聽者。」
「你現在不再是閒人了。」榮照天拍了他肩膀兩下,「自從你搗破貴右團,閣主已把你視在閣庭一員,之後會將你安插在閣峰樓工作。」
「若我真的成為閣員,到時你會提點我嗎?」
榮照天聳聳肩,「那時或者會輪到我當個閒人,以前輩的身份給你一些意見吧。」
「你為甚麼要辭去副總衛士的職務?」趙正充看著他,「一個開口閉口提著榮譽的人,怎會把多年努力得到的機會都放棄?我還以為待熊總衛退休之後,就會輪到你成為衛士之首呢。」
榮照天皺眉咬牙,別過臉不讓他看到自己悔疚的表情。他深深歎了一口氣,說道:「谷獻忠說得對,我只是個虛偽的自私鬼,一切都只為了那可恥的榮譽。哼……哼哼……」
他把瓶裡的酒一口氣喝盡,趙正充遞給他一瓶新的,沒有催促,也沒有追問,只是陪著他一起喝悶酒。
過了許久,榮照天邊喝邊問道:「閣主把你拉進閣庭,一開始安排你做些甚麼?」
「我的第一個工作,是要與泛靈接觸。」
「咳咳!」榮照天給嗆倒,口裡的酒噴了一地,「甚麼?跟泛靈?怎麼接觸?跟它們對話嗎?」
趙正充點點頭,然後把進入鏡池與石磯合作的事也告訴他。
「我從沒聽過有人能跟泛靈這樣直接用意識溝通,這可不是一般的奇遇啊!」榮照天一臉難以置信,「那種方式要比童樂和找來那姓顧的小姑娘的玄法還要厲害,你這小子簡直是天選之人,說不定將來能為玄族幹一番大事。」
「那只是石磯的力量,並不是我自己的能力。」趙正充搖頭道,「我也不敢想得那麼遠。我從前真的以為可以憑一人之力改變世界,但這幾天在玄城外的見聞,徹底顛覆我對玄族現況的認知,也令我明白自己多麼的天真。」
「你住進醫樓之後我都沒時間來探望你。雖然有收到衛士發來的報告,知道你在面對貴右團時大顯身手,但沒機會聽你說再早幾天之前的經歷。來,告訴天叔你遇到些甚麼事了?」
於是趙正充由離開玄城開始說起,提到多個村落的見到的人和事。
「哈,秦恆,我記得他。」榮照天回憶起過去,「他家裡一直經商,有一天父親跟客人吵架,還被打傷。當時他向閣庭報案,閣庭認為事情太小沒有處理,反而指摘他父親鬧事。秦恆知道之後,丟下衛士制服就回老家,抽出那個客人揍了一頓,還要他對店裡造成的損失賠償。閣庭認為他擅離職守加濫用私刑,打算處罰他,他一怒之下就辭職了。要不是這樣,現在當總衛的說不定會是秦恆呢。」
「原來他是因這事而回鄉。」趙正充說:「秦恆沒有對我們說自己的往事,但說了很多當年衛士的英勇事蹟,也說了之後這二十年如何走下跛,還有整個玄道靈國的風氣都如何變差了。」
榮照天望著他的表情,「看你一臉沮喪,這幾天的經歷,似乎真的令你有很大改變。」
「是的。」趙正充低頭道:「我一直以為玄道靈國是桃花源世界裡一個富強的國家,但當我見到玄城與鄉村的真正差距、基層人民的無知、擁有玄法的人材被埋沒、人們為了追求乩心石產量而甘願成為禽畜、向來形象勇猛的衛士實際上貪生怕死,還有本以為已經被消滅的貴右團原來仍在作惡……我真的很懷疑,怎樣才能夠令玄族變得像閣庭宣傳那樣強大。」
兩人又是一輪沉默默。
「要是你將來在閣庭裡混得不開心,不要勉強,放下閣員的身份,重新當個閒人好了,到時我再教你喝上更好的酒。」
最初趙正充是想探聽他為何想要辭職,然而說著說著,變成了兩人對時局的吐嘈大會。
「你就別管我的事了,也不用多費唇舌勸我甚麼,總之我答應你會好好再想。」榮照天喝了口酒,擦一下嘴巴說:「有時間你不如關心一下你的父母,我知道他們最近窩在韻馳樓那座古塔裡,他們的行為有點反常……」
趙正充嗆了他一句:「你還敢說別人呢。」
榮照天失笑道:「哈,他們四個人,加起來要比我反常多了。你有時間去看看他們吧。雖然韻馳樓只是一座老古董,但裡面有很多至今都用途不明的乩器,當中還牽涉到玄族一些不為人知的傳說。要是閣主對他們的行動感到不安,即使是閣主的家屬,說不定他也會作出不近人情的處理,你應該比我更加明白。」
趙正充當然知道。的確他也對父母等幾人在韻馳樓的研究感到奇怪,他也想了解一下父母和舅姨最近在忙著甚麼神秘的事。
他知道榮照天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要是他不願意說,就無人可以迫他開口。只知道他的決定,可能跟他對貴右團的調查有關。他也不再追問,兩人把酒談歡,說著過去的成長趣事,聊得不亦樂乎。
榮照天的酒量不佳,喝到第三瓶,身體已經開始搖晃。
「原來你酒量這麼遜,還是別說是你教我喝酒的了。」趙正充斜視著他說。
「我又不是酒鬼,這麼多年當副衛士長都不能隨便喝,易醉是必然的吧。」榮照天的肢體動作開始誇張,明顯不只是幾分的醉意,「我說啊,閣庭那些衛士們都是飯桶,他們惟一比我強的就只有酒量。但沒所謂!我榮照天,是玄族的戰士,掃平過多少賊黨,兩年前貴右團的青狼也是老子親手幹掉的。要不是熊大權和他的手下們大意,被紅狼那王八蛋和紫尾那婆娘跑掉,貴右團早就全滅了,那會讓他們有機會傷到你!」
趙正充從未見過他手舞足蹈地大說醉話,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惟有聽他發一會牢騷。
「正充,聽天叔勸你一句。」榮照天搭著他的肩膀,認真地道:「可以的話,你不要再碰觸貴右團的任何事。裡面的渾水太深,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趙正充聽出他似有隱情,以退為進地試探道:「還能有甚麼事?他們都已經被我一網打盡了。」
「別傻了,你以為憑你一個人就可以把他們掃平?我跟你說,就算把現有的貴右團成員全殺了,過不了多久還是會有另一個貴右團出現。」
「怎麼可能?」趙正充想了想,「你是說會有其他歹徒會繼續用他們的團名犯案?」
「其他歹徒?哈哈哈!對,那些傢伙都是歹徒!」榮照天忽然大笑起來,「貴右團能犯下那麼多勾當,你以為一般強盜能做得到嗎?」
「我知道閣庭裡一定有人參與,只要你抓住那些人就行了吧?」
「要是這麼容易就好了,可是就連我也辦不了他們。你知道貴右團為甚麼叫貴右團?」
趙正充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搖了搖頭。
「餘族的古人說那個甚麼……啊對,他們說:『君子貴左,用兵貴右』,貴右本是國家凶喪之事的代名詞。貴右團從一開始就不是地方賊匪組成,而是由閣庭組織起來。你猜是由誰成立的?」
按他的說法,應該是比他還要高級的人,「難道是熊總衛?」
他用力揮了揮手,「熊大權雖然有時因為糊塗而亂來,但他只是個愛打架的武夫,倒沒有這種心思做壞事,要不然我早就一槍,這樣、再這樣斃了他……」
「這麼說,」如果不是總衛士長,而又能令他束手無策的人,實在是寥寥可數,「難道是……」
榮照天指著他的鼻子,一副「你猜對了」的表情笑道:「除了我們偉大的閣主程牧牲,還可以有誰?哈哈哈哈!」
趙正充完全怔住。玄道靈國最大的犯罪團伙,背後竟然是由閣庭最高領袖所組成和操控!
「其實準確來說是玄力派,就是你那個唯利是圖的三舅父。唔……不過還是要得到他老爸默許,因為一切都要經程牧牲本人批准才能進行,所以歸咎到他頭上也錯不了。」
「那麼販賣靈獸、煉成血粹晶武器等事,都是閣庭所為?這是為了甚麼?」
「為了甚麼?除了利益還會有甚麼?哈!」榮照天仰天長嘯,「他們殺人越貨,無非是為了跟銘族進行交易,換取各種奢侈品、名貴衣飾、稀有食材、享樂技術等等等等。說甚麼為了玄族,全都只是掛在嘴邊的口號而已,榮譽對他們來說都是垃圾,垃圾!」
趙正充想起在程牧牲辦公室裡擺放的各種珍藏、自小就見到各個高級閣員的華麗袍服,還有珍饈盛宴這種最高食府的名貴食材,說不定都是透過貴右團所得來。
「不過最近貴右團跟道力派私通,把煉成的血粹晶武器提供給他們,所以閣主才命我調查。當我知道閣庭才是幕後主謀,我的職責只是替玄力派找出動了他們利益的內奸。無論我拘捕誰,都只不過是抓住一些借機撈油水的人,根本無法懲治罪魁禍首。」
榮照天神情沮喪,終於說出請辭的原因:「因為正是那些人叫我替他們清除異己,無論我抓誰都只是做做樣子,沒有半點榮譽可言。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自己竟然在替這樣的組織努力和奮鬥,真的很羞恥,所有榮譽都只是假象。我只想洗手不幹,從此與這種恥辱劃清界線,不想被這種腐敗沾污……」
趙正充本來已覺得玄道靈國千蒼百孔,如今再聽到榮照天的話,更對玄族的未來感到絕望。
「榮譽……可恥的榮譽……啊,谷獻忠,你說得對,說得他媽的對!是我殺錯了你,早知當日應該留你一命……啊不,那時候是你選擇了自盡,減少了我的恥辱,我榮照天要謝謝你。謝謝你啊!我敬你一杯!來,敬你……」
榮照天已經喝得爛醉,躺平在地上,舉著空瓶對天空說醉話。趙正充無力把這個比自己高一個頭以上的壯漢拖回去,只好返回屋內找來一張毯子舖在他身上,任由他席地而睡就算。
在趙正充為他蓋好毯子之際,榮照天忽然抓住他的手說:「正充,你相信天叔,你將來一定會成為大人物!你要改變玄族的未來,令玄族成為與銘族一樣強大的種族……到時我才可以成為玄族的榮耀,不用再幫那頭笨熊擦屁股……我要成為銀槍之神……我還要……讓珍兒妳成為總衛夫人……嗯嗯……」
「我要做到的,不是要與銘族爭長短。」他看著昏睡的榮照天,說道:「我的目標,是要阻止玄道靈國腐敗,然後讓她變成現代的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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