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氏禮貌地微笑道,「我端木氏一系,乃結合植靈族的靈能、匯集銘族各國的意志的合成意識,所以某程度上,在下算是一個人型乩器與泛靈結合的『半泛靈』;參考餘世那邊的最新科技,就是所謂的『人工智能』。作為銘族各國公推的代表,每一代端木氏都足以代表各國利益平衡,也足以代表整個銘族的大致立場。而在這一代、這一刻,就是在下,端木開。」
程唯利確是初次參與聯族峰會,也不知道同為人類的端木開,竟有著「人型乩器加半泛靈」這種奇特而複雜的身份,加上對方身後銘族各代表都沒有異議,甚至己方的玄族前輩們都表現得理所當然,程唯利頓時無辭以對,一臉尷尬地接受對方的話。
在場的銘族代表團,有些人交頭接耳,對這位程唯利評頭品足。
「出席這種國族級會議,竟然連端木氏一系的活乩也不知道,到了峰會上才開口提問?」
「自己沒有做足功課,就當著這麼多人面前大放厥詞,玄族沒人材了嗎?」
「他只是個閣二代,要不是靠程牧牲這個老爹,哪能混進玄族的閣庭當上副閣主?」
「哼,反正無論是程唯利、還是那幾十個玄族代表說些甚麼,最後還不是由程牧牲一人說了算。」
端木開繼續說:「在下被任命為銘族代表期間,我的言論並不出於我的個人意志,而是融合銘族各國的大致結論。假如玄族願意開放門閉,向端木氏一系注匯閣庭的意志,亦可以融合和平衡彼此的共同利害,方便各國統合……」
「玄族自有一套,不會與銘族同混一流。」
此時程唯利身後的程牧牲忽然開口,眾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兒子程唯利也默然坐下,生怕搶佔父親兼閣主的風頭,乖乖聽憑程牧牲表明玄族態度。
「玄銘兩族的文化和環境差異甚大,實在很難完全融合。」
「程閣主,」端木開反駁道:「我等使團在貴國參觀時,發現民間生活文化其實差異不大,反而應該說有很多相同之處。近年貴國引進不少銘族技術,同時間我們兩族亦參考不少餘世的文明和生活習慣。要是大家可以放下成見,增加玄銘兩族交流,讓銘族也引進貴國的玄法……」
「讓銘族引進玄法,這才是你們的目的,對吧?」程牧牲昂然站起,語氣強硬地道:「如今世間態勢可說是玄盛銘衰,銘族急需引入新的力量解決族內矛盾,所以想到利用玄族傳統玄法。不過本閣認為,銘族的問題該自己解決,玄族不會參與,端木先生無需再多廢唇舌。」
座上的銘族代表交頭接耳,有的氣憤,有的訕笑,有的無奈。
「我沒有說錯吧?到最後還是由程牧牲說了算。」
「甚麼玄盛銘衰?他真的了解玄道靈國的民生民情嗎?玄族如今面臨糧食短缺啊。」
「玄族人民吃不飽又如何?只要動不到他的權力,他才不會管治下的人是死是活。」
「其實我們也開始有人發現自己擁有所謂玄法的天賦,只不過想共享數據互相研究,這對玄族人也有好處。」
「對玄族人有好處又怎樣?在程牧牲眼中,對他本人有好處才是最重要。」
「聽說他們閣庭裡的玄力派和道力派不和,他可能覺得玄法交流的事,會影響他在閣庭的勢力。」
「人家程大閣主不想聽,再談下去也沒有用啦,不如跳到其他議題,別浪廢時間……」
端木開回頭看看他們的竊竊私語的神情,轉而對程牧牲拱手說:「看來是端木多言了,這話題就此作罷。言歸正傳,關於發生於玄乩法戰的恐怖襲擊,只要玄族能提出證據,銘族各國會盡力協助緝捕兇徒。至於血粹晶的來源,我等亦會追查,有消息會通知閣庭。如果玄族需要協助,可通知早前派至貴國的百里衛。未知閣主對此安排是否同意?」
程牧牲只是簡單地點頭便坐下,並示意兒子程唯利接回原先對話。
「玄族接受銘族這項建議。」程唯利得到明示,肯定地回答。
「好,就此決定。」
端木開坐回原位,稍事休息,與會者轉入另一話題。
「我等希望玄族能增加乩心石出口,但遲遲未收到閣庭回應,不知道貴國是否同意?」
程唯利望了道力派的趙可渡一眼,又望向父親請求明示。程牧牲猶豫了一下,向他做了一個手勢,他立時意會,說道:「我們可以增產三至四成,視乎銘族可以提供甚麼交換。」
端木開頗感意外,因為之前他們只要求提高兩成,沒料到程牧牲臨場突然改變主意,願意把產量提高,銘族代表喜出望外。
端木開說:「我們可以在輕金屬和特殊木材方面,以同等比例提高出口。」
程唯利搖了搖頭,「本國的金屬與木材都相當充足,無需從外面輸入。我們倒是對銘族一些主糧感到興趣,有助增加玄族人的食品選擇。」
一些銘族代表暗笑,耳語道:「增加食品選擇?說得多好聽,明明是國內糧食不足。」
另一人嘲諷道:「沒想子,誰叫程大閣主既要解決糧食危機,又要不失面子。」
端木開在開會之前,已經跟銘族各國初步定好一些可以講價還價的條件,糧食產量是其中之一。他按照先前準備好的內容,向程唯利提出相應條件,結果一如他們所料,端木開把能夠給予的上限都用盡,才得到玄族同意換取相應的乩心石產量。條件雖然苛刻,但總算談得成事。
接著雙方就一些人員交流的議題上交涉,最後一如以往,大部份民間自由交流都被玄族拒絕,任何銘族人想進入玄道靈國,都必需接受閣庭審核,就像余若慈和百里衛那樣,得到准許證件才能入境;至於玄族人進入銘族國境卻無特別限制。其實玄族人要到銘世諸國,最難的不是銘族方面,而是閣庭根本不准許一般玄族離開玄道靈國。
談完以上重點,大家各取所需,幾乎沒有甚麼共同關注的項目,席間一時無話。程唯利正想提出結束會議,忽然有一把聲音透過思譯球說話。
「我們想問一下關於靈獸的事。」
這問題簡單而正常,但在場所有玄族及銘族的人都渾身不自在。原因不在於內容,而在說話的聲線。
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聽覺感受:就像是成千上萬的尖嘯聲在同時響起,每一個咬字都似用叉字在盤子抓刮,發出刺耳的共嗚,令聽見的人感到全身皮膚以至內臟的細胞都被撩動,全身陷入一團會動的沙子之中一樣。
即使發言者沒有真的開腔說話,但誰都猜得到聲源來自哪裡。
「我們知道玄族的玄法之中,有用上一種叫『道靈』的東西。」蟲姬從草地上「行」前了一步,儘管身形體態是人類女性的模樣,但只要稍為近一點細看,便能看到那只是一團不停蠕動的混蟲在扮成人型。「我們不知道是否有靈獸與人類訂下契約,但我們蟲靈並沒有。我們聽聞玄族有使用昆蟲相關的道靈,這是怎麼回事?」
「雖然例子極少,但玄法的道靈中的確有蟲靈。」玄族中的靈力派代表童樂和回答道:「然而這並非我們刻意而為,更沒有進行任何活祭或煉蠱。道靈的出現仍天命,就連召主也無法自己決定,更遑論是閣庭。我們相信是個別召主跟蟲靈有緣,才會召出相關的蟲靈。老夫會責承部門登記使用蟲靈的個案,向蟲靈族作出交待,並保證不會對你們造成損害。」
「好。」
沒想到蟲姬相當好說話,「她」接受童樂和的解釋,退回到植靈族的草地,原本的人形女性「霎」一聲,化整為零地碎散回無數黑點,圍繞著和株靈樹,那原本在頭上的蝴蝶飛到其中一株靈樹的肩膀上,一對翅膀愜意地開合著。
然而蟲靈忽然被一陣強風吹散,眾人大感突然,不過有些人已經猜得出來,那是龍翼稍動所造成。
「吾亦有話欲說……啊,親愛的蟲姬與蟲靈們,請原諒吾之動作魯鈍。」
應龍的嗓音渾厚沉重,即使已盡量壓低聲量,仍難免令在場人類感到臟腑受震盪。
「日前閣庭搗破拐捕人類興靈獸之組識,名曰貴右團,未知是否已徹底清剿?」
程唯利說:「貴右團已經被掃平,應龍無需擔心。一般靈獸的事,通常由童樂和副閣主處理,事件中並沒有牽涉神獸,應龍何以特別在意?」
「吾雖被稱神獸,然本亦屬靈獸之一。眾生皆平等,吾僅此一問,未知有何不可?」
程唯利怯然道:「當、當然可以,我只是好奇問一下罷了。」
「聽聞貴右團曾驅獓因、禍斗作亂,此二者皆為凶獸,閣庭可有搜證索源,查出其出捕獲之處,以及賊人蓄養此獸何用?」
「我們正在調查中,暫時也不清楚牠們是在哪裡被抓到的。至於用途,大概是當作生物武器,用來對抗閣庭吧。」
「會否有人將此當作貨物售賣他人,或殺之以作別用?」
應龍雙目閃過一道精光,程唯利心裡一寒,一時不敢回話。
童樂和見狀,代為答道:「聯族峰會早有決議,嚴令禁止販賣凶獸甚至神獸,如果調查證實貴右團真的有做過這種事,必定嚴懲不貸。」
「爾等人類商業交易,有買有賣。貴右團若為賣方,則必有買方。無論買方為誰,皆應受譴責,無論是何族群。」
應龍掃視玄、銘二族的所有人類,此話不單是對玄族說,亦暗指銘族可能有份參與。
端木開對此發言:「無論玄族還是銘族,人族為謀取私利而傷害靈獸,這種行為實在羞恥。在下作為人族,僅此代表我們的族群,向應龍以至各靈獸種族致歉。」
「吁……人族總是這行不一,爾等如此套話,實教吾生厭。」應龍嚴肅地道:「惟望爾等緊守昔日決議,無讓生靈受苦。否則終有一日,人族終遭反噬。」
程唯利與端木開分別向應龍行禮,又說了幾句標準的套話,示意明白。應龍姑且不再計較,暫且作罷。
應龍之後,輪到樹聖面向眾人,透過思譯球緩緩問道:「玄道靈國,是不是,有一種,彩色的植物,叫做,玖采華?」
「是的,但數量很少。」程唯利感到疑惑,「樹聖為何有此一問?」
「因為,我們,不知道,那是甚麼。」
程唯利一愣,「世上竟會有植靈族不知道的植物?」
「對,因為它,不是植物。所以,玖采華,要禁絕。」
此話一出,所有玄族代表都感到震驚。因為即使閣庭明文將玖采華列為受管制之物,但一般人都認為那只是一種有副作用的植物食材,好像應城村那樣,私下仍有族人食用,甚至偶爾有廣畜村那樣的例子,由村中領袖帶頭讓村民食用。
然而按照樹聖的話,玖采華長得好像植物,而實際上卻不是,那些玄族人所吃下的,到底是甚麼鬼東西?
程唯利不敢拿主意,再次回頭看看父親。這時程牧牲也是一臉錯愕,心裡盤算一番,做了一個「無所謂」的手勢。程唯利會意,於是說:「沒問題。在查清楚玖采華具體來源之前,玄族會應植靈族的要求,暫時禁止採摘或食用玖采華。」
端木開也說:「銘族亦會立法禁止任何人進口或是進食玖采華。」
「記得,要禁止,一定。因為,很危險。」
樹聖說完,似是有意無意轉向息壤的方向,但不久便回過身,退到原位靜止不動,就像一株普通的人型樹木。
在整場峰會進行期間,石牆內那團泥濘息壤,一直不安份地蠕動著,雖然沒有對任何人或泛靈有實質影響,但總令人覺得不安。
另一方面,呆在角落好幾天的那名叫顧寰兒的女孩,在會議差不多結束之時,把寫好的一頁筆記撕下摺好,默默遞給坐在前一排的童樂和。後者看到紙上的文字,眉頭緊皺,轉交給身旁的程牧牲。
那是息壤從會議之前開始,以超慢的速度,花了足足六日六夜,到現在才所說完的一句話。
程牧牲看著裡面的內容,大惑不解。
此時的他並沒有想到,這個訊息會在不久將來會有如何大的作用,更不會知道對玄族未來有著顛覆性的影響,與及背後是一個如何深層的陰謀。
整個泛靈峰會進行了整整四個時辰。會議結束後,銘族先行退席,其他泛靈族群被安排返回各自所屬之地。
端木開託辭離開銘族代表團,來到會場外的一角,與某人私下相會。
「程兄,好久沒見。」端木開向來人拱手,但他見對方卻一臉不悅,問道:「你看來好像很不高興,是不是遇到甚麼煩惱事?」
「你還好意思問?真的氣死我了。」
跟他相見的,是曾經到銘族交流深造的程唯壹,也是端木開在銘世工作時認識的同事兼朋友。
至少他認為程唯壹算是他的朋友。
聽到他的抱怨,端木開再問:「你沒有收到我發出的替代品嗎?」
「我……」程唯壹欲言又止,「我是收到……不,我是見到了,但那跟我所想的不一樣啊!」
「測試出了問題嗎?」
「怎麼可能?我的意思是,怎麼可能測試?你送來的是活人啊!」
「你還是老樣子。」端木開揚了揚眉,「我作為活乩,對於你們人類的一些想法始終無法完全理解……」
「你才是老樣子,總是把自己說得像工具一樣。在我眼中,你跟人類沒有分別,是我的朋友,不是工具。」程唯壹往他胸口輕輕打了一拳,以複雜的眼神盯著他,「總之我要的,是用來代替木乩的替補方案,不是活人。」
「你要這樣說,在下也沒有辦法。」端木開攤了攤手以示無奈,「你提出的要求,一般乩器實在無法做到。能在毫無生氣的乩器上附上靈魂,在下認為玄族祖先確有過人之處,哪怕是銘世各國現今的技術,也只有像活人那樣才可以發揮相同效果。你與在下在銘世共事多年,你應該也很清楚。」
程唯壹無法反駁,哼了一聲,「算了,我會用自己的方法。最近我正嘗試找新的替補方案,說不定可以行得通。」
端木開機械式地轉動幾下頭部,眼珠子也滾了幾下,「莫非是用玄法?」
程唯壹點點頭,「碰巧我的兩個妹妹都擁有玄法,而且可能應用得上。即使不犧牲活人,或者也可能做到相似效果。」
「若能做到也是好事。」端木開拱手道:「祝你好運。」
「算了,我知道跟你發脾氣也沒有用。」程唯壹搭著他的肩膀道:「來,跟我去喝兩杯,告訴我最近過得怎樣。」
端木開一邊跟著他走,一邊問:「你不擔心被人發現你跟銘族私下通嗎?」
「不用擔心,他們早就發現了。」程唯壹往身後指了一指,在那邊的樹下有一個在監視,我們前去酒館的路上也會有一兩個人躲起來。」
「你還真輕鬆呢。」
「我早就想好應對的劇本了。我曾在銘世交流,認識了你這個銘族代表,現在帶你去酒館把你灌醉,然後套取銘族機密……」
「那豈不是變成在下跟玄族私通了?」端木開皺起一邊眼眉,「可是在下不會喝醉。」
「你到時假裝一下總可以吧?」
「那得要你不那麼快醉才行,而且你醉了會打人。」
程唯壹白了他一眼,「我現在就打揍你了。」
他們沒理會遠遠在附近監視的人,輕鬆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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